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弟43
今天早晨,信玄難得在八點前醒來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甚至天色未亮,天空仍是暗藍色,唯有東邊浮起一層薄薄的朝霞。
此時此刻,信玄正跪坐在床上,嚴肅地看著放在面前的衛衣,以及衛衣之上、一條細細的銀色項鏈。
這條項鏈,就是他失眠了整整一晚,並提前起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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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前的清晨,信玄扶五條悟離開禪院甚爾家時,被他的項鏈掛到了衣服。他只好摘下項鏈,為避免項鏈丟失,還特意放進自己口袋,打算等五條悟醒了再還給他。
然而,直到伊地知潔高將信玄送到旅館門口,五條悟都沒有醒來。
信玄下車時,國木田獨步又恰好給他打一個電話,他邊接電話邊和伊地知潔高說再見,完全忘了口袋裡的項鏈。
不僅如此,信玄還一直沒有發現它的存在,直到昨天晚上洗衣服時,那條項鏈才從口袋裡掉了出來。
於是,信玄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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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玄看著鋥亮的銀項鏈,額頭上冒出冷汗。
他不僅趁五條悟醉酒、把他非常重要的東西順走了,還攜帶項鏈潛逃至橫濱,最重要的是,這條項鏈很顯然價值不菲。
……希望五條悟沒有報警。
信玄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該怎麼處理這東西呢?
五條悟幾天前親口向他承認了,掛墜盒裡確實放著其他人的照片。
儘管他並未挑明,但根據只有洗澡會摘下來、其他時間都一直佩戴的行為,這條項鏈對五條悟而言,無疑是非常珍貴的紀念物,當然要完好無損地還回去。
然而,據信玄所知,五條悟現在有一大堆麻煩事要處理,大概沒空和他見面。
禪院家被滅族后,咒術界上下、乃至全日本都一片嘩然。
正如他們的預料,由於現場的屍體均已被咒靈損毀、加之不可能存在可以短時間肅清禪院家全部咒術師的人,調查員查到的一切證據,都表明這是一場意外導致的災難。
而那些逃竄的咒靈,也在京都市內到處遊盪,導致目擊咒靈的報案從每天兩位數激增到了上千起。
為了不讓普通人得知禪院家私自豢養咒靈一事,高層甚至發放了臨時派遣令,允許所有身在京都的咒術師自由祓除咒靈,還將賞金翻了三倍。
沒有派遣令的制約,僅僅兩天內,從禪院家逃出去的幾百隻咒靈就被清除得一乾二淨了。
信玄昨天還在tiktok刷到路人拍的視頻,看見了手持長刀追逐咒靈的禪院真希。
不過,五條悟並沒有參與祓除,他正忙於應付高層。
由於禪院扇死亡、禪院家族在協會的勢力也全部倒台,五條悟被選為下一任會長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高層察覺到了危機,決定推遲會長選拔,等新任禪院家主繼位后再重新競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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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玄心裡亂糟糟的,像堵著一團棉花。
那枚咒術師們都非常好奇的掛墜盒近在眼前,他只需伸出手,就能將它拿起來,然後打開盒蓋、看一看裡面的照片。
信玄總覺得那枚掛墜盒裡的東西,是五條悟非常重要的隱私,不能隨意窺探——雖然他曾在太宰治的攛掇下,和他一起拜讀了國木田獨步事無巨細的本周計劃。
信玄心想,他只是很好奇。
是誰呢?五條悟親口承認掛墜盒裡放著別人的相片,那麼相片的主人,究竟是誰呢?
