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夢歸 03
瑤光的眼中漸漸聚斂起凶光,突然將攥在手中的冪籬惡狠狠地朝旁邊一拋,熊熊烈火霎時燃起,一下子將這頂金色冪籬燒成了灰燼。瑤光將目光緩緩移向聶氏的臉,眼中的騰騰殺氣令人不寒而慄。「夫人真是好謀略。」他耐下性子,維持著最後的涵養。接下去又問:「郡主到底藏在了哪裡?」
聶氏笑道:「告訴國師也無妨啊,我們月兒早就在穿雲箭上天的那一刻出宮去啦。」
錦娘聽了她的話,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剛剛那支穿雲箭果然便是出宮的信號。那麼保護映月逃走的,不用說,自然便是青山了。
直到這一刻,錦娘才終於搞清了聶氏的計劃。她們二人進入樂華宮后,聶氏曾讓錦娘在屋外等候,說自己進去把映月換出來,讓映月披了冪籬隨錦娘出宮。想必聶氏早就察覺到那八名咒術師在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了,因此故意讓竹桃披著冪籬出來。因為被紗羅遮著臉,是以所有人都認為冪籬之中便是映月。錦娘想,難怪聶氏反覆叮囑自己,不能讓任何人碰到這冪籬。起初她只道聶氏是為了要她盡全力保護映月。誰又能想到,真正的映月根本沒踏出樂華宮一步,而此時跟她在一起的還有青山和聶氏。
接著,不知情的錦娘便帶著竹桃大搖大擺地朝宮門外走,而守陣的咒術師早將他們的行蹤彙報給了瑤光。瑤光知道錦娘身手不凡,但也自知一個人對付她足矣,於是便在宮門前親自現身阻攔。而他雖然明知聶氏此時仍藏身在樂華宮,卻也不擔心她會逃走,因為他斷定聶氏沒那麼容易能闖出他手下八名咒術師主持的陣法。可他萬沒想到的是,聶氏非但沒有闖陣,反而自我暴露了身份,守宮的侍衛們只見聶氏而不見映月,都以為映月被狸貓換太子給換了出去,於是個個心驚膽裂,懼怕國師降罪,只好傾巢出動,或去尋找映月,或去捉拿聶氏。然而,他們哪裡知道,此番卻正中了聶氏的詭計。樂華宮上下一片混亂之時,青山正好可以帶著映月改換裝扮趁亂逃離。
可是到了這一步,他們二人仍然只能在宮中等待時機,因為守陣的咒術師不撤,他們依舊無法出宮。錦娘點頭暗想道,難怪剛剛聶氏要那般虛張聲勢,原來目的便是要故意令瑤光摸不清她的虛實從而心中怯戰。如此一來,為了十拿九穩地對付她們二人聯手,瑤光只好將守陣的八名咒術師盡數調來,然而這樣卻又中了聶氏的調虎離山計。王宮四周的玄陣一旦無人值守,青山便可帶著上官映月徹底逃出升天。
錦娘的心中不免升起一陣寒意。她二人從進宮開始,便遭逢各種複雜情形,這些情形萬難提前料知。然而聶氏步步籌謀算計,隨機應變,在形格勢禁諸般掣肘之下,竟還能想出這樣周密的計劃,饒是瑤光也未能識破,其心機之深沉著實令人畏懼。而再往深處一想,自己幫她搭救女兒,卻反而被她蒙在鼓裡險些喪命。以她的心智,焉知不是想要借瑤光之手除了自己,以毀先前之約。想到這裡,錦娘斜睨著聶氏的臉,冷哼道:「夫人的確好謀略,要不是小妹命大,死了都不知道是為誰死的。」
聶氏聽她言語之中已甚是不滿,心想,這女人不是尋常角色,如今甘心屈居人下,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勸說殷九替她丈夫解毒。可是目下解毒之事還只是一紙空文,可別先惹惱了她。瞧來一會兒免不了一場惡鬥,若無她從旁策應,自己在瑤光手下走不過幾招。假如她再反戈一擊,自己哪裡還有命在?聶氏心念這麼幾轉,便即柔聲歉然道:「對不住啦,並非我有意瞞你,只是如果提前告知真相,你在救護之時又豈能盡心?若不盡心,又怎能讓瑤光相信冪籬之中便是映月?」錦娘正要再言,聶氏忙又說道:「你放心,只要我能活著出去,必定儘力勸說殷先生替尊夫解毒。」
