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的品格10
寒來暑往,轉眼崔近月就步入了十三歲,亦是原身命運轉折的一年。
這幾年間,崔近月沒看出什麼端倪,她精進武藝,林夫人不阻,她出門會友,林夫人也不攔。
林家四郎兩年前帶著新婚妻子回來過一趟,他是幼子,最與小妹親昵,觀崔近月嚮往邊城,提出帶她去遊玩一番,林夫人都沒激烈反對,只道她年紀太小,大些再說。
林四郎只能聽母親的話,卻偷偷給崔近月留了塊令牌,說有這個,到邊城能橫著走。
崔近月雖然感覺他是在鼓勵自己離家出走,但還是謝過了四哥的好意。
林夫人不喜歡女兒舞刀弄槍,卻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對她保護過度,也不強求她改變喜好。
她似乎已經認命,女兒不可能與其他女娘一樣嫻靜溫順。
一位並不偏執的母親,為什麼會強行折斷女兒的翅膀,將她死死綁在身邊呢?
崔近月不得不去考慮最壞的意外。
這年的冬天來得很早,冷氣席捲盛天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種比往年更為寒冷的氣候。
隨著初雪落下沒多久,崔近月等來了那個意外。
月邪部金葉真統一草原百多個部族后,建立達勒帝國,前幾年一直隱忍不發,而今達勒人集結二十萬大軍侵襲邊關,靖州南部與珠散北部一帶都已淪陷,西北軍死傷不小,堪堪將敵軍攔在嘯風關外。
在這一戰中,林昱被達勒主帥穆欽所殺,三子林昀、林闊、林翊也都戰死,幼子林昭遭伏,陷於關外的藍沙天坑,已無生還可能。
林昱之死,震驚朝野。
他鎮守邊關三十年,勇武如神,是無數人心中的保護神,如今身死,好似美夢破碎,恐慌瞬間席捲全京城。
永安帝看過軍情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遷怒,而是降旨賞賜安撫宣武侯府,以慰林家男兒的英魂。
這事兒瞞是瞞不住的,林老太君知道消息,當即就暈了過去,林夫人也靠著左右攙扶才穩住了身子,更別提林家幾房年輕女眷,感覺就是天塌了都不為過。
即使她們早就做好了準備,依然難以面對如此慘烈的結果。
崔近月身在其中,也是滿心悲涼,恍然如夢。
好在她身量已經長成,比一般男子還要高,又素來氣勢悍然,這才壓制了侯府下人們的恐慌,沒再另生亂子。
當夜,崔近月悄然背著包袱去了府中馬棚,牽出已經從小馬駒長成大馬的白焰,它是純種的汗血寶馬,通體烏黑,唯額上有一撮雪白,呈火焰之狀,一日可行千里。
崔近月要騎著它去邊關,去藍沙天坑救出林昭,就算只有一具屍體,她也要把他帶回來。
然而她沒走幾步,廊下就走出一行人,為首的林夫人面色蒼白得厲害,眼神卻如寒星中的一撮火焰,堅定非常。
林夫人沒跟崔近月說話,而是吩咐兩側,「把小姐帶回芳菲苑。」
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聞聲而動,崔近月卻不慌不忙,「娘,你知道的,他們攔不住我。」
林夫人聞言,眼色愈冷,「那我呢?我也攔不住你了是吧?」
崔近月壓下喉間的嘆息,「我一定要去西北,我要把四哥,還有父親和三位哥哥都帶回來。」
林夫人定定地看著女兒,眼中恍然有淚,她微微仰頭,語氣堅定到固執的程度,「我不允,你不能去。」
說著,向來淡然優雅的貴夫人,對女兒露出了哀求之色,「我只有你了,霽兒,會有人把他們帶回來的,你不能去邊關,除非你想要娘的命。」
崔近月知道,這並不是虛言,她是真的能拿自己的命,來換女兒的妥協。
原身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她沒辦法怪林夫人,誰都無法感同身受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愛,可是,她也真的不能答應。
崔近月直挺挺雙膝跪地,給林夫人磕了三個響頭,「女兒不孝,求母親成全。」
林夫人未料女兒如此倔強,渾身都止不住顫抖,又氣又怕,「我成全你,誰來成全我?你一個女兒家,不用像你父親哥哥一樣上戰場,為什麼不能乖乖呆在我身邊?娘會給你找一個好人家,沒人敢欺負你,就算我死了,你外家和侄子們也能為你撐腰。」
「你從小錦衣玉食,將來也一輩子都不會吃苦,霽兒,你聽話,就在娘跟前好好獃著,好嗎?」
崔近月看著林夫人滿目懇求,看著她伸手希望自己去握,也是心有不忍。
然而,她還是選擇了翻身上馬,「我依然想要聽您的話,可我更不想再次一輩子都在後悔中度過,然後才想明白一件事。」
「我是宣武侯的女兒,我生來就該上戰場。」
這就是崔近月給林夫人的回答,下一瞬,她便調轉馬頭,以出其不意的角度避過了所有人,沖向馬棚外的角門。
無人敢攔,連林夫人,也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女兒漸漸遠去。
崔近月在這幾年裡已經很了解林夫人了,她的確能用自己的命來換女兒聽話,可只要崔近月出了林府,那麼在聽到她也出事的消息之前,林夫人都是不會有事的。
她已經大致明了,原身在十三歲這年經歷的事了。
父親和哥哥們都戰死,母親只剩她一個孩子,她若不放棄習武嫁人生子,讓母親把自己當成活下去的養料,還能如何?