信玄看著銀項鏈,他心臟里似乎長出了一根羽毛,隨著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騷動他的胸膛。
他忍不住撿起項鏈。
在此之前,信玄還沒有仔細觀察過它。畢竟這條項鏈
一向被五條悟戴在脖子上,盯著別人的脖子看,未免太奇怪了。
掛墜盒與項鏈一樣,由純銀鑄成。盒蓋上滿是銀線織編而成的花朵,看風格是新古典時期的工藝,每一朵銀花中央都嵌著瑪瑙,非常漂亮。
掛墜盒由盒蓋與盒身組成,盒身上有個紅豆大小、藍寶石做成的按鈕,只要摁下去,就能把盒蓋打開了。
信玄心想,之前五條悟雖然幾次三番把話題引到項鏈上,但他只是為了勾起他的好奇心。
信玄認為,如果真的詢問他照片上的人是誰,五條悟大概會裝傻,佯作不知。
對於自身以外的事情,信玄通常只抱有最低限度的好奇心,如果別人刻意隱瞞,他就不會追問。
因此,信玄認為自己今天有點反常——他非常想知道,掛墜盒裡的人究竟是誰。
信玄將手指放在那枚小小的按鈕上,他知道只需稍稍用力,盒蓋就會「啪」一聲彈開,露出被五條悟珍藏的照片。
整個過程非常簡單,幾乎不用一秒鐘,他心裡的羽毛就會消失了。
這可是來之不易的機會。
就在信玄天人交戰時,他的手機忽然一振。
為了不在休息時間被電話銷售人員打擾,信玄的手機常年調成靜音,不論簡訊還是電話,都只會發出振動的蜂鳴聲。
此刻房間內非常安靜,信玄又正處於十分心虛的狀態,他被手機的振動嚇了一跳,差點把掛墜盒甩出去。
信玄打開手機,發現是虎杖悠仁發來的圖片,照片上是他和禪院真希、以及一個看起來很憂鬱的青年。
[悠仁:我從京都回來了(eji),在京都碰到了真希前輩和乙骨前輩]
信玄深深地嘆了口氣,認為自己被虎杖悠仁的簡訊救了一命。
信玄心一橫,從書桌的抽屜中翻出一個買手錶時贈送的方形收納盒,將項鏈丟進去。
他沒有絲毫猶豫,狠狠地關上盒蓋。
沒什麼可好奇的,不論五條悟項鏈里的人是誰,都無所謂了,快點把它還回去吧。
信玄拉開椅子,在書桌前坐下來,查看這一周的來電顯示。
信玄沒有其他朋友,會給他打電話的人只有太宰治、中島敦等同僚,他們的號碼都備註了姓名。
這其中,唯獨一條來電沒有姓名備註,只是孤零零的一長串號碼,顯得格格不入。
信玄的手指停在半空中,猶豫了。
這就是五條悟的號碼,只要他摁下回撥鍵,就能打通他的電話,和他約定時間,歸還項鏈。
信玄無意識地將手中的盒子拋起又接住,循環往複,就這樣猶豫了足有三分鐘。
他躊躇地想,五條悟一定發現項鏈丟了,為什麼不給他打電話呢?
信玄心亂如麻地將盒子扔到一邊。
煩死了,以後遇到他再說吧,反正五條悟不著急。
實在不行就郵寄給五條本家,正好免於和他見面。
*
太陽升起后,信玄給百合澆了水,抱著花盆來到偵探社樓頂。
花盆是宮澤賢治提供的,兩天前得知信玄想養花后,這個來自鄉村的放牛少年頓時變得極為激動,送了他一個空花盆、一大袋鬆軟的土壤,以及一包花肥。
宮澤賢治還曾主動提出幫信玄澆水,但信玄養花的目的是早睡早起調節身心,因此謝絕了他幫忙澆水的提議。
信玄的房間只有中午和下午能曬到太陽,因此他起床澆水后,就會把花盆搬到樓頂,讓剛冒出土面的綠苗曬幾個小時太陽,中午再搬回去。
信玄在樓頂碰到了正在給蔬菜澆水的宮澤賢治,他熱情地和信玄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賢治君
。」
信玄說著將花盆放在角落,又和宮澤賢治攀談了給花澆水的最佳時間、花肥的十八種妙用,才慢悠悠地返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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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送給與謝野晶子的清酒、百合鱗莖,信玄還從京都帶回了禪院甚爾的天逆鉾。
由於信玄能夠通過念力祓除咒靈,那把昂貴的特級咒具對他而言可有可無。
