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劍出山河
屋內無人在說話,因此傾風尾音落下時,整個門窗緊閉的房間被襯得曠靜。
幾人聽出她話語里隱晦挑釁的怪調,各種打探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朝她這邊飄來。
深思過後的柳隨月卻忽然發出一句深有同感的嘆息:「那你定然,很窮吧?」
傾風愣住,剎那難掩臉上的錯愕之意,細品一下,竟然有種被傷到的感覺。
「若是你有錢,哪怕有人當面奚落你,也會有人會替你直言。哪管什麼道理不道理。」柳隨月說得幽怨,目光婉轉地在中間那名華服青年身上遊離。
氣氛詭異地被帶偏了。
傾風想反駁,搜腸刮肚一番,發現自己沒什麼能反駁的底氣,又鬱悶地閉上嘴。
那頭的始作俑者已經拉出桌邊的木椅,熱情在她邊上坐下,將身後長棍往桌邊一靠,睜著雙澄澈清亮的眼睛好聲安慰她:「別傷心,在窮這件事上,我們才是人多勢眾的!」
傾風:「……」
這輩子鮮少有這樣說不出話的時候。
華服男子的眼神也變得複雜,頻頻朝他們這邊掃來。
雖他兄妹二人長得秀靈,傾風也不是很想與他們做這同道之人。
何況這兩人雖不似那華服男子那樣顯貴,但觀身上的裝備與舉止的氣度,絕不可能是什麼尋常人家。
傾風正暗暗腹誹,柳隨月的兄長走了過來,坐到她右手側。
柳隨月方想起正事,介紹道:「我叫柳隨月,他叫柳阿財。」
傾風斜目看去,恰與對方視線撞上。青年的聲線很低,以致於笑意里還藏著股溫潤的味道,報出名字:「柳望松。」
「中間那位公子,叫紀懷故。」柳隨月只說了這一句。
她又指著前桌道:「那位兄長叫袁明,他是我們這裡最厲害的人。待會兒你若是覺得害怕,可以躲到他身後去。他不似看起來那般冷酷無情,真有危險,會幫你的。」
前桌的青年聽見了幾人對話,沒有回應也沒有反駁,仍是不動如山地坐著。
柳隨月隨即將目光投向對面的柳望松,抿了抿唇,嫌惡道:「像我哥就不行了。即沒有什麼君子之風,也沒什麼過人天姿,只有一張嘴厲害,光會與我吵架。」
柳望松原本是端正坐著的,兩腿分開,雙手握笛置於腹前,在旁安靜傾聽,看起來是個斯文有禮的人。
柳隨月望過來時,他便動作自然地翹起雙腿,身形一歪,手肘搭著扶手,變得姿容懶散。
說出的話也不大正經:「就怕你性情跳脫,躲到袁明身後也避不過去,會是第一個挨打的。」
柳隨月不滿道:「你怎麼咒我呢?」
柳望松:「我只是在勸你謹慎。」
柳隨月來了脾氣:「你敢與我賭嗎?」
柳望松的笑里是一種遊刃有餘的坦然:「這有何不敢賭的?」
柳隨月伸出一隻手,攤開擺在他面前:「五兩銀子!」
青年一點下巴,帶著縱她玩鬧的隨性:「可。」
柳隨月登時喜形於色,搖頭晃腦地同他炫耀:「阿財,你輸我多少次了,還是不學乖。我此行之前,可是特意去找大師兄算過的,他說我會安然無恙,如期歸京。」
柳望松輕笑道:「是嗎?」
「大師兄?」傾風接了句,「你們師門有多少人?」
柳隨月解釋說:「你誤會了,別敘師兄是白澤先生的弟子,襲承白澤的遺澤。我等刑妖司修士多少都聽過先生講課,算是半個門生,所以見到他要喊他一聲師兄。白澤這般瑞獸天生通古曉今,足智擅謀,預卜未知,所以別敘師兄給的批言鮮有出錯。」
她老道地同傾風傳授:「等你進了刑妖司,遇見什麼不認識的
人,也喊師兄師姐就好了。」
分明是二人在對話,傾風卻總覺得柳望松的餘光時常落在自己身上,似有似無地打量了她許多次。縱然那眼神沒什麼惡意,也很叫人介懷。
