第二十一章 靈犀忘執 05
那逍遙峰只是不歸山深處的一座小峰,只因忘執塔建在山上,這座小峰才成了不歸山的禁地。當年無相宮被各大門派剿滅之時,魔頭燕凌楓的孩子尚不足月,掌門譚殊不忍殺害,於是帶回了不歸山,並將其以嬰兒之身永遠囚禁於忘執塔內。
雲宸施展開瞬息萬里,沒一盞茶的功夫便已趕到了忘執塔。只見守塔的眾弟子不知為何傾巢出動,幾十百支火把接相連綴,燦若星河,將一片夜空照得有如白晝一般。雲宸遠遠見他們像是圍著什麼人,於是快步走了上去。
領頭的弟子見是雲宸到了,忙畢恭畢敬上前行禮,其餘弟子也都紛紛讓出路來。雲宸問那領頭的弟子出了什麼事情,那弟子回說,今日有人鬼鬼祟祟地似要闖塔,剛好被值夜弟子發現,便給拿住了。
自從上回那黑衣人來過以後,此處便加強了戒備,派來守塔的弟子比從前多了數倍。可是雲宸心裡卻犯起嘀咕,他曾與黑衣人交過手,那人咒術不弱,這些弟子怎能如此輕易便把人給拿了?於是撥開人群,想要瞧個究竟。可是萬沒想到,這一眼看去,心頭不禁一震。
「是你?」雲宸脫口道。
那人也朝雲宸看過來,先是茫然地一愣,隨後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麼似的,臉現喜色,大聲嚷道:「你是小道長的師兄!」
此人正是上官萬川。他口中的「小道長」便是楚雲歌了。那日他誤闖入邛鴻院的竹林,也曾與雲宸有過一面之緣。可僅僅是一面之緣而已,兩人竟同時對彼此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奇異感覺。
領頭的弟子見萬川如此反應,便問雲宸:「師兄可是認得此人?」
雲宸點頭道:「見過一面,卻也算不上認識。他是奉王命上山進學的旈生,上一次誤入我邛鴻院的竹林,正好被我師弟撞到。」
「旈生?」領頭的弟子狐疑地瞥了萬川一眼,喝問道:「既是旒生,不在凈舍睡覺,大晚上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一開始,萬川見這麼多人圍著自己,很是心虛。可眼下雲宸在此,膽子不知怎的竟大了起來。於是將頭往旁邊一扭,道:「你這樣兇巴巴的,我偏不和你說話。」
雲宸對領頭的弟子說:「師兄把人交給我吧,我帶他回去問個清楚。」
「這……」領頭弟子面露難色,思索半晌后對雲宸拱手說道:「按說雲宸師兄說話,我們即當放人才是。只是上次黑衣人闖塔以後,掌門囑咐我等務必嚴守忘執塔,以防魔教餘黨再來生事。所以……所以……」
「何師兄不必為難。」原來領頭的弟子姓何,他比雲宸年長,但云宸的身份很特殊,因此二人都互相尊稱對方一聲「師兄」。雲宸見周圍弟子眾多,說話極是不便,於是對那姓何的弟子說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二人走出人群,雲宸便道:「何師兄見諒,小弟並非存心干涉。只是師兄或有所不知,這些旈生雖為求學而來,可他們個個都是朝中王公大臣的子弟,身份非同小可。我們不歸山一向與朝堂淵源頗深,如若以山上規矩貿然加以責處,惟恐欠妥。」
何師兄若有所思,顯然他此前從未曾考慮過這一層,忙點頭稱是,道:「多謝師兄指點。那麼依師兄看來,刻下如何是好?」
「瞧來直接放了也不合適。萬一此人真與之前的黑衣人有關,把他放了,你我都難辭其咎。況且,他若真是黑衣人的同夥,必定危險之極。無相宮的餘孽咒術了得,個個都非易與之輩。」雲宸沉吟一陣,接著道:「看來,還是得把他交與小弟。倘若他果真是誤闖,小弟自會交由掌門處理,便是禮數上有何疏失怠慢,掌門礙著我三位師尊的面子也不便如何責罰;如果他不是誤闖,有我們三兄弟合力鎮壓,要戰要逃他都討不到便宜。師兄你道好否?」
那姓何的此刻終於意識到,他們抓住眼前這個人,非但不是大功一件,反而是個燙手山芋。而雲宸的一番話,說得既在理又懇切,於是姓何的忙命令弟子將人交給了雲宸,又對他道謝再四,方才好好地送兩人離去。