信玄回來后,就將天逆鉾隨手丟進了書桌抽屜里,他最近正在考慮要不要廢物利用一下,用天逆鉾削水果皮——正好家裡缺一把水果刀。
信玄還沒忘記給禪院甚爾轉錢的諾言,雖然禪院甚爾並沒有好好配合他演戲,但確實幫他避開了和五條悟單獨相處的情況,更何況天逆鉾的價格又如此高昂。
信玄記得自己承諾後天給禪院甚爾打電話,他數了數日子,發現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說不定禪院甚爾認為他是個言而無信的騙子。
事不宜遲,乾脆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吧。
信玄有點惡劣地想,如果禪院甚爾還在睡覺就最好了,讓他也感受一下失眠的滋味。
抱著這種不良心態,信玄翻出禪院甚爾給他的名片,依照名片上的聯繫方式,撥通手機號。
第一次,無人接聽。
信玄並不氣餒,又打了第二次。
電話鈴聲響鈴半分鐘后,禪院甚爾終於姍姍來遲,接通了電話。他大概是被鈴聲吵醒的,聽起來很不耐煩,嗓音也特別沙啞。
「喂,誰啊?那麼早就打電話,你是怎麼想的……」
「是我——」信玄想起他和禪院甚爾從未互通姓名,考慮了一下該如何介紹自己,「那個被你用咒具鎖住的人。」
對面傳來了一聲沉重的嘆氣:「有事嗎,小鬼?」
信玄幾乎能想象到禪院甚爾的表情了——皺著眉,有些下三白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帶有傷痕的嘴角略微下垂,共同組成一個不勝其煩的神情。
「你忘了?」信玄不太相信,「我說好了要給你轉賬的。」
禪院甚爾似乎被氣笑了:「喂,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特級咒具是送你的,我不想收你的錢。」
信玄認為對方在客套:「不行,天逆鉾是花了很多錢才買下的吧,而且我也說過,如果你聽我的話,就會給你酬勞。」
對面沉默了幾秒,似乎完全忘了這件事:「有嗎?沒印象。」
「五條悟問咒具能不能通過術式破解的時候,我讓你不要說話。」
信玄的解釋反而讓禪院甚爾的困惑更上一層樓:「五條悟是誰?」
「你是老年痴獃嗎……五條家的六眼啊,御三家家主之一,無下限術式,他這幾天出現在新聞上不下一百次了——」
「嗯,我想起來了。」
禪院甚爾摁了免提,信玄能聽到他在床上翻身時、被子摩擦的窸窣碎響。
「不用了,別給我轉賬,如果收到一大筆錢,我會去賭馬把錢全部花光的。」
信玄很好奇:「真的?」
「嗯,」禪院甚爾正在回憶過去,語速變慢了,「去年我靠殺死特級賺了幾百萬,就把現金全部取出來去馬場賭博——我押的馬全都爆冷門輸了。」
信玄有點同情:「賭運好差……」
「正在戒,不過暫時沒成功。」
信玄打開抽屜,拿起那把價值五億、卻即將被用於削水果的特級咒具,依然十分困惑。
竟然把價值五億的特級咒具隨手送給第二次見面的人,在他印象中,禪院甚爾可沒那麼善良。
「甚爾先生,你為什麼要送我咒具?」信玄狐疑地問,「真的是送我的嗎?只是送我的?你沒有在咒具里放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禪院甚爾只選擇性
地回答了后一個問題:「沒有,它就只是個普通的咒具而已。」
信玄追問:「原因呢?」
禪院甚爾的耐心快被耗光了,他終於不再兜圈子,生硬地回答道:「我和真希在作計劃的時候,都沒有想過放出咒靈銷毀證據。」
信玄這才反應過來,禪院甚爾大概是想用天逆鉾作為禮物,表達對他的感謝。
然而信玄捫心自問,認為禪院甚爾沒有感謝他的必要。畢竟當時扛著咒具廝殺的只有他和禪院真希,自己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趴在禪院甚爾肩上,時不時干擾他的進度。
信玄心裡浮起一絲微弱的罪惡感。
「老師以前經常告訴我,如果收到了恩惠,就要對別人說謝謝。」
禪院甚爾突然想到了某個趣事,對面傳來不太清晰的笑聲:「像我這樣的人,假如由衷地說『謝謝』,才會更奇怪吧。」
我說過嗎?
