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羃籬 04
壽宴將散時,已接近傍晚了,天邊一道如血的殘陽斜斜鋪進了大殿。錦娘看著殿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估摸著時辰,然後俯身在聶氏耳邊低語道:「夫人,該走了。」聶氏扶著錦娘的手緩緩站起,兩人互相一握,彼此會意。其他人也都跟著陸陸續續起身行禮告辭。這時,王妃突然道:「靖安侯夫人留步,本宮尚有一物相贈。」聶氏聽了心神一盪。又聽王妃低聲對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去把本宮的羃籬取來。」
那侍女去了片刻,回來時手中多了一頂鑲金嵌玉做工極精緻的羃籬,其帽檐所綴的蔽面紗羅不知是何材質,迎著光竟泛出瑩瑩金色。王妃從侍女手中取了過來,親自走下丹墀替聶氏換上,一面笑道:「外頭風大,你這紗太薄。本宮把這頂羃籬送你,希望你的病能趕快好起來。」
聶氏謝了恩,隱約覺得王妃似乎話中有話,可卻一時想不通其中的意思。王妃這時又指著那個姓金的老太監笑道:「這頂羃籬是御賜之物,下回你戴著它入宮來,金公公就不敢再攔你了。」
聶氏心想,許是自己多心,這些話怎麼聽都只是尋常的閑話,於是一一答應著,也不做細想。這時,王妃突然轉喜為悲,手伸進紗羅中抓住了聶氏的手。隨後唉聲嘆道:「月兒在宮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掛心,本宮自會照拂。唉,本想今日讓你母女團聚,誰知反倒令你二人『相望不相聞』……」
說到「相望不相聞」時,聶氏明顯感覺王妃的手用力地握了自己一把。她心中一驚,正想開口詢問,卻聽見瑤光陰惻惻地打斷了王妃的話:「王妃今日累了,各位夫人宜從速離宮,免得攪擾王妃安歇。」
聶氏心中早已明白,王妃其實有話要說,可是瑤光在一旁時時看著聽著,她什麼話也不敢講。聶氏無奈,只得權且辭了王妃退出殿來。出了西宮門,她低聲詢問錦娘:「青山先生可有消息傳來?」錦娘搖頭回道:「還沒有。」聶氏心中忐忑不寧,嘆道:「宮門下鑰之前必須得出宮,再找不到月兒就沒時間了。」
錦娘心中也很著急,如果這次沒能救出映月,還如何指望上官仁夫婦替他們跟殷九說情?於是忙對聶氏道:「這重重深宮,殿宇樓閣不可勝數,在其中尋找一人,確實頗耗一番功夫,夫人您先別急。」
聶氏心中有氣,可也情知出言責怪於事無補。她在來之前早已料知此行不會順利,所以特意做了兩手準備:自己與錦娘一路,去西宮參加壽宴;青山則自己一路,扮成小廝混進宮中。如果映月在宴會上出現,聶氏與錦娘自會設法營救;倘若映月沒有出現,則由青山在宮中尋找其下落並悄悄帶出宮去。錦娘曾說,她與青山可憑藉鱗鴻傳信,鱗鴻來無影去無蹤,不會被任何人察覺,所以無論哪一方先救下映月,即刻可以通知另一方知道。可是沒想到,映月雖在宴會上獻了舞,聶氏卻沒能將她救出,非但如此,連女兒被囚在哪個宮中也未可得知,心中如何能不焦躁煩亂?
