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出山河(關鍵不就在你們說的那個高)

劍出山河(關鍵不就在你們說的那個高)

一群人出門時,高空月色還算清亮。挑起擔子后,雲靄忽然發沉,不知從哪裡聚集,揉碎漫天銀光,走出沒兩步路,視野便黑了一半。

數人都沒點燈,只能借著冰涼如水的夜光認路,這一暗,周遭萬物只剩憧憧虛影,心下陡然慌張起來。加上路面泥濘,一腳踩下去,泥水飛濺,總感覺走得很不踏實。

幾人屏住呼吸,不敢回頭,也不敢開口說任何喪氣話,如履薄冰地繼續往前走。

前方地面有一深窪,不知是被哪個頑皮幼童摳挖出來的,抬轎的壯漢目不能視,一腳踩下去,心驚膽戰中以為淺淺水坑其實深不見底,當場驚叫出聲,顧不上太多,渾身泄力地一抖,讓本就不大平穩的轎子險些側翻。

好在轎夫邊上的同伴及時幫他頂住,將轎身重新扶正。

這一驚一乍的變故叫旁觀的弟子們都倒抽了口氣,暗道這幫人真是即膽小,又妄為。

不待轎夫們緩一口氣,前頭倒懸著的那隻公雞忽然劇烈撲騰起來。

那隻公雞被人從喉口深深割了一刀,本已不再動彈,此時嗓音竟是高亢嘹亮,對著殘月啼叫不停。翅膀用力震動,腳上綁的繩結漸有鬆弛的跡象,眼看著是要被它掙脫開來。

這也就罷了,它一叫,似乎觸動了什麼隱秘存在,小巷深處的陰風跟著襲來,穿過狹窄的巷道,裹上了一層凄厲尖緊的嗚咽,吹得轎身外面外層厚重的白布開始翻騰,彷彿裡頭有什麼東西在搏鬥,重量一會兒居左一會兒靠右,還不時有蹦跳砸落的動靜。

轎夫們的身形隨之左搖右擺,抬轎的那側肩膀深深偏斜下去,不正常的重量壓得他們面目猙獰,幾難堅持。

十來人俱是頭皮發麻,腦海中充斥著丟下轎子直接跑路的衝動,可因出行前高人再三的警告,又不敢真的鬆手,當下齊心協力,兩三人同挑一桿,再顧不上什麼聲響,互相指揮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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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別再往前走了!推攘什麼!」

一人驚恐道:「何人在背後抽打我!剛剛還頂我心口!」

「誰幫我看看?我肩上是不是有隻手?我感覺有幾根骨頭在勒我!」

「娘誒!你們這幫猢猻莫要嚇人!」

領頭的青年一聲暴喝,好歹震住眾人:「都住嘴!少在這裡惑亂人心!哪有什麼怪東西?真要你們的命,直接就殺了,豈會在你們身上摸來動去!都給我站好了!」

眾轎夫息了聲響,強裝鎮定,可心頭還是不住打鼓,額頭冷汗淋漓。不敢睜眼看,便緊閉著雙目,撐直雙腳。

好不容易重新穩住局勢,幻境外的幾人忐忑跟著傾風上前,躡手躡腳地走了兩步,剛剛靠近,就見一隻毫無血色的手倏地從窗口伸了出來,死死抓住窗沿,碰撞時發出一聲悶響。

乾瘦指節細如骷髏,腕上系一根血紅長繩。

再定睛一瞧,才發現不是纏著紅繩,而是一道沁血乾涸的傷口,沿著董小娘子的手腕完整走了一圈。

後排的一個轎夫聞聲下意識睜開了眼,入目便是那隻突兀出現的白手,當即再忍不住,全身肌肉僵直,咽喉深處發出一道背氣的尖銳呼聲。

雞鳴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連鶴唳的風聲也停了,四下都是他乾巴巴的胸腔轟鳴聲。

人雖然是衙役們自己抬的,可此番旁觀比當晚親歷還要恐怖數倍,尤其是看那個長著與自己相同面孔的虛影站在轎邊,心中的異樣與驚懼之情強烈到難以描述,真真是毛骨悚然,身體里裡外外每一處都在漏風。

五大三粗的壯漢們飛速靠攏,彼此抓緊對方的手臂,跟只鵪鶉似地縮成一團。

年輕弟子們亦是寒毛直立,見他們這般狼狽想譏諷他們幾句,可實在是自己也怕,不好放什麼大話。

觀察一圈,只京城刑妖司來的那幾位沒什麼反應,沉著冷靜,始終在觀察幻境中的影與形。

於是一群人都抱緊了往他們身邊靠,從同伴的體溫中汲取到了一分可憐的慰藉,才敢抬頭繼續查探。

轎夫們杵在原地,嘗試著調整狀態。

無人有動作,可卻有水聲在寂靜深夜中傳盪開來。

先前也有,不過大家都以為是踩中水坑時發出的雜音,此次四下無聲,才驚覺反常。

那是一種有節奏的、水珠砸落在水面的脆響。

眾人默契地沒有吭聲,只低下頭在周圍找尋,看是哪裡有漏水。

聲音離得很近,該是在三尺範圍之內,可附近的檐角缸桶,都沒找到有端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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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站在轎子後頭的傾風倒是看得明白,一條細長的水線正從轎子底部不停往外滲透。

辨不出顏色,連綿不絕,來得蹊蹺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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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風不期然就想起先前鳥妖提過的水妖。那通胡話不是瞎謅的嗎?

