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羃籬 02
本朝規制,皇家內眷不輕見外臣。因此,王妃壽誕當日,朝中百官只在宮外跪拜,而不必覲見。只有加過誥封的命婦,才能獲准入西宮為王妃祝壽。
這日一早,上官仁、上官義、上官禮三人先行進宮,領百官在西宮門外朝拜畢,便即退出宮來。聶氏、龐氏、胡氏則均按品大妝,各攜仆婢與壽禮,分頭入宮而去。錦娘扮成了聶氏的貼身婢女,始終低著頭,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青山則扮成了隨行的侍從,混在搬運壽禮的隊伍里。他們到時,西宮門外早已人滿為患。各家的夫人、小姐,連同隨行的丫鬟小廝,烏泱泱將西宮門口的一片空地擠得水泄不通。這些夫人小姐們平日久居深宅,難得出門一趟,如今趁著王妃的壽誕能出來走走,都顯得興奮異常。她們各自的丈夫或父親同朝為官,所以她們之間也都互相認識,只是各有親疏。朝堂之上官員們明爭暗鬥那自不必說了,朝堂之下夫人小姐們的較量也未必不精彩。今日這樣的場合,各人雖須按照品級穿著朝服,可是頭上之珠釵、仆婢之排場、壽禮之貴重,卻無一不可用來爭奇鬥豔。因此你壓我一頭,我回你一嘴;張家一句長,李家一句短,加上各家丫鬟婆子們不時聒噪走動,小廝苦力們往來搬運裝卸……往日莊重肅寂的西宮門外,此刻便熱鬧得如同菜市場一般。
聶氏無心與眾人閑話,沉默地候在離宮門最近的地方。她雙手在袖中不自覺地相互絞搓,眼睛時不時地順著宮牆的牖窗朝裡面張望,神色甚是焦躁。錦娘垂著頭,壓低聲對她說道:「夫人計劃萬無一失,不必過慮。」
聶氏明白,此刻若不抑制內心的驚惶只會自亂陣腳,於是勉強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忽聽一個尖利的嗓音大聲喊「嫂子!」扭頭一看,卻是龐氏。只見她甩開丫鬟婆子正朝自己風風火火地來了,而她身旁的胡氏小跑著跟上了她。聶氏本就心煩,見了她們就更煩。正想尋個由頭走開,二人卻已來到跟前。
龐氏看見錦娘,先是一愣,接著便指著她問:「這丫頭瞧著倒面生,素絹今兒怎麼沒陪嫂子來?」
聶氏的心一下被提了起來。那素絹便是聶氏的隨身丫鬟,很小年紀時就跟了聶氏,平日里走到哪裡都是素絹隨身伺候,府中無人不知,龐氏胡氏出入侯府也早已見慣。聶氏原也認為讓錦娘頂替素絹著實有些冒險,因為今日的場合必定會碰到龐氏和胡氏,以她二人的輕口薄舌,見了必會隨口問起。可她雖是一等候夫人,覲見王妃時卻也只能帶一名貼身婢女跟隨,所以若想讓錦娘混進宮來從旁策應,就非得出此下策不可。聶氏偷眼打量龐氏,想看她不過是隨口問問,還是果真看出了什麼。錦娘卻依舊低著頭,右手不動聲色地暗暗蓄了力,只要這女人再多饒舌一句,馬上就讓她永遠閉嘴。
聶氏乾笑了兩聲,道:「素絹身子不好。這是她姐姐素錦,替她一日。」
那龐氏還想再說什麼,可西宮的大門卻在這個時候打開了。一名滿頭白髮的老宮監攜一眾宮監宮婢走了出來,七嘴八舌的夫人小姐們忙都紛紛住了嘴。老宮監看到聶氏站在門口,滿臉堆笑地上來行禮,而對其他人就像沒看見似的。接下去,夫人小姐們各自按照品級列好隊,由老宮監領進了西宮。各家帶來的壽禮由各家的家僕隨著宮監宮婢們前往庫房安放,一應搬運起落盡皆有序,碌碌匆匆卻不聞一言。