二人拖拖拉拉走在人群最後,漸漸與其他人拉開了距離。聶氏始終對王妃最後說的幾句話十分在意,料定其中必有玄機,奈何此時她心緒不寧,只一味地牽挂女兒,往日的靈心慧性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可是有一樣聶氏很清楚:如若此時隨眾人一起出了宮去,那麼今日所做的一切籌劃就都白費了。此後,她再沒有理由可以出入禁宮,女兒也就真要淪為瑤光的人質了。心思就只這麼一轉,聶氏忙將錦娘拉住,示意她再走慢一些。眼看眾人越走越遠,聶氏瞅准一個時機,左足腳尖一轉,右足在地上輕輕一點,同時手臂藤蔓似的纏住錦娘的腰,兩個身影便飛燕一般倏地往岔路上疾閃而去,便是錦娘這樣的高手也不得不嘆服其速度之快。
「夫人好俊的身法。」錦娘道,「小妹早就懷疑夫人不是普通人。當日在府上,夫人那一招變掌鋒為劍指,像極了咒術師施咒時的手印。可小妹當時並未察覺到有靈的涌動,還以為夫人不過是學了幾年功夫,碰巧相似罷了。可今日這『飛燕穿雲』的瞬移之術,著實讓人大開眼界。」
聶氏周身罩在金色的羃籬中,看不出任何錶情。「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聶氏低聲道,「宮門馬上就要關了,看來也不能完全指望青山先生,我們自己也得去找找。」
「可是這王宮這麼大,要到何處去找才是?」
就在這時,一隊宮女從遠處緩緩走了過來。二人眼看避無可避,聶氏忙輕輕一「噓」示意錦娘噤聲。錦娘會意,垂首跟在聶氏身側,儼然又是個恭順婢女的模樣。聶氏心想,如若被問起,就說走迷了路便是,幾個宮女應該不難打發。於是二人不動聲色,迎著宮女們慢慢向前走,均想最好別引起她們的注意。豈料這群宮女走到她們近前,竟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奴婢參見王妃!」
聶氏大驚無已,心想這群宮女如何跪在自己面前高呼王妃?隨即立刻明白過來,原來她們看不清自己的臉,卻識得這頂羃籬乃是王妃之物,這才錯把自己當成王妃來跪拜。於此同時,一個念頭在她頭腦中猛地一閃,那些想不通的玄機,參不破的話語,此刻紛紛有了答案。
聶氏不敢出聲,可總得先將這些宮女打發走,於是她學著王妃的樣子,將素手緩緩伸出紗羅之外,又輕輕朝上一拂,即是免禮的意思。宮女們得了令,紛紛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退在一旁——王妃不走,她們是不敢走的,她們要等到徹底望不見王妃的背影之後才敢自行離去。
聶氏帶著錦娘沿著宮中小路左穿右拐,一路盡量避開宮人。聶氏早年間常隨靖安侯入宮,加上她心記極強,雖然談不上對宮中事物了如指掌,但什麼路通往什麼地方她都還大致記得。錦娘見她腳步匆匆,似乎奔著某個目的地而去,心中正疑惑不解,卻聽聶氏說:「我已知道月兒被關在了什麼地方!馬上給青山先生傳信,讓他速去『樂華宮』與我們匯合。」
錦娘對這宮中各處地點名稱均一無所知,無論映月被關在哪裡她也不覺有何不妥。只是她聽聶氏言之鑿鑿,便好奇她為何如此篤定,因問道:「夫人何以確定郡主被關在樂華宮?」
聶氏一面步履如飛一面說道:「還記得臨走前,王妃對我說的話嗎?她先是送了我這頂羃籬,然後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本宮把這頂羃籬送你,希望你的病趕快好起來。』第二句是『這頂羃籬是御賜之物,下回戴著它來,金公公就不敢攔你了。』第三句是『本想讓你們母女團聚,卻反倒令你們相望不相聞。』」
錦娘點頭說:「不錯。可是這聽起來都不過是些尋常閑話。」
「一開始我也的確摸不著頭腦,但我知道王妃所言絕不是尋常閑話,她一定是想要告訴我什麼。」
「夫人為何這樣以為?」
聶氏說:「你有所不知。早年間,我曾因緣際會救過王妃一命,王妃感念此恩,於是許了我一個約定,日後倘若我遭逢劫難,只要戴著一頂白色羃籬避面覲見,不論所求何事,她都將竭力而為,絕不拒卻。」
錦娘嘆道:「原來這羃籬還有這些個說道,難怪夫人臨行前反覆叮囑務必帶著它。」她沉吟片刻,接著道:「如此說來,夫人一進殿門,王妃便已知曉您有事相求了。」
