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劍出山河
「嗬……嗬……」
壯漢肩上擔著兩捆柴,低垂著頭,兩眼緊盯著自己的鞋尖,腳步倉促地往前走。
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深秋里顯得尤為響亮,蜿蜒的土路沿著山道盤旋了一圈又一圈,蔓延入漆黑深處,似乎沒有盡頭。
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今夜分明沒有月色,他目力所及的景象卻隨著夜深而越發清晰。
身後林葉綿密,山霧重重。霧靄如煙,低纏樹間。草草一掃,遠處儘是一片白色的迷濛。
男人喉結滾動,不敢看得真切,飛速轉回頭。
此刻周遭已是連蟬鳴聲都沒有了,偶爾有裹著秋意的風迎來拂來,同樣是悄無聲息。吹在他潮濕的麻衣上,冷得他渾身發顫、四肢麻木,偏生頭頂的汗還是不住地往下淌。
男人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幾句凌亂的經文,敬告滿天神佛,間或穿插幾句發狠的渾話。沒走出一段路,脊背又被無形的驚恐壓彎了幾分,身影備顯憔悴。
下斜的路漸漸平坦下來,男人緊閉上嘴,放緩步伐。余光中忽地照進幾抹隱約的光線,他猛然頓住,顫顫巍巍地抬頭。
前方山道兩側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排齊整的石燈——雕琢成妖獸模樣的托柱頂著碗形的燈盞,點燃的火焰筆直地向上。
稍抬高視線,燈光蔓延處是一座憑空出現的青灰色建築,籠罩在那柔和朦朧的光線中,如夢似幻。
若不是以這般鬼魅的方式出現,這場景頗有些松風水月的清幽仙意。
男人渾身打了個寒戰,往地上啐了一口,再難鎮定,提氣大聲呼喝道:「別過來啊!妖怪,我不怕你!我有刑妖司庇佑!我有白澤先生保佑!」
說著掉頭就走。
行了一段往上攀登的路,男人累得幾要癱倒,再一定睛,又是熟悉的場景。
瞅那縹緲的雲觀,距離彷彿還更近了些。
男人實在脫了力氣,兩腿一軟坐到地上,背靠著身後的柴垛,死死瞪視那座青灰色的建築,目光發虛,眼白泛紅。
男人面露絕望,口水順著微張的嘴角往下流溢也未有察覺,茫然無措之際,耳畔屬於自己的呼吸聲里又突兀多出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他聽見來人的鞋底踩在鬆軟的落葉上,隨即又折斷了乾枯的細枝,衣袍在走動間輕微摩挲,伴隨著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
男人頭皮陡然炸起,想要起身,右手撐了下地,蓄不起力,改而握住別在腰后的鐮刀。
他手心汗漬粘膩,使勁眨了下眼,借著幽沉的光線,看清來人的身影。
對方身形修長清瘦,肩窄腰細,右手隨意地提著把長約一米的劍,行步平穩,姿態從容。
再近些,身上那件暗紅色的衣服也顯露出來,唯有五官還半明半暗地蒙著。
自她靠近,石燈上的燭火總算有了變化,有生氣地躍動起來,出現了光影的交替,映出她清冷素凈的五官,與流暢描線似的輪廓。
看著年輕,怕才不過二十來歲。
昏黃的燭光晃動著自她臉上閃過。不帶表情時,她眉尾自然地下彎看起來是溫柔的,眼睛與神情卻俱是冷漠。
開口的聲音倒是清冽、溫和,略有些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調侃。
「夜裡不早些回家,留在山上撿金子嗎?」
男人怔怔看著她,忘了反應,只是身體依舊緊繃。