信玄冥思苦想,終於抓到了回憶的尾巴。
禪院甚爾父母去世得早、又不合別人交際,他小時候社交性很低,幾乎像野獸一樣獨來獨往,從來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撞到傭人也不會說抱歉。
為了提高禪院甚爾的社會性,信玄不得不代替父母的職能,從「早上好」和「謝謝」教起,讓禪院甚爾學會了社會生活的基本禮貌。
他竟然還記得這種小事,信玄心裡又浮起了很多絲罪惡感。
他咳嗽一聲,催促道:「哪有人會用五億日元表達感謝啊。快把你的銀行卡號給我,這樣我們就誰都不欠誰了。」
「……你也太執著了吧,小鬼。如果我不給你卡號,你難道要一整天都給我打電話嗎?」
「嗯,是的,我剛好放年假,今天很閑。」信玄回答,「我會不停地打電話,直到你告訴我。」
對面傳來一聲無可奈何的「敗給你了」。
禪院甚爾說出一串數字,信玄連忙打開備忘錄,把它記了下來。
信玄對他說:「我現在去對面的銀行轉賬,注意看簡訊提醒。」
「好哦,掛了。」
信玄甚至還沒來得及說再見,聽筒里就傳出「滴滴」的忙音。
你真的很不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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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禪院甚爾打電話耗費了太長時間,信玄換好衣服后,已經九點了。他將錢包塞進外套里,慢吞吞地走出房門。
信玄住在辦公樓的第五層,這裡原本被用作雜物間,因此電梯無法直達,信玄必須通過樓梯前往四層,才能轉乘電梯。
信玄從武裝偵探社路過時,小心地推開門,朝裡面看了一眼。
江戶川亂步果然恪守放假不超過三天的諾言,已經回去上班了。
不過近段時間橫濱非常和平,並沒有發生需要勞煩亂步大人親自出馬的案件,因此他得以優哉游哉地坐在辦公桌前,抱著一袋零食大吃特吃。
值得慶幸的是,與謝野晶子並未將信玄突然出現在偵探社、請求她醫治禪院真希二人的事告訴任何人,因此沒有人盤問信玄為何與禪院家的咒術師呆在一起。
畢竟禪院家發生了震動整個咒術界的事情,如果其他人知道禪院真希當晚身受重傷,不論如何都會惹上麻煩。
信玄又看了看正埋首於一大疊文件的中島敦、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裝訂A4紙的泉鏡花,眼中充滿同情。
為了不讓還在辛苦工作的同事憎恨自己,他悄悄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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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玄所說的銀行,就位於辦公樓對面。
太宰治經常投水時丟失錢包,每次發放工資后,他都會去那家銀行取款,才能勉強維持開銷。
信玄朝ATM機走去,從錢包里抽出銀行卡,給禪院甚爾轉賬。
他按照備忘錄上的數字輸入卡號后,屏幕上彈出了一條提示:[賬戶不存在,轉賬失敗。]
壞了?
信玄換了台ATM機,他一個數一個數地仔細輸入卡號,卻依然提示賬戶不存在。
信玄意識到,禪院甚爾給他的卡號是錯誤的。
他又給禪院甚爾打電話,這一次,對面很快就接通了。
禪院甚爾懶懶散散地明知故問:「怎麼又來了?」
「銀行提示賬戶不存在。」
禪院甚爾開著免提,信玄聽到對面傳來敲碎雞蛋的聲音。
禪院甚爾以罕見的誠實回答道:「嗯,是隨便說的。」
信玄:「……」
聽筒里傳來嗞嗞的煎蛋聲,禪院甚爾說:「你要是實在想和我兩清,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這個問題價值五億?」
「嗯,因為我很想知道。」
禪院甚爾說這句話的語氣特別含糊,加上煎蛋滋滋冒油的噪音,信玄幾乎沒聽清,思考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覺得禪院甚爾的口吻有點奇怪,猶豫半晌,才答道:「你問吧——事先說明,如果我可以拒絕回答哦。」
「我們以前見過嗎?」
哇哦,真是個超規格的問題。
早知道禪院甚爾的提問會如此銳利,他就不回答了。
但事已至此,信玄只能採取一貫的策略,堅決否認、裝傻到底。
