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惑心
由於海洋的變化莫測,比起以男耕女織為傳統的內陸,沿海地區的香火味總是格外的重。尤其是南海地區世世代代討海為生的千千萬萬漁民,內心的信奉和虔誠伴隨祖輩的耳提面命早就已經深入骨髓。
生活在昌村的孩子或多或少都從父母口中聽聞過一些有關於海洋的異聞怪談,例如天黑之後不能到海岸線邊上去玩耍,因為晚上一種名叫陵魚的魚類夜間會在海岸線上休憩,《海內北經》有記載,陵魚「人面四腳,魚聲如小兒啼」,但在昌村老一輩人口中,陵魚是啞巴,發不出聲音,見到小孩就會用四足飛快的向小孩跑來,它們的胃袋很大而消化又很慢,小兒啼哭的聲音是陵魚吞吃進肚子里的孩子在悲痛哀嚎。
對於老一輩口中的奇聞怪談,季惑心通常是不信的,在他眼中,陵魚的故事不過是老一輩編纂出來嚇唬小孩子半夜別去海邊玩,而海岸邊失蹤的兒童要麼是不小心被海浪給捲走,要麼是被人販子給拐跑。季惑心是昌村人,對昌村的風俗卻知之不詳。他八歲時被父親「送」到了香港,那天傍晚,他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堆著泥雕,父親突然將他一把抱起來到了海邊,夕陽將海面曬得通紅,一艘長約七尺,寬約四尺的烏黑船支停靠在岸邊。
年幼的兒童甚至還在傻傻的笑著,他以為父親只是想帶他來海邊散散步,就和從前一樣。父親和站在岸邊的男人嘰里咕嚕的聊了幾句,男人拿出了個粗麻布袋子,抽出兩張鮮紅的紙遞給了男人,父親見到了紙后很快放下了手裡的季惑心,對著紅日舉起紅紙,等確認了偉人的人像在光線下若隱若現,他才放心地揉了揉兒子的頭:「阿心,前幾天你不是一直想著乘船去媽嶼島玩嘛,爸爸請了這位叔叔,讓你出去長長見識。」
季惑心前幾日才聽臨村裡的老人講過媽祖的故事,「郡城東寧海之旁,山川環秀,為一方勝景,而聖墩祠在焉。墩上之神,有尊而嚴者曰王,有哲而少者曰郎,不知始自何代;獨為女神人壯者尤靈,世傳「通天神女」也」,媽祖是為很厲害的女人,能庇佑一方,故事裡的老媽宮和乩童都讓他非常好奇,此刻聽到能上媽嶼島玩,興奮的都快跳了起來。
岸邊站著的男人穿著藍布長衫,褲腳整整齊齊,身材瘦瘦的,人高高的,皮膚也頗為白皙,透著一股書卷子氣,他俯下身子,指尖銀白色的戒指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笑嘻嘻的說道:「走嘛,叔叔抱你上船,去媽嶼島耍,順道去海面上兜幾圈。」
季惑心高興地喊了聲「好呀」,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謝謝叔叔」。男人眼睛閃了閃,不知想到了什麼,邊用兩條瘦胳膊捧起了季惑心,邊笑著回應道:「孩子還挺懂事,好事,好事。
男人身上沒有沿海漁民常有的魚腥味,倒是有一股他沒怎麼聞過的捲煙味。沒過一會兒,男人輕輕將季惑心放在甲板上,季惑心好奇的四處打量,他不是沒上過船,但是昌村大部分都是木質船和水泥船,小船居多,大船都是不讓小孩碰的,視線落在船艙里,他看見船艙內窗戶邊擠著四五個瘦了吧唧的孩童,他們透著窗戶打量著他,黑乎乎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季惑心有點慌,他趴在船沿,朝著船沿下面喊:「爸爸,爸爸上來呀。」
父親沒有回頭,只是不停向後走著,遠處村子里跑出來一個穿著黃色短袖的女人,在沙灘上揚起些塵土,等靠近了,季惑心才認出那是他母親。
母親撲了上來,季惑心頭一次見到母親那麼生氣,
她壓在父親身上,和父親扭打在一起,拳頭不停砸向男人的面部:「我滴仔,你敢賣,我滴仔,你敢,你敢,你敢……」
父親初時只是一味招架和後退,女人嘴裡的髒話越來越難聽,時間久了后,他臉上閃過絲厲色,先是給了母親兩巴掌,然後一腳揣在母親腹部,在沙地上拖住一條長長的印子,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指著女人的面孔,扯著嗓子破口大罵:「不送出去,不送出去咋辦嘛,等死啊。」
此時的季惑心總算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開始使勁哭喊著,想從船沿翻出去。可蛇頭跟拎雞仔一樣,單手就將季惑心提起來,狠狠扔在了甲板上。卸去偽裝的蛇頭站在了季惑心面前,季惑心才發現,這名透著書卷子氣的男人長著一雙三角眼,眼睛里泛著惡毒的光。他惡狠狠的說道:「想活命,聽我的。阿七,阿朱,給新來的長點見識,注意別破相,不然不好賣。」
