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青年

狹窄的空間，一盞極亮的燈。

悶熱的廚房內，女人站在燈光下，金色的捲髮在地面上投下陰影，一晃又一晃地像她搖擺不定的心。

無數看不清臉的人坐在陰影內，恍惚間，她好像看見身邊多出來個長頭髮的年輕人，年輕人兩手在桌上交握，穿著筆挺的白襯衫，露出截勁瘦的手腕：「我還是建議您和您的丈夫談一談，家庭和睦是孩子健康成長的關鍵。」

不。

不能談。

女人下意識地抖了抖手腕，試圖讓衣袖遮住家暴的傷痕。

「不過如果您感到為難的話，也可以約個時間和他一起來我這裡做諮詢，」像是看出了女人的為難，年輕人一轉口風，垂眸擺正了被他碰歪的墨水瓶，平行至與筆記本同齊，勾了勾嘴唇說道，「我接納過很多這樣不善言語於表達的家庭，面對問題，應該積極的走出第一步，我相信你們之間只是缺一些交流。」

積極的，走出第一步？

女人眼中飄過一絲惶恐，她想起無數個夜晚，散發著酒氣的拳頭和躲在被子里小聲嗚咽的女兒。

要是知道自己在社區免費的心理醫生這裡做諮詢，那個男人會打死自己的吧。

慘白的客廳頂燈下，綠色和棕色的酒瓶堆疊成山，反射出迷幻又弔詭的光。醉酒的男人嘴裡嚷著不入流的污言穢語，大喊著遲早有一天他要解決了屋子裡那個只會要錢的小雜種。

壓抑到只剩氣音的哭聲和男人粗重的喘氣聲在這棟房子里回蕩，女人被這種凝重至絕望的氣氛壓的喘不過氣來，在只余淚水的無盡沉默中，她忽然想起在等候室外報刊架上看見的報紙新聞。

上月一樁失火案件告破，嫌疑人常年酗酒暴力傾向嚴重，在一次酒後爭執中失手殺了自己全家，次日清醒過來後為了毀滅罪證，把整棟房子連同家人的遺體一起終結在了一場大火中。

對啊，女人神情恍惚地看了一眼客廳里還在發酒瘋的男人，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向了廚房。

既然他遲早會殺了自己，那她為什麼不先下手為強呢？

癱成一團的醉漢被廚房驟然亮起的燈光晃了一下眼睛，嘴裡不清不楚地罵著些聽不清詞語的句子，絲毫不知道危險正在接近。

有誰會懷疑、會提防一個常年被家暴，毫無還手之力的女人呢？

面對問題，她應該積極的走出第一步。

客廳內，酒瓶破碎的聲音叮叮噹噹不絕於耳，恍惚間，她似乎又在門框處看見那個熟悉的長發青年。

他鼓勵似的，讚揚似的看著自己手中的刀鋒，襯衫筆挺，長發整齊。

而長發青年手上拿著的正是那張報道了火災調查結果的報紙，在這個狼藉又朽敗的房間里，他像是幅被錯誤地擺入了這裡的雅緻畫卷，安靜地目送著女人走向客廳。

然後，在昏亂又朦朧的燈光下，女人睜眼又閉眼，手起刀落，暗紅色的血液迸出。

血流飛濺而出的剎那，站在門框旁的那個年輕人終於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無聲彎起了嘴角。

四周不知為何越來越亮，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開始旋轉扭曲，陰影中多出些看不清面目的人，那些人步步逼近，把他圍在中間。客廳曖昧的光線化為刀鋒、化作掌聲、化作喝彩，朝著最中間的年輕人席捲而來。

歡欣，愉快，成就感，在玻璃酒瓶碰撞滾落的清脆叮噹聲里，長發青年鞠躬謝幕，輕快地展開雙臂向後倒去，將這幅軀殼投向這片鋒芒之中。

「呼——」

然後，白燼述醒了。

房間里漆黑一片，他閉眼調整了幾下呼吸，依依不捨地挽留著夢裡那股鮮活的情緒。

這是他從電影節回來之後第十三次夢見這個角色，第九次被鬼壓床。

在這次的夢裡，劇組拍攝時無處不在的劇組人員被他模糊化成了一張張看不清面目的臉，而電影上映后無數記者的話筒與報道則變成了一片片銳利的刀鋒，它們合併起來一起在暗處審視，咄咄逼人地踏入熒幕，剝離拆析著這份脫胎於文字的靈魂。

