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報告
在暴雨的湖邊站了一個小時,一條魚沒上來。
老上將收了竿:「雨這麼大,別是都溺死了。」
魚怎麼會死於溺水呢?
可這麼大一片湖,今天確實沒看到一條魚。
霍延己垂著眼眸,湖面的一道道漣漪掀在他眼底,彷彿看見了十幾年前的那個連感染者被殺都覺得殘忍,說想成為醫生或研究員救人的女孩。
十幾年過去,所有人都變了,只有死去的人永遠停在了光輝的時刻,信仰永不凋零。
而活著的人,心神每時每刻都在遭受外力的撬動。
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呢?
人類從百年前走到今日,做了多少黑暗的、令人詬病的醜事?
難以數清、難以清算。
「那天,我知道是姫枍策劃了這一切之後就在想啊,都是報應。」老上將將魚竿整理好,道,「人類歷史就是無數個圓,不斷重演著同樣的因果,等到有一天這個圓綳不住,文明的空中樓閣就徹底坍塌了。」
霍延己緩緩抬眸,也收了竿:「您倒是開始相信命運說了。」
「不得不信。」老上將走近了些,「這顆星球存在數百億年了,我們人才誕生才多久?百萬年罷了,而進入科技時代才不足千年。」
在這一千年裡,無數種動植物滅絕,只有人類文明順利發展至今,幾乎沒受到太大挫折,坍塌之前也沒遭遇過什麼毀滅性的災難。
「所以這給了我們一種錯覺——我們這個種族會萬古長青……也給我們帶來了文明必須延續的狂妄自傲。」
霍延己轉身看他:「您動搖了。」
「是啊,可誰沒動搖過?」老上將搖搖頭,「只是該慶幸,我老了才開始動搖,該做的事都已經做了。」
暴雨越來越大了,腳底的下水道洶湧澎湃,渾濁的大水撞擊著管道,轟隆隆地響。
他們站在湖邊,一老一少相視而望,風吹得雨衣嘩嘩作響,老上將的帽子也被狂風掀開,雨珠砸在他年邁蒼老的臉上。
大雨沒能滋潤他粗糙乾燥的皮膚,反而擊彎了他挺直幾十年的脊樑。
老上將偏頭,遠遠地看了眼小屋的二樓,窗口那似乎有道單薄的身影正來來回回不知道在做什麼。
「很多時候,人都是不得圓滿的,延己啊,你不能什麼都要。擔大任者,總要有所取捨。」老上將意有所指道,「你要是事情處理好了,就來趟總通訊樓,不急,先好好休息。」
他拉開雨衣,從懷裡拿出一份被透明隔水袋密封的文件,遞給霍延己。
在懷裡焐了很久,文件袋有點發燙,又很快被雨水淋得冰涼。
「我想了想,還是得先讓你知道比較好。」
「慢走。」
霍延己垂眸,老上將給他的不算是什麼機密文件,而是一份私人基因檢測報告。
第一排的姓名那裡,赫然寫著霍將眠三個字。
「老婆!」遠遠的,雨聲中夾帶著一聲清亮的呼喊。
「嗯?」霍延己下意識應了聲,抬眸接住跑過來的桑覺,「怎麼了?」
「你不用叫人來打掃了。」桑覺道,「我把房子打掃乾淨了。」
「有多乾淨?」
「反正很乾凈。」
霍延己不置可否。他碾了碾桑覺肩上的灰塵:「怎麼不洗澡?」
「等你。」
霍延己勾了下唇:「那走吧,幫我拿個魚竿,回家。」
桑覺:「……也不急的。」
霍延己捋走桑覺耳邊的頭髮:「只能釣半個小時,你今天淋太久雨了。」
「好哦。」桑覺猶豫了下,沖霍延己翹了翹嘴角,
露出一個乖乖的笑。
自知道博士去世以後,桑覺第一次笑。
霍延己淡道:「天天撒嬌。」
這次沒聽到桑覺的否認。
一開始桑覺沒想要打掃衛生,卻從窗口看到老上將和霍延己在釣魚,頓時產生了好奇心,想試一試。
老婆很通龍性,一眼就看透了他想幹什麼。
霍延己沒一起釣,一邊和下屬通訊,一邊趁著停歇的時間教桑覺怎麼釣魚。
「別亂動,耐心等。」
霍延己兩通電話結束了,桑覺拿魚竿的手酸了,盯浮漂的眼睛也澀了:「為什麼沒有魚咬鉤?」
「可能都死了。」
桑覺否定道:「下面有很多魚的。」
霍延己一頓:「那就是魚都在躲雷雨,不敢往水面游。」
「那等雨停了我再來。」
桑覺悶悶收了竿,蹲身戳戳湖面,準備洗個手,下一秒他就低呼了聲。
霍延己瞬間抬眸:「怎麼了?」
桑覺無措抬頭:「……魚咬我。」
霍延己皺了下眉,第一反應就是湖裡的魚變異了。
他拿起桑覺的手看了看,並沒破皮,只是有點紅,而桑覺面前的湖面下,竟然有十幾條魚頂著暴風雨的捶打游來游去,爭相躍出水面。
它們還是原本的樣子,並沒有變得奇怪。
桑覺猶豫道:「它們沒有被污染,也不是想感染我。」
霍延己眸色微妙一動,牽起桑覺往屋裡走去,平淡道:「我們桑覺真是香饃饃,誰都想『親近』。」
桑覺抬眸:「你剛剛叫我什麼?」
