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釋然

1 釋然

夕陽倔強地掛在地平線上,天空中是它染紅的霞。

小龍走過來笑著把手搭在超哥肩膀上,超哥回過頭來對著小龍輕輕笑了笑,然後繼續轉過頭去看天邊的晚霞。

小龍也沒急著說話,看著超哥那深邃又略帶蒼老的面容,他小心地深吸一口氣,把手從超哥肩膀上拿下來靠在背後,也跟著超哥向前方望去。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晚霞,眼睛始終遊離在超哥的臉上。

超哥的笑容逐漸隨天邊的晚霞褪去,他的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深沉。那一頭梳的整整齊齊的銀髮,也在這陣陣晚風的吹拂下一根一根地變得凌亂起來……

突然,小龍略帶安慰又夾雜著幾分質問的語氣望向超哥:

「怎麼了?後悔了。」

沒人回答。空氣中逐漸充滿了夜的味道,蟈蟈在拚命地喚起人們對兒時的回憶。月亮不知不覺已經掛在蔚藍的東天了。

好一會,超哥鬆了松他緊皺的眉頭,嘴角上揚露出了一口潔白的假牙:

「唉~。我這一輩子。年少的事吧,記不清了。自打大學畢業后,做技術員,設計師,又自己開服裝店,汽車店。」

他把頭轉過來,眼睛眯笑地看著小龍,手不知不覺開始比劃起來:

「然後又跟你們一起開始創辦帶貨公司,養殖公司,最後搞了這個投資公司,什麼沒幹過?哪一樣沒幹成?」

小龍會心地連連笑著點頭。他發現超哥的笑容開始變得舒心,暖心起來。他繼續安靜地聽著超哥述說著他年少時的輝煌,不敢打斷。

「如果我的人生就這樣過去了,那也算的上完美。想乾的事都幹了,不想乾的事也摻和著攪了一把。」

說到這裡,超哥的笑變得肆無忌憚起來,還帶著一點壞意。小龍也跟著壞笑起來,似乎兩人都想到了什麼,這麼多年兩人從來都是心照不宣。

笑著笑著,小龍不經意間冒出一句:

「年輕嘛。」說完他有點忐忑,臉上的笑容突然愣住了,他趕緊裝笑著偷瞄了一眼超哥。

超哥的笑容迅速平靜了下來,緊接著的是一聲如晚風一樣的嘆息:

「哎,是啊。」

隨後,他彷彿意識到什麼不對,他假裝生氣地質問小龍:

「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龍假裝一臉驚愕:

「什麼?」

超哥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很是無奈又有些許好笑。

「你說我當年追求自由沒有結婚,總覺得人生幾十年,怎麼高興怎麼來,不能像我老頭子那樣將就著過一輩子。他們叫我結婚,我總覺得他們思想太封建。」

超哥還是順著小龍的拋磚引玉接下去了。

「沒想到,現在看到別人帶娃,我還真有點不是滋味。」說到這,超哥的眼神里滿是藏不住的落寞。

「你說你們這幫傢伙就沒一個人勸我結婚,你們勸一下我,我肯定結。」

作為一名商人,他開始習慣性地商業轉嫁責任了。

小龍沒回一個字,就這樣安靜地聽著,他是想笑的,但是他努力抿住嘴唇,只讓它發出「哼哼」的細聲。

那是超哥的年少,也是自己的年少……

超哥的語氣逐漸激動起來,說著說著還動起手來了,他把手指一直抵著小龍胸前,說一句還輕輕推一下:

「尤其是你,真不是個東西,自己生了兩個兒子,還一天天在我跟前誆我。羨慕我這羨慕我那的,反正就是結婚不好,

那你幹嘛結婚?」

小龍知道超哥這是開玩笑式的抱怨,就是為了找個人來發泄一下自己內心的不爽。或許是一時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懟」超哥,亦或是不願意與超哥進行這無謂的吵鬧。他就站在那,一股腦地看著超哥傻笑並且連連點頭示弱。

他沒有發現,不知何時,超哥滿臉的笑容已經被眼角的淚水取代,開玩笑的語氣都成了對此生的嘆息:

「你看我現在無兒無女,無父無母,回到家就是空蕩蕩的一人。每次我看到這些桌子椅子,我腦袋就一陣陣地發熱,就會感到莫名地孤獨,每次這樣我就覺得我可能錯了,我不該不聽父母的話,不該自己一意孤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結婚……」