「你在說什麼啊……當然沒有,我小時候不住在京都。」
他的語氣非常肯定,對面沉默了。
信玄不確定禪院甚爾是否還在懷疑,為了打消他的疑慮,信玄反問道:「為什麼這樣問?」
「你和我以前認識的人有點像。」
信玄心裡一驚,他借著ATM機的倒影,觀察著自己的臉。
他沒有纏繃帶,只戴著國木田獨步送的鏡框。但即使如此,在粗框眼鏡的遮擋下,信玄的眉眼也被擋住了七七八八。
信玄很快平靜下來,沉穩地問:「長得很像嗎?」
「你的臉都被繃帶擋住了,根本看不到吧,我只記得你的頭髮。」禪院甚爾恢復了原先的快語速,回答,「只是給人的感覺很像。」
信玄一邊驚嘆於禪院甚爾的直覺,一邊不屑道:「哈……這是什麼奇怪的原因。」
「對啊,明明發色不一樣、身高不一樣、性格也不太一樣。」
信玄聽到他的話,心虛地轉了轉眼睛。
因為染髮了;因為長高了;因為必須偽裝成慈愛的人套取任務目標的信任,其實一條鹹魚才是信玄的本質。
「就是感覺你們特別相似,」禪院甚爾輕聲說,「你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好像他死而復生了。」
信玄還想詳細諮詢一下什麼叫「感覺相似」以便未來精進演技,但他擔心禪院甚爾懷疑,只好忍住了。
他用不太在意的語氣問:「說死而復生也太失禮了吧。是誰?」
禪院甚爾像是守著寶物的巨龍,他突然清醒了,警惕地轉移了話題。
「話真多——因為和你聊天,我的煎蛋糊了,小鬼。」
「關我什麼事……」
聽筒中傳出強行將煎蛋與平底鍋分離的脆響,禪院甚爾說:「我要吃飯了。」
信玄陰陽怪氣:「糊掉的煎蛋嗎?」
話音剛落,他驚覺自己有時候說話越來越像太宰治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果然是真的。
禪院甚爾竟然沒有撂下電話,反而耐著性子回答道:「再煎一個。」
信玄見禪院甚爾怎麼都不肯告訴他真實卡號,出於珍惜休假時光的目的,準備掛電話了。
「
我也要去便利店買三明治了——再見。」
禪院甚爾停頓了一下,至少間隔幾秒后,聽筒中才傳出一句聲音不大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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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信玄來到武裝偵探社的集體宿舍,朝太宰治的房間走去。
今天下午,信玄躺在床上看書時,突然看到了太宰治發在工作群里的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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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爽地□□~:晚飯來吃火鍋嗎?我,太宰治,經過許多天的構思、傾情改良的菌湯火鍋!]
[清爽地□□~:啊咧?怎麼沒人理我,都在忙嗎?@ALL]
[月下疾走虎斑貓:不用了謝謝太宰先生我今天好像要加班。]
下面是一排複製黏貼,其中甚至包括不怎麼在群里發言的宮澤賢治。
[清爽地□□~:哇啊,那信玄和國木田君有空吧?@想成為幸福的鹹魚@國木田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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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玄看著太宰治上吊晴天娃娃的頭像,決定無視這個人。
早在剛進入偵探社的時候,中島敦就無數次地叮囑信玄,千萬不要吃太宰治本人做的任何食物,包括二次加熱的便當、速食年糕,但凡經過太宰治的手,就絕對不能碰。
「太宰先生的料理是生化武器。——中島敦」
信玄放下手機,繼續看書,然而他還沒翻頁,手機就振動起來了。
信玄不用猜想就知道是太宰治的電話,他沒看來電顯示,接通了。
「喂,太宰君?」
太宰治朝氣蓬勃的聲音鑽進他耳朵里:「信玄!你沒看到我發的消息嗎?晚上來我家吃我做的改良菌湯火鍋哦!」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太宰治將「我做的」三個字念得格外重。
這是死神的索命咒嗎?