霍延己道:「桑覺?」
桑覺:「……才不是。」
霍延己說的是「我們桑覺」,這感覺像極了當初博士溫柔又溺愛地稱呼他「我們小惡龍」。
桑覺揉了揉發酸的鼻子,被摘下雨衣的霍延己抱起來,走上樓梯,留下一地水漬。
路過卧室的時候,霍延己大致掃了一眼,表面上是挺乾淨的,但其實桑覺打掃得敷衍無比,窗台上的灰塵還烙著薄薄灰塵。
他將那則寫了霍將眠名字的報告隨手甩到桌上,抱著桑覺走向浴室。
浴室有個簡單的浴缸,霍延己把人放進去,開始放水。
「你不去忙了嗎?」
「改變主意了,有點累,想先睡會兒。」霍延己坐在浴缸邊緣,掃過桑覺白皙的身體,拍拍腿道,「坐。」
桑覺聽話地窩進霍延己懷裡:「你如果累了,就和我走吧。」
霍延己問:「走去哪裡?」
桑覺想了想:「星球這麼大,我們可以開著飛行器去旅行,去看雪,看大海。」
桑覺成為人類的時間太短了,這世上還有太多他沒見過的東西。
「我也沒見過海。」霍延己隨意道,「南涯海灣那邊有個安全區,還沒去過。」
桑覺道:「我以為你去過所有的安全區。」
霍延己道:「離最遠的安全區有幾萬公里,通常除了貨物往來,幾乎沒有人員流動。」
桑覺問:「才幾萬公里?可是星球面積不是有幾億公里嗎?」
「以所有安全區為邊界,人類如今的活動範圍大約只有十幾萬公里。」一邊等待浴缸的水放滿,霍延己一邊耐心解釋,「你可以把星球地表攤成一塊平面,周圍全被怪物與詭譎的地形佔據,而這十幾萬公里是人類目前唯一的喘息空蕩,也是目前能力範圍內能擴張的極限。而外圍的怪物們還在不斷收縮這個圈子,擠壓人類的生存環境,所以之前最高議庭認為,最多再撐兩三百年,人類就要玩完了。」
桑覺唔了聲。
霍延己垂下眼眸,
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桑覺挺翹的睫毛。他撥弄了一下浴缸水面,淡道:「如果沒坐在這個位置上,我應該會去看看這十幾萬公裡外的星球地表是什麼樣子。」
「現在去看也來得及。」桑覺補充道,「我會保護你的。」
霍延己說:「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就這樣走掉太不負責任了。」
桑覺抿了下唇,人類總是把責任掛在嘴邊。
霍延己淡淡道:「如果將來我不在了,人類也覆滅了,你可以替我去看看。」
「……」桑覺從霍延己懷裡掙扎出來,坐進浴缸,不說話。
霍延己起身,慢慢解開扣子,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往下挪動,直到層層軍裝一件件扔進臟衣桶。
沒有衣服,桑覺的肩背就顯得更單薄了。
霍延己看著,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就緩了下來。
那一瞬間,年輕的中將腦海中浮現出一場畫面,人類覆滅,文明消亡,廣闊的天地都被怪物佔領,只有一隻小惡龍在叢林與地表間穿梭,他會問每一個過路的怪物:「你見過人類嗎?」
沒有怪物們見過,它們只想污染這隻龍。
但這隻很通人性的惡龍卻永遠記得,星球曾存在一個名為「人類」的種族。
而他也成為最後一個會人類語言的存在,卻沒有人能予他陪伴,和他說話,他將成為最孤獨的存在。
或許,誰的內心都會動搖,只有霍延己不會。
走在前路的掌燈人不需要多麼光明偉岸的理由或信仰,就算是為了不讓某隻龍永遠孤獨,文明的火種也需要傳播下去。
「不要因為害怕死別就不交朋友,不和人說話。」霍延己走進浴缸,把桑覺抱進懷裡,道,「人類壽命很短,但永遠會有新的人來接替舊的人。」
「……」
可桑覺不知道,有誰能代替博士,又有誰能代替霍延己呢?
沒有的。
桑覺側貼著霍延己的胸膛,溫熱的水流裹挾著身體。他難得沒去想快樂的事,而是聽著耳邊的心跳發獃。
他有思想之前,是在什麼地方、什麼狀態呢?
沉睡嗎?
他可以等己己死之後,帶著己己一起回去睡覺嗎?只要長睡不醒,就不會想念,甚至還可以在夢裡相見,做澀澀的事。
桑覺低聲問:「你帶回來的報告和我有關係嗎?」
霍延己回答:「和你沒關係,是霍將眠的報告。」
桑覺:「……他怎麼了?」
霍延己說:「他目前的基因穩定程度為F級。」
桑覺不懂:「什麼意思?」
霍延己平靜道:「意思是,他最多還能維|穩半年就會面臨失序。」
哪有那麼多幸運的能撐滿三十年的畸變者?
多數都是中途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