「沒錯。」聶氏應了一聲,隨後在一條廊道的盡頭停下腳步,似乎在分辨方向。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此刻應是各宮傳飯的時辰。只見聶氏略站了一會兒,便決定向廊道右邊的一處園林轉去。又穿過了兩道八角門,她才接著說:「雖然在席間我已向王妃提出讓月兒回家的請求,可是那瑤光不知以何做要挾,竟能讓王妃對其如此忌憚,以至於不能兌現承諾。可是王妃有心要幫我,所以才在最後時刻對我說了那三句話。」
「莫非那三句話里暗藏有什麼玄機?」錦娘問
「不錯。這三句話不僅告訴了我月兒被軟禁的地方,還教給我以救人的方法。只是話中深意太過隱晦,一時之間我竟沒能理解。」聶氏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只見一隊提著食盒的宮監快步向她們走來,一走到近前便立時跪下行禮。聶氏依照剛剛的方法將他們打發走,而後又接著說道:「王妃明明知道我避面相見並非感染了風寒而是有事相求,可她為什麼還要送我一頂羃籬?顯然此舉與我所請求的事情有著極大關聯。她說『希望我的病能趕快好起來。』可是我沒病,於是可以推知,所謂『我的病』指的並不是風寒,而是我的『心病』,也就是月兒。王妃的意思應該是想說,這頂羃籬能幫我去救月兒。可是到底怎麼救呢?直到剛剛遇到那群宮女,將我錯認成了王妃,我這才恍然大悟。」
錦娘快步緊跟在聶氏身後,沉默地等待著她的下文。只聽聶氏又道:「王妃的第二句話說:『下回戴著這頂羃籬來,金公公就不敢攔你了』那金公公雖是奴才,但伺候王妃多時,身份自然比其他奴才高出許多。倘若連金公公都不敢阻攔,那麼其他奴才就更加不敢了。所以王妃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戴著這頂羃籬,就可以在宮中暢通無阻。她是想讓我假扮成她去宮中救月兒出來。」
錦娘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似乎茅塞頓開,於是問道:「難道郡主被囚禁的地點就藏在第三句話中?」
「正是!」聶氏道:「王妃第三句話說『本想讓你們母女團聚,卻反倒令你們相望不相聞。』我記得她在說到『相望不相聞』這幾個字的時候,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顯然這是在提醒我注意這幾個字。我在想通了前兩句話以後,按照常理來推算,王妃的第三句應該是要指示出月兒被囚禁的地點才對。而那『相望不相聞』是出自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原句是『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假若王妃是要通過這句詩來指示出地點的話,那麼其中也只有『月華』這兩個字能和宮中的一個地方,也就是『樂華宮』的『樂華』能夠匹配的了。」說罷,抬手往前方一指。錦娘順著聶氏手指的方向遙遙瞧去,只見一座裝飾華美的宮門就在遠處,宮門之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面用圓渾妍媚的行楷寫著的正是「樂華宮」三個字。
錦娘心中暗暗驚服,沒想到這個久居深宅的婦人竟能有如此的心智。
二人隱在越發昏暗的夜色中遠遠站著,並不走近。這樂華宮外看守的侍衛照比其他宮室多了何止倍蓰,然而聶氏心中卻暗自慶幸,瞧來月兒的確是被囚在此處。可是她看著一班班巡邏的侍衛,馬上又犯起愁來,這宮外的陣勢已然如此,還不知宮內的守衛又當如何森嚴。緊著著又想,自己和丈夫當初真是老糊塗了,竟將女兒送進宮來吃這種苦。她不敢再去深想,這一個多月來,女兒就是被囚禁在這樣一個重重包圍的宮中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想到這裡,聶氏心內愧悔莫及,只恨不得立時衝進宮裡將女兒帶走。
