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的分與離

下半宿，我根本合不了眼。

直到天亮，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擰開漱口水瓶，差點倒進鼻孔，漱著漱著又差點吞下去，這時我綳不住了，小聲罵了句「晚安個鬼」。

這是我第一次通宵，不在網吧，不在酒吧，不在K歌房，更不在酒店，而是在學生宿舍的陽台上，在窗戶邊上杵了一夜。天亮時，室友看我更像是個神經病。

也不怨誰，畢竟，我是真的睡不著。

昨晚，被甄紅趕走以後，我一上樓一回宿舍就直奔窗戶。但奇怪，明明視角還行，我卻什麼也看不到，樓下的空氣里像是有團厚重的黑油布，我只看得到黑。

最終，我居然堅持待到了凌晨六點多。天已蒙蒙亮，目力所及，黑暗退散，而樓下沒有人，只有一排單車立著，成群卻又孤零零的。

我長嘆一口氣，感覺渾身都鬆懈了。隨後，疲累感如潮水般湧來，沖得我頭昏目眩，整個人搖搖欲墜，腦袋裡像是灌了鐵一樣重，完全沒法思考。我是憑著本能挪到床邊，用最後一絲力氣栽進去睡了。

睜眼時我仍疲憊，因為不是自然醒的。這會兒手機一直抖抖抖，我一看，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信息和未接來電，有十幾條，都是羅伊打來的。我一下子就驚醒了。

我首先看了眼時間——八點多，我就睡了倆小時；再看信息，最新的一條寫著這樣一行字：趕緊下來。

羅伊找我幹嘛？

我又翻了翻，其餘信息基本同上，都是「快下來！」「別睡了！」「醒了嗎？」「還沒起？！」「趕緊起來！」

……

羅伊怎麼主動來我樓下了？這，今兒吹的什麼風？

我去陽台往下瞄，一眼就瞅見她，她也正好仰頭望我，我看她還用力揮了揮手，模樣很是高興，奇怪了。

我發消息讓羅伊稍等，然後洗了把臉、穿上衣服，也沒怎麼打理就下去了。我前腳剛踏出大門，旁邊就有個人突然躥過來，一把拽過我的胳膊，挽上了。

我靠，這麼嫻熟的動作，我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這一刻我感覺大腦處理不過來了，一邊，我大受震撼，因為我向羅伊瞞了甄紅的事挺久，如今甄紅當著羅伊的面這樣和我親密，我不知道待會兒要怎麼解釋；另一邊，當我確實得知甄紅她如約出現，倒有些安心。這兩種感覺揉一起，一中和，外顯出來就變成——我「驚」了，只看到驚。

甄紅很自然地把頭靠在我肩上，像生怕羅伊不曉得我倆的關係。我還是呆著，但比以前有了長進，沒講糊話，硬是湊了句帶邏輯的話：「不是，羅伊，你聽我解釋...」

「他經不起你逗的，」羅伊沒看我，而是轉去對甄紅說道，「先撒手吧。」

誒？？

我看看羅伊，又看看甄紅，就見身邊的甄紅對羅伊親昵一笑：「他平時可不這樣，你要不信，自己去問他。」

說著，甄紅撤了手，剛放開我就轉去貼到羅伊身上，羅伊也不抗拒，我看她倆都還挺溫和，像是對閨蜜。

這看得我腦子差點冒了煙，半晌才反應過來，疑惑著問：「你們認識？」

她倆相顧，然後同時點頭。

原來，兩人結識相好發生在最近。羅伊告訴我，雖然她和甄紅只認識了兩天，但，她發現自己和甄紅十分合得來，有不少共同話題：喜歡健身、喜歡養的動物都是貓、都愛做美食，等等，熟起來那自然是順理成章。還埋怨我為什麼要瞞著她，

她完全不介意。

我看著甄紅，心說你是社交技能點滿了是吧，果然跟誰都能有共同話題。虧我還動搖過，以為她真和我處得來。

這時，羅伊頗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說：「我還以為我家的哥不愛交朋友，沒想到，他還挺大膽的。」