信玄猶豫道:「太宰君,你房間沒有廚房吧。」
「可以用酒精爐啦。」
信玄想起他看到的諸多「被酒精爐燒傷休克」、「酒精爐爆炸三人死亡」等社會新聞,擔心太宰治會燒了整個宿舍。
「國木田前輩呢,他也去嗎?」
「是呀,國木田君很高興呢。」
「應該是被你道德綁架了吧。」
「才沒有~」
信玄認為國木田獨步無法制止太宰治,為了不讓宿舍付之一炬導致其他同事無家可歸,他也迫不得已,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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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玄走進太宰治房間時,國木田獨步還沒到。房間內,只有太宰治、以及架在酒精爐上,發出「咕嘟咕嘟」聲音的小鍋。
信玄盯著那個冒出不明淺褐色蒸汽的鍋,心想,看來比想象中正常一點,至少酒精爐的火焰沒有蔓延到牆壁和天花板。
太宰治正端坐在一張矮桌旁邊,手裡拿著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完全自殺手冊》。
聽見信玄進門,太宰治抬起頭,嚴肅地看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兩天以來,信玄在家裡度過了極為舒適的假期生活,他深居簡出,沒有見到任何同事。
如今時隔兩天剛見面就被太宰治沉默不語地盯著,信玄手臂都快冒出雞皮疙瘩了。
他剛才順路在便利店買了幾瓶冰啤酒,信玄將購物袋放在桌子上,謹慎地坐到遠離太宰治的地方。
而太宰治的視線也追隨著他的腳步,凝聚在他身上。
信玄並未纏繃帶,他隨手摘下口罩和墨鏡,懷疑地看了太宰治一眼:「你怎麼一直盯著我?」
太宰治舉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我給你播一段新聞。」
新聞?
信玄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放下墨鏡的動作也變得遲緩了。
兩天前,信玄回到旅館之前,國木
田獨步已經看到了禪院家被滅門的新聞。他擔心信玄被咒靈襲擊了,憂心忡忡地給他打了七八個電話,然而當時信玄正在禪院甚爾家裡睡覺,並沒有聽見。
信玄回到旅館后,聲稱自己遇到了以前的朋友,還編出一個半真半假的謊言,成功騙過了國木田獨步。
當時太宰治就坐在旁邊,一臉「你在撒謊」的表情,笑眯眯地看著信玄。
信玄盯著正在連接的電視屏幕,心慌意亂地想,難道被監控拍到了?
他腦子裡閃過了無數個猜測。
是什麼時候?的士上沒有監控,禪院家內部沒有監控,醫院的監控也早就被關閉了。
——難道是在清酒專門店?
但那天晚上商業街人來人往,誰會注意三個結伴而行的顧客呢?
如果只是被拍到他和禪院甚爾、五條悟同行倒無所謂,假如被拍到的是渾身是血的禪院真希,就麻煩了……
太宰治趴在矮桌上,輕聲說:「信玄,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新聞哦,讓我都嚇了一跳呢。」
信玄看著太宰治臉上意味不明的微笑,喉嚨都變得乾澀了:「你看到了什麼?」
這時,電視機發出「嗶」的連接成功提示音,屏幕上開始播放太宰治錄下來的新聞片段。
是清酒專門店內部的場景。
信玄不由得鬆了口氣,至少不是最壞的可能性。
難道是五條悟喝一杯酒之後立即暈倒的場景?
那也太社死了吧……
就在他幸災樂禍時,屏幕下端彈出新聞標題「關西地區大降溫后清酒熱銷,市民搶購」。
然後錄像結束了。
信玄困惑地望著太宰治:「這就沒了?」
「什麼叫這就沒了?」太宰治小發雷霆,指著電視機,「你沒看到嗎?你沒看到嗎!」
他按下重播,一步跨到電視機旁邊,指著左上角:「看這裡!」
信玄湊到電視屏幕旁,只見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從昏暗的壁燈旁一閃而過,燈光照亮了他藍紫色的頭髮。
信玄:「……」
受不了了。
「看到了嗎!」太宰治生氣地說,「敦君昨天看新聞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你——你騙了國木田君,你去清酒專門店買東西,竟然不告訴我們!」
不要把月下獸的視力用在這種地方啊!