之前才在窗戶邊見過的幾個瘦了吧唧的孩童嘿嘿笑著向季惑心走來。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和霉味、腥臭味一同湧來。
「冷靜點,季惑心,面對你的恐懼,他們傷害不了你。」
「嘔——」王辰芳嫌厭的站起身,連忙將被吐了一身的白大褂卸了下來,露出了有稜有角的幾塊腹肌,不停口吐芬芳:「季惑心你個死撲街,等下不請我吃碗叉燒飯,今天的事兒,沒完!」
季銀河徑直從椅子上摔了個人仰馬翻,就在剛剛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內,季惑心的人生經歷如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腦中略過,一時之間難以消化,大腦就像是個沸騰的爐鍋,信息在腦中如海浪般翻滾,不停有圖片在眼前冒出來。他大口呼吸著空氣,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來:「水,給我喝水。」
「丟雷螺母,老季你不會真走火入魔吧,」這下輪到王辰芳慌了神,他還沒拿到英國心理諮詢和治療協會的認證證書,要是手裡真出了人命,豪車嫩模是不用想了,怕不是要去小診所當一輩子的小弟,「你沒事吧,我給你做人工呼吸。」
眼見一個肩寬體闊、渾身粗線條的濃眉大眼漢子不停朝著自己接近,溫熱的呼吸都打在了季銀河臉上,生理性的不適嚇得他聲音都高了八度:「水!我都說了我要水!」「好,水啊,我馬上給你煮。」
「撐不住了,快,快!」「得,五毛一瓶,童叟無欺。」王辰芳連忙去床底下翻找,抽出了一瓶屈臣氏蒸餾水甩給了季銀河,好死不死的正好砸在了季銀河的下體上,疼的季銀河面部直抽搐,同時頭腦中翻滾的信息也因為痛感而暫緩了。他總算記起了這渾身腱子肉,吃行坐卧都透著三分匪氣的人乃是他香港中文大學的師兄,讀的是健康與運動科學專業,扔在玄幻小說里,是妥妥的「體修」,擱在現實里畢業以後去香港皇仁書院當個體育老師才算是專業對口,畢業以後也不知是抽了什麼風乾起了心理醫生,聲稱體育救不了中國人,轉職干起了心理醫生的勾當。
蒸餾水下肚,加之下體的疼痛分攤了用腦過度的後遺症,季銀河總算有閑暇思考現狀。他起身環顧了一圈,很快在王辰芳的診所中找到了一面鏡子。季銀河曾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和鏡子里的人一模一樣。毫無疑問,現在自己是徹徹底底的穿越了,還是魂穿,穿越到了劇本世界里,扮演的還是自己的父親季惑心。大腦在徹底平靜下來之後,那本通體黑色的劇本就漂浮在他的意識之中,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能感到它是「真實」的,劇本慢慢翻開了一頁,白色的紙張上用金色的文字寫著:
「第一幕劇情開始,任務1,盡量了解你自己的過去和小時候在昌村究竟發生了什麼。(長期任務)」
「任務2,最近你總感覺到一陣隱隱的不安,請探尋危機的來源(重要)。」
「任務3,確定其它玩家在劇本世界的身份。(長期任務)」
「更多劇情和任務將伴隨玩家探索進度解鎖。」
季銀河長吁一口氣,因為一些原因,他對未知事物的接受能力一直都不差。很明顯,他被捲入了一場真實的劇本殺中,只是,現在發生的事情,究竟是空想出來的劇本,還是真實存在過的歷史?思考了一會兒沒能得出答案,他決定暫時將問題擱置,開始從幾個任務下手。
他嘗試回憶季惑心過去的經歷,在被賣到香港后,他的命好,被香港的一戶沒有生育能力的醫生家庭買了下來,養父母對他很好,沒怎麼讓他吃過苦。
而其它被蛇頭拐賣到香港的孩子就沒有像他那麼好命,不少人被送去了洗浴中心,也有不少孩子被打斷腿去街頭要飯。
醫生家庭是真正把自己視若己出,上學,念書,去補習班,考試差被罵,第一次表白被拒……每一件事都在腦海中無比清晰。
可再前面一點呢,有關昌村的記憶?在昌村的八年孩童時期,如同被香港的十六年求學生活壓倒了一般,在腦中分毫不剩。季銀河發現,在季惑心的記憶里,甚至都沒有他父母的名字和正臉,可唯獨還記住了他父親的那雙手,那雙黝黑的手。
王辰芳注意到了季銀河的良久不語,粗壯的大手在季銀河面前揮舞了一下:「喂喂喂,被俺催眠成傻子了?」
見季銀河良久沒有反應,王辰芳臉上突然湧上了一片異樣的狂喜,他高聲笑道:「道爺我成了,哈哈哈哈哈哈。」
「成,你成了啥?」季銀河總算被這陣刺耳笑聲給拉回了現實,他盯著肌肉催眠師問道,「我今天為什麼找你?」