我頭皮發麻：「你等會兒，你怎麼沒早告訴我？」

羅伊神秘兮兮地說：「那當然是得要保密。」說著還看向甄紅，自顧自地有些曖昧。

嘿誒？！

我二話不說，拉起甄紅把她拽到一邊：「你對我妹說了啥？」

甄紅故作為難，道：「女人之間的事，你也刨根...問底？」

我心說你連刨根問底都會，還跟我貧嘴是吧？我伸手做了個要敲她臉上創口貼的動作：「嚴肅點，別開玩笑！」

「你只需知道，我是在幫你就行了。」

「幫我？把我家人攪進來也算幫？」

「對啊，這才能幫。」

「......」

我看和她不在一個頻率，不想再浪費時間，說：「你最好記住你說過的話，啊！」

甄紅開心得連連點頭，見我放她，馬上迫不及待又貼到羅伊身上，還回頭朝我喊道：「走了，玩耍去~」

若非昨晚我沒怎麼休息，腦子現在不靈光，不然，我也不會這麼順著她。三個人兩人一后地離開校園，就，真的去玩耍了。

真就只是玩。我硬是拖著疲累的身軀，跟這兩個妹子去市區轉了足足一整天。我都快累活了。

這期間，我完全只是個跟班，全程。本來我還擔心，咱三人的氣氛會不會尷尬，可實際情況是，不尷尬，因為根本不算三人，只用算她們兩人，她們根本沒管我。我像個透明人，無論她們如何走街竄巷，情形都是：二人在前，有說有笑，聊這聊那，我在後，一邊拎著東西，一邊眼睛還得鎖死她倆，怕萬一哪個地方人多，眼一雜就跟丟了。她倆不會回頭的。

這倒好，尷尬的只有我一人。除了吃喝的時候，我們坐上同一張桌，才看著像是一起的。

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晚上。吃過晚飯，我看甄紅仍不怎麼搭理我，好像還是沒下一步打算，我心想她莫不是在耍我？昨晚那話其實就是打發我？

想什麼來什麼。上一秒我們在外散著步，忽然甄紅和羅伊加快了腳步，和我拉開一定距離，她倆悄咪咪在說什麼，我知道，應該是要來了。

果然，不一會兒羅伊就過來說，她要先走，生怕再講第二句就趕緊溜了，臨走時她的眼神十分齣戲，就彷彿有什麼精彩的故事即將發生。

「怎樣，今天我是不是很乖？」送走羅伊，甄紅湊了過來。

我沒回她。累積了一天一宿的疲累讓我比以往更焦急，我省去客套，直切重點道：「人支開了，今天也玩夠了，那，是不是該履行你說的話？」

甄紅似乎覺得掃興，白了我一眼，重壓之下我也是不解風情，又催促了她幾句，結果她嘆了口氣，開始盯著我。

我心裡哎誒一聲，忽然起了勁。想到剛認識她那會兒，她就總這樣撩人，而我現在心態強了不少，或許已經免疫了，現在正好試試。

這樣想著，我便迎上她的目光，盯了回去，還是比她更直勾勾的那種。

甄紅沒驚訝，這回她保持了冷靜，我自然也不示弱，賭氣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跟她較量了好一會兒，然後，然後......然後我發覺形勢不對！氣氛怎麼這麼曖昧？

我光顧著強硬，卻忘了考慮場合。

現在是什麼場合？甄紅和我，兩個人正站在海灘附近，這裡是廣場一角，天色漸黯，一排排路燈亮起暖黃的光。開始有流浪歌手在唱歌，行人也紛紛在岸橋上穿行，享受今晚清涼的海風。而在我面前，甄紅那頭惹眼的紅髮正隨風散動。

我趕緊撇開眼。甄紅比我后察覺，她愣了一小下，眼睛又左右閃躲了一下，這才扭了頭，不好意思地用手理了理頭髮。

我很尷尬，比白天任何時候都尷尬，擠出個傻笑，希望能有所緩和，趕緊從這個氣氛里走脫。不管怎麼說，這次我們都輸給了感性。

「你...再陪我走一會兒吧？」

關鍵時刻甄紅先開了口，但我怎麼覺著...她還沒從這氣氛里走出來呢？

「好。」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然後暗罵自己，你這不也沒走出來嗎？

我們並肩繼續散步，期間，我沒有說話，甄紅也沒有說話。我想，這並非因為公共場合下我們不好交流，而是，因為擦身而過的校園情侶越來越多，今晚的月光越來越亮，海岸上迴響的歌聲越來越好聽，我就沒忍心去打破，甄紅她...可能也這麼想。