這個極端扭曲又有著危險魅力的反派角色自上映以來好評口碑不斷，票房一路飛漲不說，更是把他推進了國際電影節男主角提名，一時之間風光無兩。

作為資歷不深的新人，又是第一次入圍，白燼述自然沒能抱得獎項歸，網路上惋惜之詞滿天飛，更有甚者拿齣劇組為了趕電影節緊鑼密鼓拍攝剪輯來證明電影製作有問題，主演沒有獲獎全怪導演剪輯不佳準備不周。

白燼述倒是不在意。

得不得獎不重要，他從不在意別人想法，只是喜歡借演戲以體驗真正的情感。

是的，情感。

白燼述患有情感缺失症，缺失對於情緒的感知能力，只有在演繹別人的人生時，才能窺得正常人情緒的一角。

於是，越極端越激烈的情緒他越喜歡，幾年過去，只接極端角色的他幾乎要成為娛樂圈中的反派專業戶，體驗到了他之前人生十幾年加起來都從未有過的濃烈情感。

只不過這次的拍攝確實出了一點小問題。

在拍攝期間，他從未有過的清晰體驗到了角色的感受。

換句話說，他似乎真的變成了那個角色。

那個善於隱藏在人群之中的詭譎亞裔青年，極端的天才與強迫症，天生的壞種和操縱者。生活於他像是一部自由度極高的木偶戲，他披著一張平易近人的皮樂在其中，大多時候是滿懷惡趣味的提線人，偶爾也下場做做演員。

而當白燼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他第四次在夢裡夢見那個長發青年了。

夢裡的長發青年邀請他一起去欣賞自己最新的藝術作品，天台上那個男人一躍而下的同時，白燼述從夢裡猛地醒來。

然後他在心臟的劇烈跳動中忽然意識到，他這次夢見的並不是第二天要拍攝的片段，而是劇本里從來沒有寫過的劇情。

夢裡的情節清晰的可怕，白燼述坐在床上翻來覆去推演了三四遍，硬是沒有找到一絲漏洞。

他以這個瘋子的思維，在夢裡構想了一場完美的犯罪。

他把一個只存在於文字中，只躍然於熒幕上的瘋子引入體內，帶到了人間。

但對於一個情感缺失症來說，這可真是……太好了。

只可惜隨著電影殺青，那個長發青年也逐漸淡出了他的生活，到電影節時，這個角色能夠帶給他的影響已經接近於消退殆盡，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像以往的那些角色一樣退出自己的夢境。

下一個角色不知道還能不能帶給他同樣的體驗，要是能一直擁有這些情感該有多……

【綁定成功。】

他眼前里忽然出現了一個屏幕。

什麼東西？

隨著這個念頭的冒出，他眼前出現一個屏幕，隨之響起的是和屏幕上字跡無二的電子音：【親愛的先驅者，我們榮幸的通知您，由於您條件達標，已獲得基金會探索小隊加入資格，即將成為第5418345位先驅者，我是您的後勤客服。】

這聲音出人意料的柔和，機械音極有技巧性的停留在了恐怖谷效應的邊緣，既親切柔和又不會讓人覺得太過類人而不舒服。

像是知道白燼述在想什麼似的，電子音十分貼心的說：【您可以點擊陌生辭彙獲得名詞解釋。】

白燼述猶豫了一秒，點擊了一下屏幕上的【基金會】。

【基金會：基金會是目前最成熟的收藏品鑒定機構之一，負責收藏品的前期收錄與鑒定、開發、出售等業務。】

【收藏品】

【在高維中，[位面]與[空間]屬於可交易物，未經探索的空間具有許多未知的生存規則，不具備開發及利用價值。所以在基金會收錄未知空間后，我們將籌集資金，派出探索者小隊進行探索。完成探索，總結出生存規則的未知空間，被我們稱之為收藏品。】

【探索者小隊】

【探索者小隊隸屬基金會下，成員都是像您一樣心懷強大執念的先驅者。小隊的任務就是進入未經鑒定的未知空間，探索空間內的生存規則，完成上報。】

還有最後一行閃著金光的【員工福利】。

【員工福利：在這裡，基金會將會為您提供夢想成真的機會。只要探索未知空間，在實時直播彙報中獲得贊助商的支持，積攢積分，就可以兌換一定程度上的奇迹。您所執著的，不願放手的，都可以在這裡得到終結。】