瑤光突然朗聲笑道:「夫人這便想走,恐怕也沒那麼容易。下官素聞侯爺與夫人伉儷情深,既然郡主已經離去,留夫人在此也是一樣。」說著連連後退,直退到那八名咒術師的身後。
錦娘和聶氏看著面前這八個一模一樣的黑影子,心中都不禁一陣陣地發毛。他們既不說話也不出手,周圍的光線、侍衛們的嘈雜,彷彿源源不斷地被吸進了他們的身體,整片區域突然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空間,黑暗裡無聲無息,危機四伏。
錦娘的額上涔涔汗落,只覺胸口發悶。從這八個人出現開始,她便一直有這種感覺。而此時連呼吸都覺得愈發滯窒。這些人從始到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可她卻隱約聽見似乎有幾百張嘴同時在她耳畔低語,嘈嘈雜雜,喑喑啞啞。她想要儘力擺脫這些聲音,可是越想擺脫,就越是心神不寧。這時她再也忍耐不住,惡狠狠地大吼一聲,旋即飛身而起,手中雙刀立時掀起兩道奪目的紫電,在她身畔環繞往複,頃刻之間便已向那八名黑衣人連斬了幾十刀。然而古怪的是,那八個人竟然動也沒動,任由鋒利的彎刀劈身而過。錦娘明明眼看著自己的刀砍中了目標,可是手上卻覺不出任何滯塞,便真如砍在了影子上一般,不禁大為驚駭,心中懼意陡生:難道他們果真是鬼不是人?
正自驚魂未定,錦娘忽覺背心傳來一陣徹骨之寒,瞬間襲遍她四肢百骸。她猛地打了一個冷戰,再定睛看時,卻發現自己仍在原地,什麼也不曾發生。當下只覺頭暈目眩,便如剛從一個極深的夢境中轉醒。就在此時,聶氏忽然從背後將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錦娘一時間不明所以,而再往身上一瞧,當即猛吃一驚。不知何故,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內衣,而這內衣早已被冷汗打透,此時緊緊貼在身上,形同無物。幸而深夜之下光線昏暗,而聶氏又及時給她披上了衣服,否則便要餵飽了周圍那一雙雙泛著下流精光的眼睛。
錦娘到了此刻方才感到一陣后怕,想不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中了對方的「伏魂咒」。她曾聽說過江湖上有一種暗殺類的咒術,專趁人意識鬆懈七情熾盛之時迷亂人心神。而心神一旦失守,中招者意識深處蟄伏的諸多惡念便會被引出放大,最終反噬其自身。這種暗殺術一直被看作是違反江湖道義的卑鄙邪術,也向來為有頭臉的咒術師所不齒。其實卻是因為它實在太強,而江湖上很少有人會使用,更是極少有人會破解,所以才會有「江湖道義」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辭,為那些技藝不精的人遮羞。按說以錦娘的修為,原不該這樣輕易便中招。可她適才對聶氏心生疑恨,由是心魔橫生,這才給了對方趁虛而入的機會。而她之所以當眾脫衣,便是由於她常年身處聆花樓之中,所聽所見儘是歡場聲色,如今心防一旦崩廢,往日之耳聞目遇便皆見於言行,當真悖謬無狀,如癲如狂。若非聶氏以極寒的真氣將她激醒,恐怕接下去還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當下心中感激,便也將先前的芥蒂擱了下去。