萬川跟隨雲宸大搖大擺地走出人群,走過姓何那人面前時還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他一聲。眾人瞧著雲宸的面子,雖然心裡有氣,卻也只好忍氣吞聲。雲宸帶著萬川緩步往山下走,一走出眾人視線,他立即將萬川的后衣領一提,縱身從山道飛掠下去。逍遙峰雖不高,但山勢卻極陡峭,雲宸在峭壁之間左足一點,右足一登,雖偶爾憑藉岩壁的凸石稍緩其下墜之勢,但他故意將步子邁得極大,儼然已與墜崖無異。他本以為萬川非得被嚇得大喊大叫不可,卻沒想到對方非但不喊不叫,反而眼放異光,顯得極為興奮。雲宸哪裡會知道,這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咒術,於萬川來說早已是稀鬆平常。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在子虛環境里與殷九追成平手了。
到了山腳下一條溪澗邊上,雲宸終於停了下來,他放開萬川,問:「你不怕?」
經他這樣一提醒,萬川方始覺悟:一個普通人從那樣高的地方俯衝而下,怎麼可能不害怕呢?可是現在假裝也已經來不及了。於是萬川面不改色地嘿嘿一笑,道:「怕也是怕的,只是想到有雲宸師兄在一旁也就不怕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剛剛聽他們都這麼叫。」萬川嬉皮笑臉了起來,心裡也奇怪,他每次見到雲宸都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近。
可是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雲宸卻動如飄風般繞到他身後,雙手緊緊扣住他肩膀,然後順著他兩條胳膊一路拂到手腕,接著輕輕一帶,便將萬川兩手反剪在背後。這一扣、一拂、一帶,動作行雲流水,萬川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一瞬之間兩個大臂的關節處傳來劇痛,不禁大聲嚷了起來。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雲宸只不放手,可力道卻輕了許多。他雖然明白眼前這小子行跡十分可疑,但看著卻不像是什麼奸人。況且他一直嬉皮笑臉的,性情倒是與雲歌有幾分相似,所以下手時也便多了幾分容情。
萬川喊得更大聲了,聲音既憤怒又委屈:「你要問我是誰,好好的問也就是了!君子非禮勿動,有你這樣問人姓名的嗎?!」
雲宸適才剛一上手,便試出萬川其實是練過外門功夫的。但不知對方是真的無力還手,還是有意假裝,於是又凝神試探其靈賦。可一試之下,心中更是迷惑,因為他竟沒察覺到對方有絲毫靈賦泄出。按說旒生們在山上這麼久,即便只學到一些粗淺的咒術,也須得以積攢靈賦為根基,或多或少都應有靈賦聚合的痕迹才是。若說他什麼也不曾學會,瞧他的樣子哪裡像是個天資極差的下愚之人?可如果他真的有能夠隱藏靈賦的本事,還能藏到連他雲宸都察覺不出來,又何必輕易便束手就擒?
雲宸左右思量,終究摸不透對方的底。可他這樣一猶豫,手上的勁便更鬆了。萬川趁機忙使一招「綠絛游刃」,掙脫了他的手。
雲宸心裡一驚,正要再出招拿人。萬川卻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揖,道:「小弟複姓上官,雙字上萬下川,家嚴乃是當朝靖安侯。我不是什麼歹人,雲宸師兄你放心好了。」接著仰頭看了看夜空,顯得憂心忡忡,又道:「夜已深了,明日還要晨起練功,小弟先行告辭則個。」說罷轉身便要溜之大吉。
雲宸心中早已疑竇叢生,豈能容他說走便走,遂厲聲道:「且住!」
就在這時,半山坡上傳來一陣陣喊聲,直呼萬川名字。萬川聽是鈞天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忙高聲相應。不一會兒,鈞天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埋怨道:「你怎麼到山下來了?讓我這一頓好找。」他只與萬川說話,如同沒看見雲宸一樣。
萬川聽他話里的意思,好像他們提前約好了一樣,心中大惑不解。可他正要開口詢問,猛地見到鈞天正對自己連使眼色,於是忙住了口,乾笑兩聲遮掩過去。
其實萬川今晚是自己一個人偷偷溜出來的。幾天前,他在伙房吃飯,無意間聽到背後兩名弟子各自吹噓自己的師父,都說自己師父當年在與魔教的一戰當中功勞如何如何卓著。起先萬川只當兩個道士吹牛,他邊吃邊聽,饒覺有趣。可當聽到二人提起忘執塔時,他頭腦中的一根弦瞬間就繃緊了。