「滴答」聲越發頻繁,空氣里隱約還多了女人的笑吟。

轎夫們兩股戰戰,舉目四望,嚇自己不輕。

領頭青年再次開腔,扯著嗓子來了句吆喝壯膽,試圖用渾厚的嗓音壓住那種陰邪:「莫怕!一鼓作氣,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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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又起,白布高揚。深夜月斜,巷口驀地出現人影團團,模糊能瞥出白黑兩色,徐徐走動,徘徊不定。

前排的轎夫們要走兩步才睜開眼,草草認一下方向,再又閉上,反沒看見那些來回飄蕩的鬼影。

幾人下腳踩得用力,可當踏去某一步時,鞋子忽而深陷進去,跟被什麼東西夾住,再拔不起來。

幾人本就站得極近,抬步動作拘謹,這一番亂了身形,三兩撞到一起,肩上木杆也隨之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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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得一聲沉響,粗長木杆居然直接折斷半截,在泥地里磕出深深的凹陷,力道近乎百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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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面如土色,立即四散開來,圍在遠處打量這頂轎子。

方才還騷動不止的轎子,落地后反安靜下來。天上沉沉的煙靄也迅速流盡,冷清素光,照出眾人滿臉的駭意。

「完了,完了!拿這頂轎子沖棺材,可是棺材還沒進墓穴,落地了,還沾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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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們的角度看,這高人簡直高節清風、不同俗流。說的話也句句在理。比只會推脫還頻頻出錯的刑妖司可靠得多。

「那高人說不能落地,但這怎麼可能不落地?也不仔細說個補救方法。」

一眾衙役們白了臉。不知是今夜輪番驚嚇,還是此前失血過多,他們只覺身體虛軟,若再割林別敘所謂的「一碗」,可能撐不到回去。

特意命他們從城南一路擔到郊外,沿途目睹的百姓自會宣揚。弄出一番驚天的大陣仗,能叫滿城上下都信了鬼神之說,離間朝廷與刑妖司之間的關係。

這夜轎子是無論如何都得落地的,之後再出什麼異象,便是官差們自己的問題。

就這麼僵持了半晌,最後還是那個領頭的衙役最為勇武,捻腳上前,走到轎口,一把將白布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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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了我們一頂轎子,就是掛著白布的那頂。再之後的事情,就如你們所見。」青年眼珠轉動,對眼前諸多信息還抱有懷疑,先一五一十地同他們講出來,「他讓我們三更天背著董小娘子出門,因為彼時人境妖氣最弱。他在轎子上施好陣法壓制,只要將屍體安穩抬到郊外墳地下葬,就能徹底封禁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

屍體會在一夜腐朽,該是姦猾小妖的法力本就要維持不住了,乾脆設個圈套引他們入局。

他飛退一步,撤到遠處,引得周圍兄弟跟著齊退。

幻境外的弟子們聽得勃然大怒,抓著對面的衙役們罵道:「好你們的!惹出事來了丟到我刑妖司,還在外毀罵我們!恁不要臉!」

說話間,再看幻境,倉惶的壯漢們已重新抬轎。這次轎身變得輕快,一群人健步如飛,在街上一陣狂奔,不肖一刻鐘便到了刑妖司門前。

·

「我說那天晚上你們怎麼如此不對勁,原來是有這樣的由來!」

領頭青年渾然已是主心骨,斷然道:「都冷靜!去刑妖司,馬上去刑妖司!」

擂鼓喚人出來。

傾風問:「什麼妖?」

在幾人合力將屍體抬出來前,傾風轉過視線,問:「下葬的過程有出什麼意外嗎?」

傾風說:「關鍵不就在你們說的那個高人?他苦心孤詣謀策此事,定然清楚前後因果。只不知他這樣大費周章,究竟圖謀為何。」

受傷的小妖正蹲在燈邊幫忙看火,單手捂著腹部咧嘴發出一句呻^吟。

邊上住戶早有被吵醒的,被他們提前打過招呼,閉著門窗滅燈不出。

青年:「他沒說。他說是只大妖,若叫出他的名,會叫他知悉。他需避其鋒芒。」

領頭衙役斟酌了下,道:「還是由我說吧,其實也不怎麼複雜。那高人是縣老爺的家眷為我引薦,照他所說,他是近來剛到儒丹城,遠遠見此地妖氣縱橫,知道要出禍事,所以繞道而來,想幫我們化解。」