傾風站定在他兩米遠的位置,從腰間摸出一塊牌子,抬手便拋了過去。
男人想伸手去接,無奈手腳僵得跟凍住了一樣,任由那塊鐵牌砸在自己的胸口,順著衣襟落到地上。
他垂下視線仔細查看,縱不識字,也認出了牌子正中那個代表刑妖司的圖徽。
「官爺!」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眼淚驟然飆了出來,五官皺做一團,不顧形象地凄慘喊叫,「官爺救命,這裡有妖啊!」
刑妖司其實並不隸屬於朝廷,不過尋常百姓接觸不多,分不清楚,喊什麼的都有,倒也無所謂叫一聲官爺。
「我知道,我尋此獠已有幾日了。這妖孽在界南邊界處不停流竄,行事隱蔽,我一直未覓得蹤跡。」傾風語氣輕快,看著他安撫地笑了下,「好在你還算聰明,一直在外徘徊,對方為引你深入,才泄出一縷妖氣,讓我有機會尋了過來。」
近半月來,有不少百姓在夜裡無故失蹤,白日又莫名出現。回家后精神渾渾噩噩,反應遲鈍,多夢易怒,好在大多修養一段時日便會恢復。
受難的人里,乞丐、農戶,走卒商販皆有,沒有規律。
醫者診斷不出緣由,在各地刑妖司駐守的修士也查不出端倪,於是轉道去界南找陳冀幫忙。
陳冀起初同樣沒覺出是哪裡反常,特遣傾風過來以作核實,確信了是妖物作祟。
不料這妖怪隱匿的功夫是有些了得,饒是她也幾次錯過。
男人宛若絕處逢生,自顧著一陣哭嚎,用衣袖粗暴地擦臉。待緩過神來,恭敬將鐵牌撿起,擦去背面的灰塵,兩手奉還給傾風。
就聽傾風問:「你是在哪裡撿了什麼東西?否則不該如此輕易叫這妖怪盯上。」
男人愣了下,回憶起什麼,在身上一陣翻找,最後兩指夾著一枚發黑的銅錢從胸口拿了出來,忙不迭地丟到傾風手裡。
傾風翻面來回辨認了幾遍,說道:「這是那座雲觀里的錢幣,來歷不明的東西,你也敢拿?」
男人嚅囁著解釋道:「我……我只是見這銅幣古樸,以為值錢……」
傾風將東西在手心拋了下,說:「我代你去。你回吧。」
「我就這樣回?」男人快被嚇破了膽,猶疑著小聲道,「您不同我一起下山嗎?」
他很沒出息地說:「少俠,我、我怕……」
傾風沒有笑話他,略作思考,將隨身的劍遞了過去。
「你可以先在這裡休息片刻。若是害怕,也可以等天亮了再下去。回去后將劍暫寄在城內的刑妖司處,我會自己去拿。」
男人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將劍抱到懷裡。
這劍的材質與模樣,都像只是把極尋常的木劍,可他一入手,便覺得有股暖流在四肢百骸內衝撞,腿腳的疼痛都緩解不少。定是件至寶!
定下心后,他才有閑情思考其它,當下憂慮道:「可是官爺,少俠,我若是拿了姑娘的劍,您該怎麼辦?」
傾風淡然擺手,道:「我的事,你不必管。回吧。」未說完便朝著燈火簇擁著的那條小徑走了過去。
男人目送她離去,幾番張口欲言,艱難忍住。
不過幾步間,人影與燈火俱是遠去了十數米。
男人揉了揉眼,尚有些不敢相信。
一股陰涼隨之從他身上退去,他下意識挺直了背。
林間鳥獸蟲鳴的聲音再次出現了,天色也趨向黯淡。
男人不敢再做久留,單手抱著劍準備下山,方走兩步又回過頭,咬咬牙,將那挑了一整晚的柴垛重新擔上。
等他飛也似地逃至山底,朝上方仰望,山上哪裡還有什麼石燈、古觀?
他這才丟下扁擔,「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俯身連連叩拜。
·
左右不過數十步,看似有百來米遠的道觀已在咫尺眼前。
傾風一腳踩上青色的石板長階,圍牆內外的光色登時皆被挑亮。不似深夜,更近黃昏。
這裡的妖孽比她還會故弄玄虛。是跟哪裡的江湖騙子取的道?