自從萬川將竹林里遇到邱婆婆的事情托鱗鴻告知殷九以後,殷九便囑他不要再尋找忘執塔了。可是他今日聽見兩名道士口中談論,心中仍不免在意。於是他故意吃得磨磨蹭蹭,同時豎起耳朵仔細去聽,將當年譚殊如何將嬰兒帶回不歸山、各大門派如何主張處死嬰兒、譚殊如何不忍,又如何將其囚禁於塔內等一干往事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而忘執塔的所在,自然也便不是秘密。
萬川聽了以後,心中憮然失樂。那塔中的無辜嬰兒,只因為是魔頭之子,一出生便背負著上一代的罪孽,更要永生永世被囚在塔里。他雖然得以活命,可身體卻無法長大,亦不能享受在世為人的快樂,這與死了又有什麼分別?萬川想到此處,不覺悲從中來。只萬幸,這孩子從未歷過人世繁華,內心至純至凈未染七情六慾,若是塔內有人好生照料,想來也覺不出難熬痛苦。這樣一想,也自稍稍安慰了些。
萬川心地單純,聽了那兩個道士的話以後,連續幾日都在想那嬰兒的生平遭際,一念忽悲,一念忽喜。雖然殷九讓他不要再去尋塔,可他既然已經知道了忘執塔的所在,心中總是難以放下。終於在這天晚上,他決定前往逍遙峰一探究竟。他不止想要去看看那孩子,更想去試著接近心中那個隱約的真相。那真相如同一個被很多層紗蓋住的器物,每揭開一層,它的樣子就清晰一點。可是誰也不知道還要揭開多少層紗才能一窺那器物的全貌,只知道在此之前,所有的判斷都不過是在描述它的輪廓。
雲宸見鈞天也出現在逍遙峰下,當即皺頭一皺,問:「你也是旒生?是誰許你們一個個都往這裡來的?」
鈞天聽了,忙規規矩矩地站好,「回師兄,旒生季考將屆,我二人是相約在此處練功來的。不意誤闖山中禁地,實屬無心,還請師兄饒恕。」鈞天整日與萬川伴在一處,對其言語行止早已耳濡目染,如今學起他文縐縐地講話竟也是有模有樣。
可是雲宸臉上的疑惑之色更甚,他問:「旒生們一向在天極峰修鍊,為何獨你們跑到這裡練功?」
「師兄有所不知,」鈞天道,「天極峰上這幾天不太平,到處是橫穿亂飛的劍,甚是危險。所以我們倆才尋思著找個僻靜的地方練功……」鈞天雙手一攤,又看了萬川一眼。萬川會意,忙連連點頭作應。
近日旒生們在山上練習馭劍術時,確實出了不少亂子,雲宸對此也有所耳聞。可他想了想,突然覺出不對。「胡說!」他目光炯炯地瞪著兩人,「現在半夜三更,練的什麼功來?你們兩人再不說實話,我一併交到清規堂!」
「這……」兄弟倆一下被問住了,正發愁不知如何辯解時,忽聽又一個聲音在遠處喊「師兄」。眾人順著聲音看去,見百丈之外一白色身影,眨眼之間便已來到近前,動作之快,宛如鬼魅。那人正是雲凝。
「讓他們去吧。」雲凝說道,同時眼光冷冷地朝萬川臉上掃去。萬川被這一眼看得汗毛倒豎。
鈞天不待雲宸說話,忙弓身告辭,接著拉了萬川便走。雲宸剛要再說什麼,卻被雲凝攔住了。他知道師弟的心思遠比自己縝密,此舉必有緣故,於是只得罷了。待兩人走遠,雲宸方開口問道:「他二人行跡可疑,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怎麼不讓我問個清楚?」
雲凝輕輕眯起眼睛,久久地看著兩人背影消失的地方,半晌方道:「何止是可疑?」
「此話怎講?」
「師兄可還記得,此前我曾帶人下山去追查各派滅門案之事?」
「不錯。」雲宸點頭道,「那與今日之事有何關聯?」
雲凝道:「那時我就懷疑靖安候府一名叫殷九的護院其真實身份不同尋常,我們猜測很可能與無相宮有關。只是當時靖安候勢強,我們也沒有證據,所以只能無功而返。但其實我一直想不通,如果殷九是無相宮的人,那麼他潛藏在侯府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上官萬川?」
「我也說不好,」雲凝緊鎖著眉頭道,「但我總覺得殷九和上官家一定有什麼關係,否則他為什麼會對上官萬川和上官映月這兩個孩子這麼在意?我聽說,上官萬川打聽忘執塔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那麼是誰派他來的?還有那個叫鈞天的,他跟這件事情又有什麼關係……唉,這其中千頭萬緒,我一時半會也還想不清楚。」
雲宸明白了師弟的意思,介面道,「所以你放他們回去是不想打草驚蛇?」