可惜錦衣玉食平不了她的桀驁,安穩適意消不去她的遺憾,這才有了崔近月的到來。
她比原身更強的,除了武功,就是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
宵禁還未開始,崔近月很容易就出了城門,在官道上疾馳。
快到去西北必經之地的一處涼亭時,就見一輛馬車並僕從候在一旁,亭中有人坐著默默發獃,聞聲立即起身喚她名字。
崔近月勒停馬兒,今夜月光明亮,映得此人俊美無儔的臉上一片冷白。
正是魏霖。
他出了亭子,滿眼肅然,「我就知道你會去。」
他這幾年無論是心性還是智謀都長進不少,頗有算無遺策的風範,然會猜到崔近月的打算,也是對她熟悉之至了。
崔近月翻身下馬,「你有話要說?」
魏霖身著文士白衫,外披黑色大氅,兩處袍角都沾了些化雪污泥,想見來的時候也很是匆忙,什麼儀態都顧不上了。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捲軸,「這是我今日查閱一些典籍后繪製的地圖,希望對你能有些幫助。」
崔近月接過,展開捲軸略看了看,竟是從嘯風關到藍沙天坑附近的地勢圖,標註詳細,一目了然。
她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魏兄,謝你費心,無以為報。」
魏霖卻嘆息一聲,「其他的我都幫不了你,我只是猜你一定會去救你四哥,天坑之地萬分兇險,你一定要小心。」
崔近月點點頭,「我會把他帶回來,無論生死,都要歸家。」
魏霖看著她比自己稍高一些的身量,又單薄至極的肩膀,心中鈍痛,「待你平安歸來,我還在此處等你。」
旁的話,他已是說不出了,千霽才十三歲,可林家成年男兒皆戰死,林四郎生死不明,他難道能請求她別去邊關,別去藍沙天坑嗎?
他只能選擇相信她武藝高強,便是千軍萬馬,也能從中殺出來。
崔近月看著這位摯友,極是江湖氣地抱拳與他一拜,便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向遠處飛奔而去。
不一會兒,她身後飛揚著的素色斗篷就與黑夜融為一體,再尋不見。
魏霖注視著遠方,攏了攏大氅領口,忍不住嘆息一聲,在寒夜中,恍若幽魂輕鳴。
盛天與西北嘯風關相隔接近五千里,崔近月只一人,沒有沿途驛站全力配合的傳令兵高效,只能每日睡兩個時辰保存體力,其餘時間都用來趕路。
白焰是萬一挑一的良駒,卻也有些經不住這樣巨大的消耗,崔近月只能儘力安撫它,讓它不至於撂蹶子。
去西北的路上,有熱鬧的城鎮,亦有秀美山水,崔近月卻都不入眼,她知道,她早到一刻,林昭活著的希望就多一分。
她這幾年將自己的武學融會貫通,實力已有本尊的三成,便是龍潭虎穴也闖得,並不懼令人聞風喪膽的天坑。
這樣日夜兼程趕路,崔近月終於在第六天,窺見了嘯風關的一角。
如今為了抵禦敵軍,嘯風關已經禁止通行,崔近月不得不饒了一段路,自一處荒僻險壁出關,朝藍沙天坑而去。
魏霖所繪的地圖在這時果然派上了大用場,不僅標註了嘯風關外的重要地點,還指出了往天坑最便捷的一條路。
即便如此,崔近月也又用了一天的時間,才真正靠近了天坑所在地,其中艱險自不可表。
藍沙天坑地勢奇特,懸崖峭壁延綿百里,踏錯一步便會粉身碎骨,當地人稱其死亡天坑,輕易不會靠近。
林昭如果真的陷到了天坑裡,除非有人來救,否則是出不來了。
西北前幾日落了場雪,許多痕迹都因此而模糊不清,崔近月只能勉強辨認著行路。
呼嘯的寒風一刻未歇,如同不散的怨魂在嚎哭。
崔近月恍然間,聞到了屬於死亡的味道,她神思一震,立即加快了速度。
屍體堆出來的血腥味,即使被冰雪掩蓋,也依然濃烈。
藍沙天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