海風越刮越大，甄紅顧不來她的頭髮，因為披著老是被風掀起。她在隨身攜帶的小包里開始翻找，想摸出能綁頭髮的東西，沒摸著。

這我要是看不出來該做什麼，那可真是太直了。

我讓甄紅原地等會兒，自己轉頭去了附近的便利店，看有沒有發繩之類的東西。在店裡找這東西的時候，我突然想到Bleach《無人的回憶》中有這麼一段，就是男主去給女主買髮帶。我感覺很奇妙，我也可以拿一根紅色的髮帶，而且恰好能搭甄紅的發色。

有了這個想法我就真去做了，但，我接二連三地出現尷尬：先是找不到髮帶在哪兒，詢問女店員的時候，她也沒能說出「是買給女朋友的嗎」「需要包裝嗎」之類的話，她還垮著個臉，結賬時一句話都沒說。果然，現實與幻想大有出入。

但還好我真的找到一根紅色髮帶，保留了最後一份微妙，而這份微妙一直保持到我將這髮帶遞給甄紅時，甄紅眼神鄙夷，說：「你是喜歡這種類型？」

以上，致敬失敗。

**********

廣場上的人逐漸變少，入夜了。

站在海岸上，遠方是燈火通明的街市，近處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赤腳立在海灘上，海水沒住腳踝。我望著這些人，胡思亂想著他們會不會被黑暗的潮水吞噬。

甄紅仍一言不發，她開始在海灘旁駐足，海風拂動著她的紅髮，在黑暗的空氣中看上去像火。她的目光落在翻湧的潮水上，混亂而深邃。

「你...該不會想下去吧？」我問道。

甄紅忽然笑得很滿足，她不顧我的驚訝，也沒脫鞋就小蹦小跳地踏入海灘。我沒得選，跟著踩了進去。

夜晚的海很沉重，無論是潮濕的沙子，還是海水冰涼的溫度，無一不讓我感到空洞。我強忍著這份不悅，跌跌撞撞地走到正在踢水玩的甄紅面前。

「你知道...」甄紅還在漫不經心地玩水，「我之前是怎麼弄暈你的嗎？」

我搖搖頭。看來，進入正題了。

「給你變個魔術，怎麼樣？」她背起手，探頭看向我，臉上有些純真，但更多的是疲憊。

我點頭。就見甄紅伸出雙手，先在我面前比劃了一下，然後手背身後，過幾秒鐘再拿出來時，有兩根指尖上沾著團紅色的光，在空氣中劃出兩道深紅的軌跡，像煙火。她伸過手來讓我看，我才真真切切觀察到那不是煙花，它顏色深紅且濃稠，狀如液氮一直在緩慢浮動，看不出形態。

我看得入迷，但甄紅收了手，那兩團深紅的東西消失了。

我本想問一句「剛才那是什麼」，張了張嘴卻發現抖得厲害，根本說不了話。我像是本能地在排斥那東西。

「讓我想想還需要說什麼，嗯...」甄紅皺了皺眉，「啊好煩！要不今天就到這裡...哎好啦好啦，騙你的。」

她是看我瞪了她一眼，才沒了搗亂的興緻。我催促她繼續，她卻眼一飄，壞笑了起來。

「你幹嘛？」我預感不詳，隨時準備向後退一步。

「要不...」她向我貼近，故作了一個嫵媚的表情，「我來換個方式補償你吧。」

我心說，你沒發現我今天不慫么？心知她亂侃，自然就一橫：「那你來啊。」

剛說完，她就把一隻手放在了我的半邊臉上，我一愣，沒反應過來。以前她的套路都是慢慢來的，而這次小小的應變，輕易就亂了我的陣腳。

「不是，你這——」

「安靜！」

她低聲嗔道，語氣中真帶著一絲不耐煩。這樣好像認真的啊。

我被她震懾了，真的閉了嘴。而她另一隻手伸了過來，竟直接環上我的脖子。喂...喂，喂！

「把眼睛閉上，乖。」

她的語氣適時變得柔和，一熱一溫之間她的話語賦有說服力，然後，然後我就很沒節操地把眼睛閉上了。

這時我的注意力全在嘴唇上，不可謂不期待。

然我閉眼好長時間，仍沒有任何感覺，我察覺到不對，一睜眼就見甄紅一直笑，眼睛都眯出一條縫。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好蠢。