為了讓青山藏得更隱蔽,上官仁和聶氏特地準備了好幾樣壽禮,每一樣都是龐然大物,需要好幾個小廝來抬,青山便趁機混在其中。聶氏與錦娘看著青山隨眾人往大內庫房的方向走去,都鬆了一口氣。聶氏聽錦娘說,青山曾藏在宮裡的冰窖中療傷,因此對宮中地形熟悉。只要他順利混入宮中,以他的身手不愁找不到映月的居所。
那老宮監引著聶氏等人,穿過一個花園,又繞過一個池塘。來到一座偏殿門前,他笑眯眯地告訴眾人,王今日不來,王妃特意叮嚀大伙兒教別拘束,自在一些。說畢,便要進去稟報。聶氏這時突然說道:「公公且慢。」那老宮監蹙眉一愣,聶氏接著道:「妾身近來身子不大爽利,怕是染了風寒,惟恐過給王妃。煩請公公為妾身通傳,許妾身蔽面覲見。」說罷,朝身邊的錦娘遞了個眼色。錦娘心領神會,馬上從隨身的綉囊中取出一頂羃籬來。
那老宮監聽了,臉色立刻變了,結巴道:「夫人……你……你既感染了風寒,為何不早說?」聶氏心想,若是早說,你還能讓我進來嗎?隨即微微一笑,便說:「今日乃是王妃壽辰,妾身作為誥命之首,怎能缺席呢?」
「夫人還是請回吧。」老宮監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王妃千金之軀,可冒不得這種險……」
聶氏心中早已亂成一團,可是仍做出一副渾不講理的架勢。她看了看自己身後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夫人小姐們,故意把嗓門扯開,大聲道:「還是請公公為妾身通傳通傳罷。我們難得出府一次,也都好久沒見過王妃了!」言下之意如果她進不去,誰也別想進去。
老宮監一臉苦澀,急得汗都下來了。「夫人您……您這不是為難我嗎……」
二人正在歪纏不清,忽聽殿內傳來一個緩慢的中年女人的聲音,道:「風寒也不是什麼重疾,金公公休要羅唣,快請靖安候夫人他們進來吧。」
聶氏心裡暗鬆一口氣,和錦娘對了個眼色,然後將那頂羃籬戴在了頭上。那羃籬乃是一種帽檐綴有一圈紗羅的斗笠。與普通的帷帽不同,羃籬的紗羅要長上許多,垂將下來可障蔽全身。聶氏將羃籬戴在頭上,白紗放下,整個人便如同被罩進一個筒子里,全然看不清面容。
進了大殿,聶氏透過眼前白紗看到一團模糊的金紅影子似在自己正前方,她知道那便是身穿吉服滿頭翠翹金雀的王妃了,於是忙盈盈下拜,道:「臣妾恭祝王妃千歲,惟祈日月長明,以延無疆之慶。」其餘眾人也隨之下拜,各自口宣祝辭。
「都免禮。」王妃略略抬手一拂,早有宮婢將各位夫人小姐攙起,依位階紛紛安排落了座。此時,早有宮監端上茶果肴饌並爐瓶三事置於各人案幾之上,眾人謝恩再四。待敘禮畢,王妃又問:「剛聽說靖安侯夫人近來身子不好,可要緊嗎?」
聶氏忙起身屈膝謝道:「勞王妃掛心,不過偶染風寒,還請恕妾身蔽面之罪。」
「無妨。」王妃笑道,「今日王不能來,只咱們玩樂,大家不要拘束,宴飲須盡興。」
聶氏早聽丈夫說,王稱病卧床已久,早已不理朝政,如今連王妃的壽誕也不能露面,瞧來似乎病得厲害。
「靖安侯夫人既病了,恐不能盡興。」
聶氏這時忽然聽見殿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心中猛地一凜:他怎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