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理之中
岷上國烏山鎮齊家小院
吃過早飯後,齊毅按照慣例去書房練字。齊夫人則一邊默默流淚,一邊收拾著碗筷。
齊恆沒再安慰妻子,也沒去看兒子練字,他獨自佇立院中,盯著緊閉的大門怔怔出神。
「篤篤……」
少頃,院外忽然響起不大的敲門聲。
「來了。」
齊恆應了一聲,便快步向著門口走去。
齊夫人也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向著院門張望。
齊恆打開院門,只見梅殤居士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外,鶴髮松姿,精神矍鑠,雙目灼灼有光,比昨晚看起來更有風采。
「老居士,裡面請。」齊恆略微一愣后才開口招呼道,緊接著便很禮貌地退到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好,好。」梅殤居士也不在意,點了點頭后就闊步走入院中。
齊夫人見狀立即將身子縮回廚房,她胡亂抹了抹眼角的淚痕,然後就靠在牆邊偷聽。
「老居士,您用過早餐了嗎?要沒有的話……」齊恆寒暄道。
「已經用過了。」梅殤居士應了一聲后,轉而直奔主題道,「不知令郎考慮地如何了?」
「嗯,這個……我早上沒問,所以也不清楚,還是請老居士親自和他談談吧。」齊恆隨即將梅殤居士引向書房。
「你且放心,我一不誘導,二不哄騙,三不強迫。是去是留,緣起緣散,全在令郎自己決斷。」梅殤居士並沒有直接踏入書房,而是在略微駐足后,對著齊恆慎重承諾道。
「老居士言重了,小兒若能夠拜您為師,那是他天大的福氣。」齊恆拱手道。
「呵呵,也不盡然,等談過之後再說吧,那我就先進去了……」梅殤居士眼見齊恆沒有一同進去的意思,便在回禮后整了下衣裝,徑直向書房內走去。
「篤篤……」
梅殤居士抬手輕叩房門,沒有一絲猶豫,也不顯半點做作,自然、隨和,而又淡定。
「請進,門沒有鎖。」齊毅稚嫩的聲影從屋內傳來,聽上去有些疑惑。
梅殤居士聞聲便輕輕推門而入,並將門帶上。
齊恆看著梅殤居士的身影消失眼前,卻沒有上前偷聽的打算,他神色複雜地嘆了口氣,隨後轉身離開。
「梅爺爺,是你啊。」正盯著門口的齊毅眼見來者竟是梅殤居士,不免有些驚喜和激動,騰地一下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嗯,是我。」梅殤居士笑著走過去摸了摸齊毅的頭,然後翻看起他練的字來。
桌上有手掌厚的一沓紙,也不知道是齊毅練了多久的成果。筆畫簡單,字跡稚嫩,但卻寫得很認真。
而齊毅這時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沒有了剛才的欣喜,反而低著頭,攥起了衣角,看起來有些緊張。
梅殤居士坐在齊毅剛坐的椅子上,拿起紙張認真看字,對於齊毅的拘謹視而不見,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小院中,齊恆並沒有走遠,而是站在距離書房四五米遠的地方,注視著緊閉的房門。
在旁窺視的齊夫人眼見梅殤居士走進書房,便快步走到丈夫身邊,雙眉緊皺道:「這種時候,我們倆都不在毅兒身邊,是不是不太好?」
「越是重要的場合,他越要學會獨自面對,能夠永遠陪在他身邊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齊恆幽幽地說道。
齊夫人聽后更為憂慮,但卻無從反駁。
「放心吧,老居士說他一不誘導,二不哄騙,三不強迫,一切都在於毅兒的決定。」齊恆沉聲寬慰道。
齊夫人聽后神情略微輕鬆了些,但仍是將雙手攥在身前。
書房內,齊毅也漸漸放下不安,反而發起愣來。
「你知道拜我為師,跟著我走意味著什麼嗎?」梅殤居士一邊看著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啊……」回過神來的齊毅,轉而對著梅殤居士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嗯,我知道。」
「那你說說看?」梅殤居士笑著將目光移向齊毅。
「狗蛋,是我三個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比我小半歲,他爸爸媽媽前年去北邊的柏宇城謀生了,沒有帶上他,把他留給了他奶奶。狗蛋說他天天都在想爸爸媽媽,可是他爸爸媽媽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一次,而且呆了沒多久就又走了,狗蛋哭得可傷心了……」齊毅說著說著,神情也變得低落起來。
「哦。」梅殤居士聽后收起笑容。
他原以為齊毅的父母會告訴孩子,只要刻苦修行,以後人生就會怎樣怎樣的精彩……沒想到這孩子,卻感同身受地給自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嗯,開始時確實有點難以接受,但慢慢會好的,你也不大可能一直呆在父母身邊吧。」梅殤居士開解道。