錦娘將上衣裹緊,環顧四下,見周圍的侍衛們仍是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看,可眼中遠不似先前那般的下流神色,反而顯得大失所望。錦娘順著他們的目光朝自己腿上一瞧,無數條鞭痕觸目驚心地爬滿了兩條腿,連她自己也覺得說不出的醜陋可怖。她慌忙用衣服去遮,可是遮住了雙腿,上身又沒有了遮擋,於是胸口和背上的鞭痕也便在內衣之下若隱若現。侍衛們恐懼似地紛紛退後,一面口中連聲驚呼,彷彿在躲避一個醜陋的麻風病人。聶氏見此情狀,連忙搶上幾步,脫下自己的長罩衣裹住了錦娘的身子。她情知錦娘此時必然惱羞成怒,如若大開殺戒,這一干侍衛們哪裡還能活命?於是在她耳畔低語道:「且休動怒,眼下全力對付瑤光和他八個手下要緊。他們會使那勾魂攝魄的邪術,不要給他們可乘之機。」錦娘點了點頭,將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拾了起來,拾到最後一件時,她突然手掌一翻,瞬間揚出了幾百枚銀針。只見月色之中,四下里驟然間亮晶晶地一閃,接著便此起彼伏地傳來了侍衛們的慘叫。每個人都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滾,哀嚎呻吟之聲續續不絕。
聶氏知道錦娘便是趁著拾取衣服之時,將衣內的銀針順便取在了手上。她看著這些侍衛們的慘狀,甚是不忍,搖頭嘆道:「何必如此。」錦娘將衣服一件件穿好,冷冷道:「若非看著夫人的面子,哪裡是廢他們一對招子那麼簡單。」聶氏正要答話,忽覺眼前黑影亂竄,再一瞧時,八名黑衣人並瑤光全都消失不見了。兩人不知對方又要出何怪招,不由得同時屏住了呼吸,胸腔里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作響。
「來了。」錦娘突然開了口。聶氏剛想問是什麼來了,卻一抬頭看見自己前方的半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團漩渦。周圍的空間在漩渦的攪動之下扭曲變形,彷彿成了黏稠的流質,源源不斷地順著同一個方向捲入了中央。接著,那團漩渦越轉越急,越卷越深,眨眼之間竟將夜空鑽出了一個井口大小的黑洞。聶氏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驚得目瞪口呆,她定睛去瞧,見那洞口中的一團漆黑幽深詭異,又如同活物一般生生騰騰,呼之欲出,觀之直教人毛骨悚然。可不知為何,她目光一落在上面,登時便覺得怦然心動,目為之炫,神為之奪,只恨脅下不能生出雙翼,好順著洞口飛向另一個世界去。這時,耳畔突然傳來錦娘的一聲呼喝:「別去看!」聶氏聽了渾身一顫,頓覺如墮深淵,當下猛然驚醒,氣喘吁吁,滿頭冷汗。原來,那黑洞令自己也產生了幻覺。她顫聲問道:「此是何物?」錦娘搖了搖頭卻並不答話,神色顯得十分凝重。
「這邊也有!」錦娘順著聶氏手指的方向去瞧,只見她們周遭的上空,又出現了七個一模一樣的黑洞。這些黑洞兩兩相對,圍成了一圈,剛好佔據了八個方位,將地面上的所有人都罩在了圈內。錦娘猛然醒悟,高呼:「不好!」可是已經晚了。那八個黑洞之中突然如水一樣湧起層層漣漪。接下去,八個黑衣人同時從漣漪中心緩緩倒垂下來。而他們垂到一半,便懸停在半空,另一半身子卻與洞中那團既像是霧,又像是水的濃黑之物融成一體,場面甚是詭異。然而雖是倒垂,可他們八人所穿的黑色衣袍卻無一絲下墜,與站在平地無異,好像對他們來說天空才是地面,而頭頂正對的地面反而是天空。
「小心了。」錦娘說道,「是『伏魂之陣』。」聶氏雖然不知道什麼是「伏魂之陣」,但從錦娘的口氣中也聽得出來,這陣法恐怕並非易與。
「果然什麼都逃不過銀瞳鬼使的這一雙銀瞳。」瑤光的聲音忽遠忽近,不知從何處陰森森地飄來。錦娘聽他說出「銀瞳鬼使」這四個字,當真一驚非小。心想,自己隱姓埋名十幾年,此人怎能一口便叫出了自己昔日的名號,又何以對無相宮了如指掌?莫非是故人?不對,她此前從未見過瑤光。那麼他到底是誰?諸多疑惑在心中縈繞不散。忽兒一轉念,啊,是了。這是「伏魂之陣」,一切所聽所見皆是幻象。於是忙對聶氏囑道:「一會兒不論聽見什麼,看見什麼,都千萬別信,也別胡思亂想。這『伏魂之陣』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能夠利用人的心魔製造出幻象。你越渴望什麼、越放不下什麼,在這裡就越會看見什麼。執念越多,幻象就越多,執念越強,幻象也就越強。最後殺死你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內心最放不下的那些東西。就好像他們一樣——」
