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清修居士姓袁,單字一個修。
袁修是元和八年的二甲傳臚,祖籍香洲,家中當地頗有威望,世代出過做官的,但最高也就坐到正五品,袁修是家中第二子,自小就喜愛讀書,性情和靜。
次年的時候,同太子定了親,年僅十七。
太子那時候十九。
黎南珠心急如焚,「你說重點、重點,到底怎麼回事?」
太子同太子妃的戀愛過程,外人現在說的都是傳過來美化過的,都多少年了,誰知道內里?再說,現在是聽年年倆爹戀愛八卦的時候嗎。
黎南珠心裡沉甸甸,是害怕又害怕,要是袁修真是害死太子的兇手,那對年年創傷多大多重——
等等。
電光火石之間,黎南珠冷靜下來,一口斷定道:「不對,清修居士不可能是害死太子的兇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主子你怎麼知道的?」信四奇怪。
黎南珠實話實說:「我做了個夢,夢裡年年跟我說『父親因他而死,他沒臉見阿父』,要是清修居士真是兇手,以年年性子,不會這麼說的。」
「那要是時間不對呢?夢裡皇孫還不知道這事?」信四認真問。
黎南珠把思路捋順,人也冷靜不少,盤腿而坐,說:「不可能,夢裡年年都走到最後,是大贏家了,那該查的查清了,能說這樣的話,肯定是查的過程中被迷惑過走過冤路,清修居士因此而死,所以才……」
性格大變,狀若癲狂。
想到此處,黎南珠心裡真升起恨來,害死太子的人,多少年了一直不死心,竟然布這樣的局,讓父子反目成仇,還構陷年年,讓年年背上不仁不義的名聲。
弒君、殺父,萬人唾罵,遺臭萬年。
年年從一個君子,成了夢裡那般弒殺之人,還有那一身病骨……
「主子,主子,喝茶。」信四見主子神色不對,端了熱茶遞過去,「清修居士那裡我讓信十六盯著。」
黎南珠喝了口熱茶,緩過神來,現在一切還沒發生。
「今天怎麼我說什麼你都信。」連他做夢這事,信四都沒反駁。
信四笑了下,老實說:「主子,我沒信。」
「……」黎南珠白感動了。
信四:「不過主子說什麼我聽什麼,未來的事我不知道,但現在就是保護清修居士,再者清修居士有沒有問題,咱們一查就知道。」
「不能常規查,常規查下去掉入人家早布好的局。」黎南珠敲著杯壁說道。
「幾號了?」
信四道:「二月二十八了,明日三月。」
「先太子四月二號去了。」黎南珠想著時間,不由眼底冷了幾分,說:「背後人還藏著捂著,想等到先太子祭日再用這把刀,那時候正是哀痛,乍一放出所謂的『線索』,親者痛仇者快,等聖上年年冷靜下來,查出真正真相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信四也緊皺眉頭,「背後之人,手也太狠了。」
「你怎麼發現的?」黎南珠問。
信四交代清楚,「清修居士每日活動起居沒什麼特別的,近來幾日,天氣晴朗,存放先太子遺物地方瓦片卻破了,清修居士便想整理太子遺物,看到一處畫卷,突然神色就不對勁兒了,當日晚飯都沒用,我察覺不對,夜裡在房頂看了一晚。」
「清修居士說,是他害了太子。」
信四說到此處,跟主子互相看了眼,都明白其中關卡。
「要是連本人都起疑是自己害了太子……」
真是殺人誅心,背後人拿先太子最摯愛的人軟處,要先太子愛人、親人互相猜忌,再殞命,好狠毒的手段。
「這事交給你,真相第二,清修居士性命第一。」黎南珠道。
信四神色鄭重,行了禮,要翻窗出去,被黎南珠叫住了,「你陪嫁糊好了,既然回來的那就帶上吧。」
「……」信四。
黎南珠可沒忘信四剛嚇唬他不說,還看他跟大傻瓜一樣的眼神。
「去吧,墨跡什麼,五千兩銀子的摺扇,配上本郡王做的畫,這不得價值萬金。」
信四哎了聲,念了聲五千兩,忙去要摺扇去了。
屋裡安靜下來,黎南珠坐在床上,憑著窗外月光,手裡的茶都涼了,他心煩意亂根本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現在年年和夢裡的歷延年。
草他大爺的!