「這我知道啊,所以我就跟狗蛋說,你看小麗他們家前年養的那一窩小狗,最後不都沒留在狗媽媽身邊嗎?張家拿一個,李家拿一個,王家還抱了倆,但現在不都長得好好的嗎?那些狗崽子都很少跟狗媽媽見面,就是兄弟幾個有時候在一起打打鬧鬧的。有我們陪著你一起玩,你也不會感到孤單的!」齊毅一本正經地說道。
「哈哈哈哈……好,好……」梅殤居士聽罷,放下了手中的紙張哈哈大笑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梅殤居士笑完之後,只得換了一個問法。
「嗯……其實這個問題困擾我好久了。」齊毅摳著小腦袋想了想后才說道:
「狗蛋他說將來要當一個泥瓦匠,還有木匠,造出最堅固的房子,風吹不倒,下大雨也不會漏水,因為他家的房子實在是太破舊了。」
「小美說她以後要當老闆娘,開個客棧或者小酒館什麼的,因為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幹這一行的。」
「哦,對了,我還有一個好朋友叫大力,他說他以後要去當兵,看著多威風。他的父親就是個百夫長,他說他以後至少要當個校尉,因為我們鎮子里最牛的就是劉校尉了,走到哪都帶著一隊兵……」
「至於我嘛,現在還沒有想好呢……不過母親想讓我好好讀書,將來做大官,或者做學問。父親倒是沒說他希望我將來幹些什麼……」齊毅一五一十地小聲說道。
「那你想不想跟著我一起學習那些有趣的魔法,然後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呢?中土很大,很精彩的……」梅殤居士接著問道。
齊毅沉默了一會,然後低著頭說道:「梅爺爺,你那些魔法是很神奇,很好玩,但是我不想離開父親母親,也捨不得狗蛋、小美和大力他們……」
梅殤居士聽后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樣的答案早在情理之中,不是嗎?
隨後,梅殤居士將齊毅摟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接著攤開一張白紙,奮筆疾書。
齊毅怔怔地看著紙上一個接一個浮現出的字跡,神情變得越來越驚訝,因為梅殤居士寫的不是別的字,而是自己學的第一個字「人」。
父親當初在教自己這個字時說: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五行之秀,六方之和氣也。從整體看,頂天立地,雙足穩而身姿挺;從下面看,撇長捺短,成一體卻各不同;從上往下看,則一緩一急,落筆后便有去無回。
但是,梅爺爺一連寫出的這十個「人」字卻是各不相同。有幾個撇細長,捺粗短,而且撇捺之間還有著或大或小的距離。還有幾個撇寫得感覺都要豎起來似的,到下邊還不是向外撇,反而是向內收。
最為神奇的是有兩個「人」,簡直就像畫畫一樣。其中一個撇往上,帶了個小勾,而捺則往中間,帶了個大勾,看起來就如同戲台上舞動的長袖一般;非常好看。
另一個那就更妙了,似乎是用一筆寫成,就像一個人自然而然地靠在牆腳,伸著腿休息一般,有種很愜意閑散的感覺。
「選選看,你覺得哪個『人』字寫得最好看?」梅殤居士寫完后,看著齊毅充滿驚奇的小眼睛說道。
「嗯,這個好看……這個好看……這個也好看……還有這個也好看。」
齊毅反反覆復看了兩三遍后,用小手給梅殤居士指出了四個字來。而且齊毅看上去還有些意猶未盡,似乎在糾結其中一兩個字到底是好看呢,還是不好看。
「哈哈哈哈哈……」
梅殤居士見狀揉了揉齊毅的小腦袋道:「一個字可能有十種寫法,或許更多,而一個人又豈止百種活法。你既然覺得這幾種寫法都好看,那就說明它們對你而言各有所長,又或許各有不足。人生在世,同樣是一個道理,各種活法也都各有長短,各有特色。」
「嗯?」齊毅聽后懵懵懂懂,明顯不太理解其中含義。
「就像你剛才說的,當工匠雖然辛苦,但卻不可或缺,也不愁衣食餐宿,要做的好了,同樣可以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而經商之道紛繁複雜,盈虧乃是最為平常之事,有人盆滿缽滿,有人傾家蕩產,有人只為吃穿不愁,有人卻思盡享華貴。」
「至於當將軍,那就更為明顯極端了,俗話說『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其中的艱險可見一斑……」梅殤居士看著齊毅似懂非懂的樣子,又細細地解釋了一番。
「哦。」齊毅晃了晃小腦袋,似乎是有些明白了。
「那我就給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梅殤居士突然有感而發道。
「好呀好呀,我最喜歡聽故事了……」齊毅當即拍著手道。
梅殤居士笑了笑,然後開始講述:「我和你差不多,小時候也生活在西彌國的東邊的一個小鎮中,不過我們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