錦娘隔著紗羅瞧不見聶氏的表情,但見她一言不發只獃獃地站著,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想趕緊表現一番,於是說道:「夫人莫急,我這就殺光這些侍衛,救郡主出來。」說著便要出手。聶氏忙將其攔下,低聲嗔道:「這宮中侍衛成千上萬,你殺得完嗎?倘若弄出動靜,將國師的人引來,誰也別想活著出去!」錦娘適才在壽宴上見了那國師瑤光,確實覺得此人神秘莫測,可她錦娘曾是昔日無相宮的第三護法,將誰瞧在眼裡?但聶氏既如此吩咐,也只好作罷。這時,聶氏突然將羃籬取下戴在了她的頭上。錦娘驚詫不已,正要發問,聶氏囑道:「從現在起你就是王妃。往前走,別說話,其他的我來應付。」
聶氏攙扶著錦娘,二人大搖大擺地向樂華宮走去。巡邏的侍衛遠遠望見金色的羃籬,即刻上前來參見。領頭的侍衛見二人還要往宮門裡面走,忙恭恭敬敬道:「王妃請留步。」聶氏模仿著得寵宮女的腔調,揚聲喝問道:「將軍何故攔駕?」那侍衛低垂著腦袋,一副討好的口吻:「姑姑莫怪,只是國師有令,任何人……任何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權衡了半天之後終於鼓起勇氣接著說:「任何人都不能進出樂華宮。」
「放肆!」聶氏還沒等他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先招呼到了他的臉上。這一巴掌下去,原本已經平身的眾侍衛重又慌忙跪了下去。「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攔得是誰,一個個都嫌自己命太長嗎?」聶氏心中早已亂成一團,緊捏著一把汗,可她明白,此時自己的言行必須跋扈囂張才不容易露出破綻。
那侍衛首領咚咚把頭磕在地上,顫聲說道:「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擋王妃的駕,只是……只是……」聶氏見他幾乎要哭出來了,心中也有些不忍,於是語氣緩和了些,道:「只是什麼?你大膽說來。」那侍衛首領猶豫半晌方道:「小人如果放王妃進去,若是被國師知道,小人和這班弟兄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聶氏聽了這話,登時大為躊躇。這些人的命也是命,他們各人也都有妻兒老小,豈能為了救自己的女兒而不顧他們的死活?於是當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錦娘周身罩在羃籬的紗羅之內,聽了半天,聶氏卻一句話也沒說,心道不妙,這位聰明絕頂的侯夫人關鍵時候卻犯了糊塗,在最不該動慈悲心的時候偏偏慈悲心泛濫。這麼下去遲早要露出破綻,當下也顧不得許多,便模仿著王妃的口吻,疏疏懶懶地說:「你們好大膽子,難道就只國師會要你們的命,本宮就要不得嗎?通通給本宮讓開,誰再敢羅唣,就地處死!」
侍衛們聽了,頓時嚇得面如土色,聶氏心中猶是不忍,正要啟口,卻覺得舌根一陣酸麻,說不出話來,原來是錦娘暗中對她使了「緘舌之咒」。眾侍衛戰戰兢兢,卻也不敢再攔。錦娘示意聶氏從速入內,可聶氏似乎有話非說不可,臉色惶急只不肯走。錦娘心中惱火,暗自道:這婦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一群侍衛的死活跟她有什麼關係?可她畢竟有求於人,也只得解了咒術。
聶氏對著惶惶不安的侍衛們說:「你們不用怕,一會兒你們在臂上、腿上留下些刀傷。半個時辰以後,派人去稟報國師,就說有人擅闖樂華宮。國師見是主動稟報,各人又都帶著傷,必不會為難你們性命。」侍衛們面面相覷,對聶氏這一番話顯然似懂非懂。聶氏又道:「你們稟報時不可提及王妃。今日王妃頭戴羃籬而來,意思便是不想被人知曉行蹤,誰敢走漏半點風聲,就算國師饒了他性命,王妃也必不饒過!」眾人齊聲唱喏。
聶氏攙扶錦娘徑直往樂華宮中走去,聶氏低聲問:「青山先生已到了嗎?」錦娘答道:「剛剛趁我們與侍衛周旋時已經進去了。」聶氏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嘆道:「半個時辰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