年年這日子過得算是什麼個勁兒。
黎南珠穿好了衣裳,出了寢室門,外間睡得擒嬌醒來了,揉著眼睛還未張口,黎南珠說:「你睡你的,我出門就在院子里溜達圈。」
出了門說是溜達,光往歷延年那兒去了。
元和二十一年過年。
年三十晚,昭州黎王府闔家吃了年夜飯,守歲時坐在一道吃著零嘴,一過凌晨,外頭炸起了炮仗煙花,霹靂巴拉的,府里孩子下人都高興,熱熱鬧鬧的。
黎南珠才從院子放完炮,沒去自己院子,往小年年那兒去了。他想小孩子第一個年在昭州過,身邊也沒親人,剛吃年夜飯的時候表現的跟平時一樣,但估計心裡還是想家的。
大嬤嬤說皇孫睡了。
黎南珠聽了本來說要回,但鬼使神差的就說:「我去看一眼,他睡了我就走,明日再找他玩,嬤嬤放心不會吵著他的。」
小郡王在黎王府那就是小霸王,想去哪去哪,沒人敢攔著,大嬤嬤也不敢攔,只能在旁邊擔心,不過好在一點,小郡王平日很疼愛皇孫,待皇孫親厚,皇孫也和小郡王關係要好。
黎南珠推開了門,靜悄悄的,到了床邊。
床幃拉著,裡頭情況看不到。
黎南珠掀開一看,小年年躺在被窩裡側著身——黑漆麻烏,黎南珠那時也看不到年年睡了沒,但他想到年年習慣。
跟他睡覺在床上打太極不同,東一頭西一頭,年年睡覺很規矩,基本上是睡得四平八穩,很少側身的。
不對勁。
黎南珠上手輕輕的拍了下被桶,像是年幼時他大哥哄他那般。
小歷延年轉過身,滿臉淚痕,無聲無息的哭,一雙眼通紅,見了黎南珠張口第一句話帶著哽咽喊南珠阿叔。
這小孩,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歷延年來昭州到黎府,這是第一次哭,哪怕之前病的再難受也從未掉過眼淚,哭成這樣。
黎南珠心軟,上了床,抱著小孩,是張口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如何勸慰,也不該勸慰,至親離世,孩子有哭有想阿爹的權利的。
「有時候也想我爹。」
「我五歲的時候,爹就去了。」
「聽家裡人說,我生下來時,娘因我走了。」
「我爹可疼我了,會抱著我跟我講故事,還會給我做木劍,跟我一起玩打仗,也跟我講道理,說我不能貪玩要上進,要讀書,但我早起不來,困得厲害,我爹就會抱著我回去再睡會。」
「他年紀大了,很高,像個山一樣背著我到處玩。」
黎安河青壯年時在外征戰,受過不少刀槍劍傷,年邁了,身上落下的病根時不時的折磨人,但黎安河是個精神意志很堅定的人,他老來得子,對黎南珠這個小兒子,不能光說是疼愛。
黎南珠能感受到父親對他的矛盾,一邊想他成才,不能把他養歪養成廢物,一邊又疼愛愛護他,不想他吃苦受累。
還對他有些虧欠——黎安河年紀大了,陪伴他的時間不多。
那時候小小一床幃內,一大一小,慢慢的說著彼此的事。
也是那時候,黎南珠才驚覺,他對現代的父母面容有些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黎安河,是黎南漳,是他大嫂鄒氏,還有隻聽大嫂說起來的娘。
也不能說不想現代父母,只是他死了,之前也想,後來那一天晚上,好像徹底認清了現實,他回不去做不了現代的自己,只是大曆昭州黎南珠了。
「爹爹愛讀書,阿爹撫琴騎射都好。」
小歷延年窩在暖暖的被窩裡,也低低說著。
「我想阿爹和爹爹了。」
黎南珠摸了摸小孩的頭髮。
月色灑了一地,院里靜悄悄的,偶聞幾聲鳥叫聲,黎南珠在院子走了一圈,望著歷延年的窗戶,這次沒像昭州過年時那般,直接闖了進去。
他坐在走廊欄杆上,不知多久,肩頭有些涼意,一抬眼,遠處歷延年披著衣服看樣子神色有些焦急看他。
能讓君子有度禮儀規範的皇孫,兩度衣衫不整急匆匆出來。
黎南珠一下就笑了,心裡也定了幾分,也沒起來,就坐在原地說:「晚上吃撐了睡不著,我出來溜達圈。」謊話隨口就來。