又一次叫她撞上時,傾風直白問了出來:「你為何一直看我?」
柳望松絲毫不見被揭穿的尷尬,只是調整了下姿勢,不再那麼歪七斜八地靠著。
「姑娘這樣的面相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著實有些好奇。唐突了。」
「看相?你會嗎?」柳隨月不留情面地掀他底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見著漂亮姑娘想學別敘師兄那一套。收手吧,這叫東施效顰、自取其辱。」
柳望松罔若未聞,反朝傾風伸出一隻手:「我確實研究了一些皮毛,勉強可以給人看個手相。」
他的手很漂亮。即沒什麼老繭,也沒什麼傷疤。手指修長白凈,連關節處的經絡都青透分明。如他另一隻手握著的那管笛子,美玉無暇。
傾風垂眸看了會兒,婉拒道:「不必了。我這人不信天,不信命,不通道,更沒什麼想知道的。所以從不算命。」
柳望松也不介意,笑了笑便收回手。
紀懷故的幾個侍衛自帶了器皿,在桌上點了碳,燒了水,此時正在泡茶。
淡淡的茶葉香隨著漸次的水流聲傳遍了滿屋,聞著很是舒服。
侍衛給人每人端來一杯,可惜傾風品味不來,只淺嘗了一口,不喜茶里的苦澀,棄置在桌。
沒一會兒茶就涼了,杯口浮動的氤氳霧氣徹底消散在空氣里。
長久沒了話題,柳隨月無聊得犯困。不知還有多久才能天亮。她趴在桌上,屈指在桌上叩了叩,問:「你怎麼不說話了?」
柳望松坐姿閑適,右手握著長笛,有節奏地在手心敲打,過了片刻才沉緩吐出幾個字:「『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柳隨月忍了忍,沒忍住:「……如果你不說人話,那還是不要說話了。」
「這話的意思是,話說得太多容易招來禍患,不如乾脆沉默。」柳望松看著她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子說的。」
柳隨月總覺得他的眼神里,有種對待蠢貨的仁慈與包容,悲傷控訴:「你變了,阿財。」
傾風:「無事,我也素來不學無術。」
柳望松低吟:「此番好像不是什麼安慰人的話。」
傾風一字一句,學他方才的做派:「『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柳望松稍怔,隨即笑了起來:「無事,我也不是什麼聖人,倒不介意在你面前犯錯。」
他與傾風見過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同,又表述不清是哪裡不同。說得漫不經心,可偏生傾風招架不來,便轉過了身,改問柳隨月:「你們是追著狐妖過來的?」
那隻狐妖偷盜了諸多至寶,本身實力也不弱,刑妖司若真要追責,不該請這幾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過來才對。
果然,柳隨月道:「不是啊。我們是追著一隻蛇妖過來的。」
她說起這個,又來了興緻,精神起來,擼起袖子比劃著同她講解:「結果追到一半,蛇妖被那狐妖掠走了。我們打聽一番才知道,那狐妖把臨時押在南城刑妖司訓誡教化的幾個小妖們也給掠了。門口守觀的那隻黃犬就是其一。」
傾風驚道:「他還真是被掠的?」
「對啊!」柳隨月用力點頭,「說來,那黃犬倒挺有志氣的,非守著觀門不讓我等進來,打了一頓還扭扭捏捏。」
那小黃狗身上還有半點與志氣有關的東西?