「正是。」雲凝笑道,「與其我們費心去查,不如靜觀其變,讓他們自己露出破綻。」
而另一邊,萬川和鈞天離了兩人後,抄小路往回走。一路上,萬川屢次想要開口詢問,卻都被鈞天「噓」了回去。走了不知有多久,鈞天悄悄回頭,發現雲宸和雲凝早已經被他們甩得看不見了,他這才拉起萬川飛奔起來。直奔到天極峰半山腰的一座小亭子里,二人才停了下來。
萬川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可還沒等他開口,鈞天便氣喘吁吁地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條遞給了他。萬川接過一看,紙上寫著:「速往逍遙峰解萬川之圍。切切!」字跡潦草,顯然是匆匆寫就。萬川更是困惑不解,問:「這是誰交給你的?」
「我也……我也不知道。」鈞天雙手撐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我睡覺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搖醒,可是醒來又不見有人,只見胸口上多了這張字條。一開始我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始終放心不下,就到你的凈捨去尋你,發現你果然不在,我這才信了。」
「這可奇了。」萬川自言自語道。他將那字條翻過來倒過去,終究也沒瞧出個究竟。
鈞天一拍腦袋:「會不會是你師父?」自從上回萬川說起師父殷九教他如何馴服鱗鴻以後,鈞天便對此人充滿了興趣,於是纏著萬川又問了許多關於殷九的事。萬川被他纏不過,亦不想對好友隱瞞撒謊,便將小時如何結實殷九、殷九如何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又如何拜師等諸事一一說了。鈞天只聽得目瞪口呆,連連稱奇道妙。萬川見他這般佩服,心中也甚是得意,後來連夢中修鍊咒術等事也全都說了。鈞天雖一時無法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事,卻也不免對此人心馳神往,思之念之只恨無緣一見。今日莫名奇妙收到字條,又事關萬川,所以立刻便想到了他身上。
「應該不會。」萬川道,「要是我師父的話,他自己來救我就好了,何必還費勁寫什麼字條?」
「也許他怕打不過那些道士。」
萬川聽了這話,馬上把脖子一梗:「不可能!我師父一個打他們十個!」他想了想,又改了口,「不對,一百個!」
鈞天癟了癟嘴,笑道:「吹吧你。」
萬川不服氣地斜乜著眼睛看他,嘲道:「不然怎樣?我師父打不過他們,寫字條給你,你又有什麼本事了?」
「難道不是本公子把你救出來的?」鈞天眉飛色舞,神情十分得意,「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講,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靠的全是這裡。」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萬川氣得說不出話來,可是不承認也不行,的確是人家解了自己的圍。這時鈞天又問:「只不過,大半夜的你跑到逍遙峰去做什麼?」
萬川哈哈一笑,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道:「你不是有這裡嗎?你自己猜啊!」說罷扭頭就往山上跑,留下個氣急敗壞的鈞天,忙發足去追,可卻怎麼也追不上了。
萬川邊跑邊想,這字條絕不會是師父寫的。想當初他送自己來不歸山時,千山萬水都送了,卻唯獨怎麼也不肯踏進雲夢墟半步,這其中必有緣故。既然當時他不肯進來,如今怎麼又肯了?進則進矣,若說是為了幫自己脫困,可今日之困並無性命之憂。何況他又怎會自己不來,反而兜那麼大一個圈子去給鈞天報信。這其中殊多不通之處,無法解釋。可若不是師父,那又會是誰呢?
萬川百思不得其解,邊想邊跑,不知不覺已回到了自己凈舍的院前。跑了那麼遠的山路,他竟吐納如常,氣息絲毫不亂。再回頭看鈞天時,早已不知被甩到幾十百裡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