「成了,成了,果然成了,無上催眠術啊,」談到人生理想時,王辰芳明顯振奮了起來,雙眼都泛著光,「能控制人忘事兒的那種。我告訴你,我從小學開始就一直暗戀一個女生,是我同桌,不過當時也不知道是愛嘛。她是我的班長,小學前幾年,只知道老師很喜歡她,我喜歡和她玩。我現在還能記得小學有關她的很多事情,比如四年級時一起參加作文比賽,比賽完后交換作文草稿看;一起比考試成績誰分高,約好考試時對答案卻互相給對方報錯的答案。」
「俺老想一些笨辦法來吸引她的注意力,冬天裡打雪仗,偷偷把雪球放在她帽子里啊,在班上調皮搗蛋,在黑板報上亂塗亂畫,國文課上把杜甫念成豆腐之類的,畢竟她是班長嘛,班上大事小事都得她來管,」說著說著,王辰芳有些嗚咽,「俺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過去來著,直到她初中喜歡上了一個體育很厲害的男生。」
「俺小時候生的文弱嘛,於是我就感覺,自己比那個男生,差的是體格上。所以我就拚命吃肉,拚命的跑。高三的時候,運動會上,我總算跑贏了他,我以為我贏了,可她卻和我發了好大的脾氣,說我怎麼不讓著他一點。大學畢業時,我才發現,再怎麼跑,我也沒法追上她。就在我悲傷之際,我看了一碟來自日本的學習資料,領略到了催眠的魅力……」
季銀河眼前一黑:「所以你學催眠術是為了和她做點碟片上的事情?我懂了,你下賤!」
王辰芳呆了呆,反而用鄙夷的眼神打量著季銀河,說道:「我是想催眠自己把她忘了啦,不過不容易。心理能量不能憑空消失,催眠一個人,哪怕是自己,直接忘掉一件事是很難的事情,通常只能用移情的形式——可我,可我,即使已經做好了忘記她的準備,卻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愛上別人。」
說完,王辰芳竟低頭大哭起來,把季銀河都看愣了:「那學習資料呢?」
「就是學習資料啊,咋了嘛。」
季銀河揉了揉腦門,90年代人還沒怎麼經過互聯網的洗禮,思維確實比現代人淳樸一些:「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我現在就是腦子有點亂。說起來,我想不起來自己八歲前發生的事情了,這個在心理學里叫什麼?」
「你還是想起來了,」王辰芳嘆了口氣,平坐起來,「喏,你就是為了這事兒找我的。選擇性失憶症,一個人受到過強的外部刺激后,遺忘了一些不願意記得的事情或人或物。在心理學上,這是一個防禦機制。嗯,就是因為有些事兒太創傷了,如果一直記著,人就不會很想活,大腦為了你好好活下去,就會幫你忘掉。不過吧,雖然表面上,你把事兒忘記了,可它的陰影還在,你會不知不覺受它影響的。」
他端詳了一下季銀河,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推測,你記不起小時候的事情,是因為你被家裡拋棄,帶來了太強的創傷性。所以,你的主體為了縫合創傷,強迫自己把小時候的事兒統統都忘記了。」
季銀河皺了皺眉頭,真是這樣?他不太認可王辰芳的給出的答案,如果單純是因為被家裡拋棄,那整啟事件給他帶來最大創傷的,無疑是在海岸邊父親親手將他交給了人販子,可他對船上發生的暴行記憶猶新。王辰芳晃了晃腦袋,繼續說下去:「所以,我想得治療方法,就是對你進行催眠,讓你回到那天午後,去直面自己的恐懼。如果你能克服恐懼,那因為創傷而被遺忘的記憶也會回歸。你現在感覺怎樣?」
「什麼也沒想起來。」「我猜也是,畢竟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怎麼讓人失憶。找我多少有點專業不對口。喂,要不要再試試?這次催眠俺肯定下重手。」
季銀河盯了眼這身高一米九渾身肌肉的漢子,心說你的失憶怕不是靠點物理手段才算專業對口。他感覺自己不能再在診所呆下去了,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他抬頭說道:「我晚上還有節課,先上課去了。」
「啊,想逃?你都大四了,晚上哪來的課,想把我的叉燒飯賴掉?」
「好了好了,我明天要畢業論文開題答辯,今天要去找導師商量點事情。明天晚上到飯點我會call你手機的。」季銀河一邊說著,一邊已然起身走到了門口。
「哦,好啊,別想抵賴,抵賴我來學校掐死你。」王辰芳一副「這頓飯我非蹭不可」的樣子,隆起的肱二頭肌很有說服力。
「行,說定了。」
季銀河推門而出,呼吸了一下門外的新鮮空氣。
還純情小男生,裝挺像啊。
現在,季銀河已經有八成的把握斷定,王辰芳是由杜宇昂扮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