「沒有。」弟子回說,「瞧這小娘子可憐,我們給她裹了兩層新被套,埋進土裡,又燒了點紙錢,就回來了。」

季酌泉哭笑不得:「那你多叫幾聲白澤先生的名,你覺得先生能應你嗎?」

傾風猜這高人多半是妖。

邊上的兄弟先他一步發出慘叫:「啊——!」

「一頂轎子而已,也讓你們怕成這樣。」傾風嗤笑,抬手拍了下對方的胳膊,「圍毆小妖的時候,不是孔武有力得很嗎?那隻鬼還什麼都沒做,你們就軟如爛蝦了。有本事別光欺負小的,找厲害的去。」

傾風見他這慘狀,向來說話隨心所欲,此時更沒什麼好態度,出口全是怪聲怪調的嘲謔:「什麼鬼魂?這通弄虛作假的東西你兩遍了還沒看明白?要麼是那小妖只有浮雲遮眼的本事,要麼就是存心嚇人,好叫你們自亂陣腳。你那腦子真不用嗎?一個鬼魂整日在城裡遊盪,既不喊冤也不索命,怎麼?死後閑得慌?大半夜沒事出來逛逛?」

「那道人想來不會以真面目示人,看一眼也無用。」林別敘說著望向傾風,想聽她決斷。

好陰損的招,怕不是與刑妖司有什麼血仇。

「他聽我說完城中近來的怪事,直拍大腿說是大妖作亂。因董小娘子是被妖物所殺,那大妖的妖性還殘留了一部分在她屍體里,才屢不安息。還說刑妖司里的人道行太淺,連那點遮掩的把戲都看不穿。可惜他無意入世,我若想知真假,不如照他說的試試,反正他不收我的銀錢,不必怕他騙我。」

衙役們也被說得不好意思,不過此刻畏懼之情勝過所有,慚愧與羞恥也就不多了,申辯道:「本該是你們刑妖司的官司!我們哪裡處理得來?」

傾風沖著林別敘使了個眼色,想見識一下道士行騙的手段。後者神情自若,張口就來:「沒血了。再割一碗。」

他觀察著傾風跟林別敘的反應,覺得這二人該是刑妖司目前能做得了主的人,可惜就算是隨心所欲的傾風,也叫他根本看不穿深淺。

弟子們被他這一番愚昧發言弄得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鬱悶得很,跺腳道:「你——你們真是沒救了!又來找我們,又不信我們。你們十幾個人的腦子都湊不齊一個核桃大!」

青年還在忖度,沒反應過來:「啊?」

他準備描述一下道人的長相,被林別敘先行打斷。

傾風不耐重複了遍:「大妖作亂,他說是什麼妖?」

可此前的動靜難免會傳揚開,只怕百姓聽聞,會更恐慌。

傾風輕哂道:「找你們的高人去啊。」

刑妖司的師叔鑽進轎子瞅了一眼,出來見一幫魁梧大漢還在戰戰慄栗,真以為是保存屍體的法寶失了效,將他們嚇丟了魂。未再多問,直接命人找了口薄棺,將屍體裝進去,準備連夜送去城外,與先前那位落水的女子葬到一起。

差役們心中有鬼,不敢多言,安靜站在邊上,看著他們動作。

一青年低聲說:「高人哪有那麼好找?只他主動來找我們,不知去哪裡找他。」

領頭的衙役將兄弟按下,抱拳一禮,說:「姑娘想奚落我等,隨時可以,眼下之重,是該如何解決此事。」

他傷勢未愈,林別敘怕引他情緒起伏,未拉他入幻境。

小妖聽見聲響,趕忙起身退回角落,一瘸一拐地小跑,靠在就近的一根木柱上,低著頭不敢看眾人眼睛。

傾風幾人跟著跑到轎前,屈身往裡看,只瞧見一具已腐爛多日的屍體。衣服被血水打濕,散發出一股惡臭,與剛背出家門時的鮮活有天壤之別。

轎夫們瞬間荒作一團,有人踮著腳繞到側面,將門帘重重放下,牙關打顫,問道:「現下怎麼辦?」

林別敘沒再往後看,兩指順著鏡面背後的密文寫了幾道,數人眼前一花,睜眼后已回到內廳。

青年吃癟:「可是、可那轎子……」

為首衙役急促道:「可是事情沒完吶!董小娘子下葬之後,還是有人在夜裡見過她的鬼魂!我們將她屍體抬來,是想叫刑妖司幫忙斷尾,可你們什麼都不會!」

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拼了老命去看,才發現裡頭還有一層藍色的門帘。

壯漢狠狠眨了下眼,再次上前,手指松握幾次,豁然扯開門帘。

「還能怎麼辦?」傾風一揚眉,「找把鋤頭,刨墳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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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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