傾
風暗忖,正要推門,大門卻先從裡頭被拉開了,裡頭站了個長著山羊鬍的中年男人。
對方穿了一身白色的輕薄長袍,五官只能算得上普通,可面龐盈盈發光,衣袖無風自揚,硬生生襯得他仙風道骨起來。
二人互相打量片刻,傾風眉梢輕跳,險些沒控住表情。
山羊鬍先行客套道:「晚來亦是客,小友先請進。」
傾風略一頷首,邁步走了進去。
庭院後方有棵百圍大的古樹,繁茂的枝葉從牆后伸展而出,遮住了院內大半的天光。根根紅色的布條懸挂在枝幹上,垂落下來,看著頗為艷麗壯觀。
山羊鬍立在旁側,見傾風左右張望,目有好奇但鎮定自若,甚為欣慰地冒出一句:「小友初來此地,還能如此處變不驚,不愧是我主的有緣人。」
傾風聞言轉向他,接了一句:「你主?」
山羊鬍右手背在身後,眼也不眨地開始頌揚道:「我主是上古大妖的血脈,顯能已有數百年。而今的刑妖司司主白澤先生亦是他的好友。我主此番去京師訪友歸來,聽聞界南這裡蕭條零落,特意前來體察,順道受先生囑託,尋一有緣人收作小徒,隨我主修習。」
傾風沉默了。
山羊鬍未在意,當她是震撼得難以成言,側身做了個手勢,引她入內:「此地是我主施展的妖域……你可知何為妖域?」
「唯有妖力深厚的大妖方能施展妖域,此地凡人不可進。」傾風緩聲道,「我也是修行人。」
她所謂的修行人,不修仙,不修道,只修身養性、昭明法理、護國衛道。這是刑妖司的宗旨。
山羊鬍笑容微變,頓了頓,問:「你是刑妖司的人?」
傾風立馬道:「不不不,我學藝不精,還不是。不過我師父是。」
山羊鬍點頭,又問:「你可有領悟大妖遺澤?」
傾風嘆息,語帶羞愧道:「資質愚鈍,不曾。」
山羊鬍笑道:「那你該知妖域的規矩。」
「知道少許。妖域的規則各有不同,凡人誤入,只要不觸犯妖主的忌諱,活上一夜,便可出去。」傾風羨慕地說,「我師父說,凡人若能安然走出妖域,得妖主賞識,就有機緣可以領悟大妖的遺澤,掌天地之偉力,常人不能及。」
山羊鬍滿意頷首:「不錯。」
說話間,二人已穿過側面的小路,進了後方的大殿。
大殿前的燈火都是亮著的,左右是迴廊,殿門盡數敞開,正前方可以直接看見一尊金塑的神像。
空氣里香味濃郁,湧進傾風的鼻腔,直衝大腦,帶來一股強烈的昏沉感,不過轉瞬被她壓下,恢復清明。
傾風不動聲色問:「這裡供奉了幾個大妖?」
山羊鬍沉下臉來,低聲呵斥道:「我主是遵從司主的囑託來此傳道,你縱是不稱一句仙君,也該隨司主的意願喊一聲先生。莫要妖啊妖的掛在嘴邊,辱蔑我主!」
傾風稍顯錯愕地多看了他一眼,不過很快收斂了神情,順從問道:「請問這裡有幾位先生?」
「擺在主殿供奉的,自然只有我主一人。至於門徒弟子,有幾十人。」山羊鬍拿腔捏調,語速緩慢,「你且寬心,我主與旁的那些妖物不同,最是心慈。此地妖域也只有一個規矩,祭血一碗。若先生瞧得上你的天資,你來日前途不可限量,區區刑妖司都可不放在眼裡。若你與先生無緣,明早可自行離開。」
傾風隨他上前,行至門檻時停了下來,定定看著高台下方的兩尊泥像,若有所思,覺得有些眼熟。
山羊鬍順著她視線瞥去,清了清嗓子,指著右側站位稍前的泥像介紹道:「這位是陳氏子弟,戍守界南有十餘載,曾經也算是個聲名煊赫之輩,叫陳冀,你當耳熟。」
「哦……」傾風恍然受教,頻頻點頭道,「確有所耳聞。」