「怎麼，你很遺憾？」甄紅很快調整好表情。

「沒！我少得個便宜罷了。」我心說姐姐你可真會啊，我還真是玩不贏你。

「哎...」甄紅突然嘆了口氣，不笑了，「你哪能有我遺憾呢？費了這麼大功夫，最後也沒能搶到你。」

「搶？」我警覺，這搶...是物理意義上的含義，還是別的？

甄紅少見地連嘆一聲，開始用不舍的眼光看我。好像不是我自作多情，她這個眼神不像演的。

「到時間了。」

——！

我嚇了一跳，因為這不是甄紅在說話，是個完全陌生的聲音。

循著聲音看去，那人竟就在我們旁邊，而且離得非常近。怎麼先前我一點也沒察覺？

這女人無聲無息，彷彿從黑影里走出。我細細端詳，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如同方才那句話的聲音一樣，冷淡；她的身形被黑衣包裹著，顯得十分孱弱，臉上皮膚異常地白。同樣異常的是，海灘上明明有這麼大的海風，她的頭髮卻仍整齊散落在肩，飄都沒飄一下。

可最異常的居然是我自己，我心跳得極快，一股極度複雜的情緒在不住地翻動。我突然悟了，第一次能夠用言語來形容這種感覺：那是一種焦急到害怕的期待。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我終於明白，原來近日，這種屢次讓我在夜裡煩躁的感覺，竟是來自眼前這個人。

她，一定就是那個宿舍樓下的黑影。

「好好好，」甄紅連看都沒看她，就妥協了，「時間到了，我該——」

話還沒說完，甄紅的氣場突然變了，她突然眼神凌厲，下一刻她猛地抱住我，用力將我撲向一旁。與此同時我聽到一聲尖銳的風聲，「呼——」地從我耳邊劃過，有什麼東西在我眼前一晃，如同一把飛刀。

等我反應的時候，已是「嘩啦——」一聲，甄紅連帶著我一同摔落到水中。我比較慘，幾乎被甄紅給按進了沙子里。

「呼——呼——」我又聽到兩聲，但這次，聲音是從我們這邊飛往遠處，而且更尖銳。

我掙扎著，撐著身體從沙子里坐起來，就見甄紅的袖子被割開一條口，她捂著肩，在和黑衣女爭吵。

「我不是叫你別用嗎！」

「現在是晚上。」黑衣女說話平平淡淡，聲音也很小，但甄紅很激動。

「你以為晚上就沒事嗎？！」

我頭一次見甄紅這麼激動，於是抹了抹臉上的沙子，問她：「剛才是什麼東西飛過來？」說實話我覺得這個東西更危險，她倆為什麼不去關注這個，反倒在吵架。

「呼——」

又是一聲，來自海岸上。也又是同時，甄紅又把我按進水裡，而這一次，我聽到那東西落進水裡造成了短促沉悶的「呼嚕」聲，破水迅疾且猛烈。我后怕了起來。

我人還埋在水裡，就聽見甄紅用英語罵了一聲，然後說道：「真是一群瘋子！他們難道不在乎旻城嗎？！」

她一激動，按著我的手忘記收力，弄得我差點被海水嗆暈過去，費了好大勁才掙脫。我剛一坐起，就聽見轟隆一聲響，目睹了十分壯觀的一幕：真的有一道雷擊中了海岸，藍白色的光束一股股從地面炸開來，四周驟然一亮。

我被震得頭昏目眩，神志都要不清了，下一秒鐘身體就一軟，開始往下栽。

眼黑之際，我聽到了最後一句話，而這句話，讓我驚到差點迴光返照又站回去。

「你們倆小閨女，得多學學老頭我，這才叫麻溜兒。」

我靠，這聲音我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