「都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還後悔個屁啊後悔。我倒覺得你這一輩子過的挺圓滿的。不管是結婚還是不結婚,都是有遺憾的,只不過遺憾的時間不同罷了。年輕的時候過了幾十年自由自在的日子,老了你還想享受天倫之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不知道啊?真敢說啊你。」

超哥話沒說完,小龍接過了他的話。他不忍心超哥一直糾結這個話題,更多的,他想讓超哥在這個問題上能夠釋然,這也是他這次來找超哥的目的或者說願望。小龍開始順勢樂呵呵給超哥當起了人生導師:

「你現在遺憾你沒結婚,那我還遺憾我結了婚呢。不說別的,每個周末我都得被迫帶著孩子溜達,完全沒有自己的休閑時間,自從有了孩子,你們哪次去玩帶上我了?隔三差五的還得跟老婆拌拌嘴,你還動不動就找我加班……」

這下輪到小龍對超哥指指點點了。

「你看我,結婚不到10年頭髮就掉光了。」

小龍用手指點了點自己光禿禿的頭示意超哥看。超哥本就是假裝緊繃的臉,這下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你妻管嚴,跟我有什麼關係啊,這是你自己的問題。」

超哥聳了聳肩,攤開雙手,示意此事與自己無關。

「還有,頭禿了?找你爸去。」

超哥推脫完還不忘補刀。

「什麼叫跟你沒關係?按你的邏輯,我是不是也得怪你啊?當時你為什麼不勸我別結婚哪?是不是你一個勁地慫恿我結婚好啊,再者,我禿頭跟我爸有什麼關係啊?我禿頭純粹是操心操的,尤其是加班……」

小龍開始反將軍了。

「行了行了行了,我說不過你。你有這口才,怎麼不回家懟你老婆去?懟我有屁用。」

超哥或許是心虛了,亦或許是累了懶得跟小龍拌嘴,他把頭轉過去。

小龍看著超哥轉過去的臉,在晚風下更顯歲月的刀痕。他也跟著轉過頭去,沒有再作聲。

兩人一同向遠方望去。只不過剛才是西邊的夕陽,現在,是東邊的月亮。

「我以前常說,每一縷風都是對自由的嚮往。可老了才知道,從風吹向遠方的的那一刻起,它便再也無法停下腳步。」

小龍把手伸到胸前,手指像波浪一樣擺動著,他體驗著風從他手指尖流過的感覺。

超哥把頭轉過來,他似乎也看到了劃過小龍手指尖的風。他當然懂小龍說這話的意思。他沒有接話,他緩慢抬起頭,眼睛盯著天邊的那輪圓月。

小龍也跟著把視線轉向了月亮: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世間總有遺憾。因為有遺憾,回憶起來才會動容。我倒覺得,遺憾也是完美人生的一部分,缺少遺憾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完美的人生不應該只有喜樂,應該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都嘗盡。」

說完他轉頭反問超哥:

「你說,是嗎?」

超哥沒有回答。

儘管晚風刺骨,月寒如水。超哥的面容依舊是那麼堅毅,那麼冷酷。

「知行合一方圓捨得之道,浮世萬千半杯難得糊塗。」

小龍慢悠悠念出這句超哥的自誡,超哥的目光也下移到小龍眼上。

「你寫的。」

小龍微笑著。

超哥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後又轉向前方。

小龍知道超哥不會那麼簡單就釋然的:

「我當時還問你為什麼有兩個得,你說是人都想多得一點。你說世間最難的事莫過於知行合一,大部分人都能做到知,卻很少有人願意去行,就像大部分人都想著得,卻很少有人願意舍一樣,所以你想多得一點糊塗。是吧?這樣得道與得糊塗就均衡了。」

聽到這,超哥難得地笑了,笑的那麼自然,他拍了拍小龍的肩膀:

「我這輩子,幸好有你。」

隨後,超哥不急不慢地走出亭子。小龍看著他不是很快卻很穩健的步伐,他會心一笑,長舒一口氣。也跟著追了上去。

留在兩人背後的,是那陣陣讓人猶豫不決的晚風,還有那蔚藍的夏夜下浩然挺立的浩然亭。

亭柱上用木牌鐫刻著那副左宗堂的誡勉:

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

擇高處立尋平處坐向寬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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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鹿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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