山羊鬍措詞間暗帶不屑,昂首張狂道:「他曾隨我主修習,可惜未能成為我主的弟子,后自願為我主護道,如今姑且可以算是我主帳下的一位能人。本是沒資格進這主殿的,不過我主既是來界南傳道,念其勞苦功高,還是將他擺了進來。」
「他不是刑妖司的人嗎?怎成了你主的門人?」傾風好奇道,「不曾聽說過啊?」
山羊鬍斜睨一眼:「此等隱秘你自然不知。不要多問。」
傾風謙卑應是,往前走了一步,頓足回憶道:「說起陳冀,又說到大妖,我聽師父提過一兩件玩笑事。」
「傳聞有隻黃鳥,拿著神獸酸與留下的屍骨,非說自己是上古妖獸的血脈,在東城山區作亂,掠殺路人,結果被陳冀一劍制服,拔光了鳥毛,懸挂在高枝之上受日晒之刑。陳冀回界南的路上,又碰上了一隻狐狸,也很有意思……」
傾風說得不急不緩,目光往那高台上的金像淺淡一掃,唇角帶著絲譏諷的笑意:「那狐妖生有三條尾巴,該是狐族的天驕。蠻橫攔著陳冀說要試劍,被陳冀當做黃鳥的同夥砍斷了一條。狐妖心生怨懟,想偷陳冀身上的東西,結果又被砍斷了一條。不知如今已修出幾條尾巴。總不會變成一隻無尾的狐狸了吧?」
山羊鬍沒有應聲,自她說到一半時胸膛就開始起伏不定,兩手局促地擺在身側。
默然良久,腹中壓了滿腔無名氣,才終於憋出一句話:「不錯!這般人物,也只能做我主的一個看門人,你可知我主的厲害了吧?」
這都能硬著頭皮接下去。
傾風由衷欽佩地抱了下拳,再指向左面高台下方,那個半跪著不敢抬頭的泥人,問:「敢問道友,這個又是誰?」
山羊鬍徑直上前,拍了拍那泥人的頭,將方才那點遺留的窘迫隱去,擺出比原先更為傲然的態勢,介紹道:「她是陳冀的弟子,隨陳冀戍衛邊地,勉強能在我主面前露個臉。不過尚不能直視我主,因此在門前跪迎賓客。」
傾風歪著頭端詳須臾,困惑道:「這人的臉好奇怪啊。」
山羊鬍飛速接話侃侃而談,對這類軼事傳聞極為了解:「這你就不懂了吧?她臉上戴著的這個面具,可是上古妖獸舉父的頭骨,由人族大能打造,流傳至今。傳聞即可以震懾妖獸,也可以壓制妖力。」
傾風搖頭評價道:「這樣說來,此人大抵沒什麼真本事,還得靠法寶外力才能震懾妖獸。」
「你胡說些什麼!小兒不懂莫要胡言!」遭她一句奚落,山羊鬍反倒生氣了,好似此番受辱的人是自己,當即什麼出塵高潔的神采都忘了偽裝,吹鬍子瞪眼地同她爭辯,「此人在界南的惡名可是比她師父還要昭著!被她擒到刑妖司的妖怪沒有一百也有九十。如今人境還有多少真正的妖怪?你去刑妖司的大牢里隨便喊上一句她的名字,莫說用到面骨,單憑她自己的聲名便能震懾尋常的小妖!憑你這樣的小兒也敢小瞧她?她反手一劍,就能將你刺進六尺黃土!」
傾風不信,無辜地問:「那她可有領悟什麼大妖遺澤?是有移山之能還是平海之力?」
「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山羊鬍只覺同她說話甚感疲憊,這人僅懂皮毛又愛口出狂言,說的每句話都叫他哽得難受。
「你就算是把白澤拉過來,他也不能翻動一方天地啊!」
他喘了口氣,臉上儘是敷衍,一隻手仍按在泥像的腦袋上,視線緩慢游移:「不與你說了,若你真能入我主門下,這些你自會知曉。先去台前割腕血祭,我來教你經……」
目光轉到傾風臉上時,對方恰從腰間舉起一麵灰白色的面骨,扣在了臉上。
外形稜角皆似曾相識。
未完的聲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