信玄擔心太宰治在國木田獨步面前大放厥詞,決定狡辯一下。
「我沒有騙國木田前輩,那天晚上,我確實並未被咒靈攻擊。」
因為咒靈被禪院甚爾一槍打斷腦袋了。
太宰治懷疑地眯起眼睛:「你還發誓自己沒去禪院家。」
「嗯,我可以再次發誓——我沒去。」
是被迫的,不是主觀的,所以不算數。
信玄拔掉了電視的電源線,無視太宰治陰暗的低語,面不改色地走到酒精爐旁邊。
信玄撿起被丟在一旁的隔熱手套,戴上手套后,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鍋蓋。
信玄往鍋里看了一眼。
雖然勉強能聞到雞肉和蘑菇的味道,但鍋里的食物看上去卻一言難盡。
黑色的湯汁,黑色的食材,黑色的泡沫。一片漆黑的食物竟然能冒出褐色的蒸汽,簡直是美食歷史的一個跨越。
信玄迅速將鍋蓋合上了。
想到自己即將把這樣的東西吃下去,他脊背發涼,一滴冷汗順著臉頰滑落下去。
信玄默默地打開窗戶,讓傍晚泛著寒意的風吹去房間內蘑菇和雞肉的氣味。
他不想以後一聞到雞湯的味道,就想起今天的場景。
信玄站在窗邊,認真地問:「太宰君,你
做的是地獄嗎?」
太宰治的憤怒之情已經消散了,聽到信玄的話,他露出高興的神色。
「哦——這個名字很好,非常適合它的顏色!」他拍了拍手,「『地獄』加上『精神奕奕菌湯火鍋』!」
「精神奕奕菌湯火鍋?」
太宰治一副自豪的表情:「是我研製的獨創秘方——喝了就十天不會困的湯底哦!裡面放了雞肉、早上剛從後山摘的蘑菇,其他食材就要你們自己猜啦。」
信玄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認知了:「後山摘的蘑菇可以隨便吃嗎?」
「放心啦放心啦,我特意查過了,棕色的蘑菇一定能吃,我絕對不會吃掉一個綠色的蘑菇幻想自己來到了黃泉比良坂啦。」
信玄聽著太宰治詳盡的描述,無比確信他一定做過這樣的事情。
他對太宰治和那鍋黑色物質的信任已經降到零點了,信玄估算著自己和門的距離,很想奪門而逃。
太宰治注意到了信玄游移的目光,挪到他和出口之間,笑眯眯地說:「我還沒有嘗味道呢,國木田君過來之後,就能一起嘗菌湯火鍋的味道了,好期待——」
太宰治滔滔不絕地說話時,外面傳來敲門聲,國木田獨步拎著兩個巨大的袋子走進房間。
他見鍋已經放到酒精爐上了,詫異地扶了扶眼鏡:「太宰竟然真的自己做飯了?我還以為你會推給我和信玄做呢。」
他又看到坐在太宰治身邊的信玄,更加驚奇了:「信玄居然沒有遲到……」
太宰治悲傷地捂住胸口:「我們在國木田君眼裡是這樣的形象嗎?」
「你就是這樣的人吧!」
國木田獨步放下手中的購物袋,其中一個裝滿了從超市買的冷盤,信玄粗略掃一眼,看到了醋拌海帶、麻醬豆腐和秋刀魚。
另一個袋子里則放著蔬菜和肉丸、火腿腸等火鍋食材。
信玄想借國木田獨步之口制止太宰治的行為,他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打開鍋蓋。
「太宰君,湯底已經熬好了吧。」
國木田獨步果然被吸引過來了,他看著裡面黝黑的、如同沸騰瀝青的湯汁,表情也隨著雞湯的翻滾,變得十分嚴肅。
「太宰,你在裡面放了什麼?」
「雞肉和蘑菇,其他的你們自己猜。」
信玄在旁邊煽風點火:「太宰君的蘑菇是從山上摘的,如果吃完之後中毒住院就不好了,畢竟年假快結束了嘛。」
國木田獨步聽說可能影響工作后,露出動搖的眼神。
太宰治惡魔低語:「國木田君,我們說好的條件……」