歷延年聽了真信了,陪阿叔一道過去坐好。
「夜色涼,阿叔穿厚點。」
「我火氣大,倒是你,小時候手腳冰涼,現在好多了沒?」
「勞阿叔記掛,現在好了些。」
黎南珠張口就玩笑說:「我不信,我摸摸。」
起料歷延年真乖乖的遞了手過去,黎南珠一笑,摸了上去,確實有些熱意,不過沒他暖和,說:「隔了四年第一次見你,你當時還害羞,現在熟了不羞了?」
歷延年沒說話,只是心下想,南珠阿叔在京日子不多了,這樣在別莊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少,就如同當年他去昭州那段時日。
「馬上就十六歲了,阿叔給你辦個生辰宴吧。」
歷延年嗯了聲,「謝謝阿叔,有勞阿叔了。」
「你同我客氣什麼。」黎南珠抬手本來想摸摸小孩的頭,突然發現年年長大了,成了小夥子了,好像不適合再像小時候那樣,由著他搓了。
歷延年頭輕輕碰觸了下南珠阿叔舉起的手掌心。
黎南珠:……哈哈哈哈哈哈哈還是一樣的。
「睡吧睡吧。」
第二天一切如常,吃喝玩樂打馬球,又過了三日,信四還沒回來,倒是他大侄子黎暮澤騎馬來了。
「朝中有人言先太子祭日將至,皇孫耽於玩樂,忘了生父祭日。」
黎南珠先是殺氣騰騰問誰,黎暮澤言都是朝中老臣,愛護皇孫名聲提了一兩句。這話音帶著嘲諷,黎南珠聽出來了。
他心裡堵著一口氣,問大侄子,「難不成年年每到此時就有朝臣提醒,時時刻刻讓皇孫別忘了生父祭日,要哀慟要傷痛欲絕才是真孝心嗎?」
「那是歷延年的親爹!」
這些老臣,倚老賣老,站在時下道德高地上,打著愛護關心皇孫幌子,用孝道是年年都戳一遍歷延年,恨不得歷延年挖出心來才成。
「聖上遲遲不立儲,都不會消停。」黎暮澤道。
看著是老臣,背後錯根複雜,都在爭。
黎南珠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聖上對年年要是有意向,為什麼就不能定下,拖拖拉拉的……」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真的是。
這不是放著幾個兒子去打的頭破血流。
黎暮澤聽聞,先看了眼外面,黎南珠擺擺手,說:「外頭都是我的人,你只管說,其實我也聽我哥說了些緣故,但我想不來。」
「聖上掌握生殺大權,怎麼抉擇個繼承人還這樣。」
黎南珠說到這兒,想到他哥說元和帝柔和,是挺面的一個老頭,干皇帝能幹到這份上——不過說實話,他也是外行人,也沒幹過,不好亂說。
「阿叔可知道,盛平末年,內閣取消了,是黎家提議的。」黎暮澤在官場活了小半輩子,說話處事周道不圓滑,這次卻交了底,「聖上性格柔和是位仁君,先帝怕有了內閣,朝中臣子壓了聖上一頭。」
倒不是防著黎家。
黎暮澤沒什麼想法,內閣沒了,他做官是為了百姓。黎家一是忠君,二是愛民。
取消了內閣,皇帝大權在握獨大,盛平帝駕崩前就跟兒子交代,意思是內閣雖然沒了,你能力不濟,優柔寡斷,朝中大事若是抉擇不來,可將暮澤當你內閣首輔用。
那時候黎暮澤還是少年,卻滿身才氣,盛平帝對黎暮澤很是愛重,處處考校,就是留給輔佐他兒子用的能臣。
盛平帝與皇后只有一子,這兒子能力不行但唯有一點,那就是幾分倔和拗,也孝順,他說的,兒子聽進去了,任誰挑撥都不會幹糊塗事。
不然黎家手握重權,又是異姓王又是朝中得天子信重的能臣,西南那邊堯城還有個乾親孟家,握著兵權。
這樣的人家,擱歷史上,就像黎南珠說的,早被嚯嚯了。
可黎家沒,元和帝還信重,還依賴,甚至託孤似得把皇孫送到昭州去。這份深信不疑的信任,幾個皇帝能做到?
黎南珠聽完大侄子所言,這下沉默了,他收回剛說老頭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