聶氏朝四下看去,只見周圍那些被刺瞎雙目的侍衛們,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異常古怪。忽然,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兵踉踉蹌蹌地搶了過來。聶氏一驚,忙往旁邊躲去。可對方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雖然他雙眼已被刺瞎,但卻如饑似渴地盯著地面,眼中精光大盛,彷彿飢火燒腸。忽然之間,他猛地跪了下去,雙手齊用,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砂石土塊,瘋了一樣往自己嘴裡填,一邊填一邊沒命地狼吞虎咽。他的脖子因為狠命的吞咽而青筋暴起,粗紅欲裂,可臉上卻始終是一副吃不夠的餓殍神情。轉眼之間,他的肚子已經高高隆起,可手和嘴卻依舊片刻不停。他這時已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看上去如同被壓在一座小山之下,奄奄一息。後來,砂石實在無法再被填入口腹之中,而他卻好像以為是自己的嘴不夠大所以才妨礙了進食。於是,他左手掰著自己的上顎,右手掰著下顎——
聶氏忙將臉別了過去,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忽聽「喀拉」一聲悶響,她終於再也忍不住,俯身狂嘔起來。嘔了半晌,仍不由自主想要扭頭去看,錦娘擋在她面前,漠然說道:「別看了,死了。」
正說著,侍衛當中轟然騷動起來。有人拾起斷刀插入腹中,將自己絞得腸穿肚爛;有人咬下手指或自廢七竅,最後又將自己的脖子扭斷;這邊幾個撕咬啃噬,生啖彼此之肉;那邊幾個寬衣解帶,互行苟且之舉。一時間,眾人放浪形骸,怪行無狀。殘肢斷臂模糊血肉橫陳四野,盪笑呻吟喧嘩之聲沸反盈天。然而無論怎樣,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狂縱的神情,非但沒有任何痛苦,似乎只恨這極致的快感來得還不夠多,還不夠烈。哪怕是那些慘死之人,臉上也掛著死前狂亂而癲的笑容。彷彿這世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是空,只有無窮無盡的永恆極樂。
眼前的一切情狀,早已令聶氏膽戰心搖,便是錦娘也不得不感到頭皮發麻。正在此時,宮門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如同被什麼千鈞重物猛烈地撞擊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聲。幾聲巨響之後,王宮厚重的朱門轟然倒塌,數十名身穿銀色鎧甲的士兵抱著撞木首先沖了進來。聶氏心中一凜,放眼望去,只見無數銀甲士兵緊隨其後湧入宮中,月色一照,燦銀也似的粼粼而來,耀目生輝。但聽腳步鏘鏘,起落有序;金鐵鋃鋃,紛而不雜。轉眼之間,數以萬計的士兵便已列好了陣勢。接著又聽得幾聲戰馬長嘶,士兵陣列中間分出一條路來,一名獅盔獸帶,金甲赤袍的英武將軍已縱馬奔至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