隨著這句話結束，面前的平板上也十分應景的出現了一些可兌換的內容。

白燼述掃了幾眼，最上面的是一行目前為0的進度積攢條，後面的註釋是：【結束合作關係，退出探索者小隊0/10000000】

在這行文字之下就是可供兌換的奇迹，【死而復生】還有【回溯時間】這些極具誘.惑性和衝擊力的詞語被放在了兌換頁面最上面，底下的兌換所需人氣值后也有一串數不清的0。

下面有些比較實用的：【語言精通】、【載具精通】、【武器精通】，這些價格也不低。

再向下就是一些看起來比較抽象的：【十秒鐘的幸運】，【一瞬間的憐憫】，【逆風后的翻盤】……

只要搭配得當，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執念確實可以被這些奇迹解決。

但白燼述對這些沒有興趣。

發現他對於這些興緻缺缺，後勤客服立即殷切地補充了一行：【當然，奇迹兌換中沒有您所執著的事物不要緊。除去這些奇迹之外，如果您能成為先驅者排行榜第一，基金會就可以無條件滿足您一個願望！】

「任何願望？」白燼述拒絕的話停在了一半，下意識對著這行字問了一句。

無欲無求，無趣無味，在他的世界里，任何變動都像是一杯乏味可陳的白水，不會調動他的任何感情，所以他自然也不會對什麼東西存在有強烈的渴求情感。

本該是這樣的……如果他沒有在扮演那些角色時體驗到他從未感受過的濃烈情感的話。

【任何願望，】機械音柔和的肯定道，【只要您能夠成為探索者小隊的優勝者。】

「……我怎麼知道你們沒有騙我。」沉默片刻后，白燼述斟酌著開口道。

【這很簡單。】機械音停頓了一瞬間，話語中似乎帶上了一絲笑意。

隨即，他面前的屏幕上開始逐行出現白色的字跡。

【先驅者編號：JS5418345】

【先驅者姓名：白燼述】

【已探索收藏品：0】

【loading……執念讀取判斷中】

隨著白字的不斷冒出，還沉浸在思緒中的白燼述忽然感受到了一絲十分熟悉的戰慄與激動。

興奮，新奇，躍躍欲試，無數體驗過的沒體驗過的情緒爭先恐後地填滿他的胸腔。

但這不是屬於他的情緒，或者說，並不是他產生了這些情緒。

這份情緒屬於他上一個所扮演的角色。

就在最後一行白字出來之後，他再次扮演、不，他再次成為了那個長發青年。

這個基金會好像很有趣的樣子，這個未知空間好像也很有趣的樣子！

我參與！我參與！

【已獲取基本信息……】

【執念等級：？？？】

【您的執念是：劇中人】

【已生成固定屬性……】

【您的固定屬性是：有時，我會變成另一個人。】

*

【未知空間載入中——】

【未知空間載入完畢】

【未知空間場景為：第一醫院】

【基金會預判收藏等級：E】

【初始贊助值：20000】

【探索者小隊人員額定：8人】

【本未知空間可探索最長時間：五天】

【該界面鏈接良好，奇迹兌換及使用正常開放】

這是一家坐落於市中心的醫院。

順著大廳透明的玻璃門往裡看，廳內的所有人都像是被暫停了一樣，維持著他們前一秒所做的動作表情。繁忙的就診大廳內，挂號機緩緩吐出的紙張卡在中間，大屏幕上不斷刷新的叫號信息停在了一半，排隊取葯的患者們擠滿了整個大廳，臉上滿是被定格的焦急與不耐。

隨著一聲清脆的【叮——】，被暫停的時間重新流動了起來。

嘈亂繁雜的聲音重新回蕩於大廳之內，凝固的時間開始流動，人□□談聲，挂號呼喊聲，腳步走動聲，整個大廳瞬間活了起來。

與此同時，在某個基金組織的網站首頁，佔據了半個屏幕的大幅公告欄上正滾過兩行金燦燦的大字：【基金會探索者小隊目前先驅者已突破五百萬！】

【目前先驅者人數：5418344】

過了半秒，這行數字忽然跳動了一下。

【目前先驅者人數：5418345】

住院部大廳外的人群邊緣，一位長發青年緩緩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