傾風略過此事,說:「所以諸位並不知道,狐妖身上還有一件至寶。」
柳隨月:「什麼寶貝?」
「萬生三相鏡。」
傾風觀察眾人神色,見他們茫然思索,似乎並不了解此物。
「我在刑妖司從未聽人提過這件名字,也沒有它的傳說,想來應該危害不大吧?」柳隨月嘀咕道,「萬相三生鏡,有什麼用處啊?光這名字就不合理,人真有三生嗎?」
傾風:「?」
袁明陷入自我懷疑:「是叫三生鏡嗎?」
柳隨月:「是吧?」
紀懷故:「不是!」
「萬生三相鏡還有一個名字,說來你們或許聽過。」柳望松平緩開口,一語道破,「叫窺天羅盤。」
柳隨月驚呼出聲:「窺天羅盤!」
傾風在界南消息滯澀,陳冀也鮮少與她講這些隱秘之事,對此唯有陌生,正要等著柳隨月詳敘,卻聽她鄭重其事地評價了句:「這名字好記多了。」
傾風:「??」
紀懷故氣道:「你是不是傻啊?」
柳隨月小聲說:「我是瞧你們都那麼緊張,才想著開個玩笑嘛。」
柳望松莫名笑了一聲,補充道:「窺天羅盤每次現世都是血雨腥風,十六年前,大災之際,先生第一次冒險啟封羅盤,想要窺探人族之道,結果遭天道反噬,數百護道修士也因此亡命。之後窺天羅盤便失蹤了。」
「等再次出現,已是數年之後。一名小妖心智迷亂,藉此法寶在人境作祟,裝判官閻王,抓了一群百姓在山洞裡審判。待刑妖司的人趕到,該妖已被誅首,窺天羅盤下落不明。不知那狐妖是從哪裡偷出來的,我刑妖司都探尋數年不得結果,他竟有這種本事。」
柳隨月被唬住:「好生厲害!」
紀懷故不以為意:「就算窺天羅盤有這種威能又如何?區區野狐,難道能懂驅使的秘法?」
柳望松說:「我更好奇的是,為何狐妖偷得寶物,要逃來界南?人境各地,想要隱匿行蹤,許多地方可比界南安全得多。」
「這有什麼奇怪?」紀懷故的手指沿著茶杯外壁摩挲旋轉,輕慢道,「從他殿前塑的泥像來看,自然是與陳冀師徒結有舊怨。」
柳望松的長笛磕在桌沿,發出一聲悶響,說:「我以為不然。他若真想報仇,不必用這樣委婉的手段。來了界南,卻不敢進陳冀的轄地,只在附近的幾所村莊徘徊。想是他又恨又怕,卻偏偏不得不來。」
紀懷故想說猜對了又如何,虛空一道聲音先他一步罵出聲來,狂躁地道:「誰說我怕?小子,來了我的地盤,還敢造你爺爺的謠?」
眾人戒備地仰頭四顧,但一眼可以望盡的房間里,並沒有出現多餘的人影。
狐妖又道:「呵,別找你爺爺,你爺爺在你頭上!」
紀懷故站了起來,由四名侍衛護在其中,右手緊握長劍,左手則從胸口拿出了一個該是追蹤妖氣用的法寶,高舉在空中探查了一圈。
從他趨向陰沉的臉色看,該是沒什麼用。
柳隨月見勢不妙,已貓著腰溜到袁明那一桌,蹲在地上拚命朝傾風招手。
劍拔弩張之際,傾風反舒緩鬆弛下來,手指輕敲桌面,嘲弄道:「狐狸,我們這裡可是有九個人,你不如早點出來,乖乖認錯,免得平白受罪。」
「那我還有數十小妖呢!」狐妖桀驁道,「何況除你之外,其他人根本不足為敵。不如你拜我門下,我大度些,可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所有人整齊一致地望向房間角落,那張看似人畜無害的臉。或震驚或審視或忌憚。
傾風笑意微涼,謙虛地道:「你又未與他們交過手,怎知他們是何道行。許是你見識短淺,不知山海高低啊。」
狐妖回過味來,古怪地道:「陳傾風,你犯什麼毛病,同我陰陽怪氣什麼?又不是我把你弄進來的。」
紀懷故心念急轉,有所猜想,將那沒用的法寶直接扔了下去,沉聲問:「你認識他?」
「見過幾面,沒有交情。」傾風如實相告,「不過我師父與他,淺有兩條尾巴的恩怨。」
狐妖被刺中痛腳,當即變得瘋狂暴躁,聲音尖得刺耳:「陳傾風!你別以為我會看在你師父的面子上放過你!」
紀懷故的姿態不自覺放低了:「你師父是?」
「唉,無名小卒,白髮老人,都快提不動劍了,也就每日澆澆花、散散步,我都快忘了他的名字。」傾風狀似回憶不起來,無辜地問,「狐狸,斬你兩條尾巴的人,叫什麼來著?」
「陳冀!」狐妖吼叫道,「早晚我要抓了他,拔光他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