國木田獨步舉棋不定良久,最終沉痛地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喝的。」
「……國木田前輩?」信玄轉向太宰治,「什麼條件?你威脅他!」
「才沒有!」
在信玄質疑的目光中,太宰治娓娓道來:「上周,我在國木田君上鎖的抽屜里看到了一本筆記——」
信玄欲言又止:「上鎖的抽屜……」
「用鐵絲打開啦——不要打斷我的話哦。」太宰治大言不慚地回答,繼續講述道,「筆記的名字叫做『我心目中認真勤勉的太宰的培養方法』。」
信玄惻隱地望著國木田獨步:「國木田君,今年年末申請漲工資吧,我會勸社長批准的。」
太宰治咳嗽兩聲,示意他們看著自己。
「所以,我告訴國木田君,如果他今天過來品嘗一碗菌湯火鍋並安全回家,我就能做到那本筆記上的第一條!」
信玄看著那鍋沸騰的瀝青,心想,國木田獨步大概很難安全回家了。
「第一條是什麼?」
國木田獨步發出虛弱的
聲音:「『不會在工作時間採取自殺行動』。」
難怪國木田獨步不惜中毒,都要答應太宰治的條件,真是個偉大的人。
信玄嘆了口氣,由於國木田獨步捨生取義的壯舉,他也不好溜走了。
信玄看著國木田獨步買回來的冷盤,決定今晚只吃冷盤,他絕對、絕對不會,讓身上的任何一個細胞,碰到太宰治的「地獄精神奕奕雞湯火鍋」。
太宰治看穿了信玄的思想,和他對視。
[信玄,如果你不喝,我就把你那天早上對國木田君撒的謊告訴亂步先生。]
[換別的條件吧,我不想喝毒藥。]
[真過分,「地獄精神奕奕菌湯火鍋」這個名字可是我們一起取的啊。]
[如果有人因為喝湯死掉了,我不會陪你一起坐上被告席。]
[那就喝一勺。]
信玄衡量半晌,答應了:[好的,一勺。]
太宰治興高采烈地盛了兩碗烏黑的湯,並試圖用手掌大的湯勺給信玄舀湯,被他言辭正色地拒絕了。
信玄用湯匙撇去浮沫,舀了一小勺湯汁,吹涼后迅速喝完。
……一言難盡。
信玄依次感覺到了苦澀、甜膩,以及抹茶飲料的氣味,最後才勉強能品嘗到雞肉和蘑菇的味道。
很像咖啡、巧克力,還有抹茶飲料的混合物。
其實不算特別難吃,類似於各種飲料的大雜燴。但雞肉和蘑菇的存在讓人難以理解,彷彿是為了坐實菌湯火鍋的身份才加進去的。
太宰治從碗中抬起頭,期待地問信玄:「怎麼樣,能嘗出其他食材的味道嗎?」
信玄篤定地回答:「咖啡,巧克力,還有抹茶飲料。」
「錯了一個!不是抹茶飲料,而是濃抹茶味的眠眠打破哦!」
信玄中肯地評價:「咖啡再加上眠眠打破……喝完這個會失眠吧。」
「我也不知道哦!」
另一邊,國木田獨步已經忍著想吐的感覺,喝完了一整碗雞湯。他放下碗、皺起眉頭,露出計劃無法完成時痛苦的表情。
國木田獨步說:「我喝完了。」
說完,他的目光逐漸渙散,「嘭」一聲倒了下去。
「國木田前輩!」
信玄連忙扶起國木田獨步,發現他暈倒了,不過還有呼吸。
「這就是『地獄精神奕奕菌湯火鍋』的威力!」
「不是說可以精神奕奕十天不用睡覺嗎?!」
「是呀!如果昏睡一個星期,就能十天不睡覺了!」
太宰治哈哈大笑,將自己碗里黑漆漆的湯汁一飲而盡。半分鐘后,他也「噗通」一聲倒在了桌面上,額頭還撞到了桌角,留下一塊紅印。
信玄不想像太宰治一樣撞到桌面,他放棄掙扎,平靜地躺下來,很快就感覺頭暈目眩,天花板都在眼前搖晃。
在徹底昏倒前,信玄想起了中島敦的名言警句。
「太宰先生的料理是生化武器。——中島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