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
恭益中學的改卷速度一向很快,不出兩天所有科目的分數和排名都整理完畢。
時憂在查分軟體上輸入自己的賬號,打字的時候手都在顫抖,看到成績的那一刻懸著的心才落下來。
英語單科稍微高一點,其他幾門成績平平。
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太差。
考慮到自身和恭中的教學進度存在差距,時憂對這個成績已經很滿意了。
她這幾天心情不錯,整天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讓宋熙西猶豫了半晌才發問,「那……你和你弟怎麼樣了?」
「啊,什麼我弟?我有弟弟嗎?」時憂停下動作,無辜地眨眨眼。
她把桌上堆疊的書裝在新買的書立里,無所謂地說,「別管他,誰知道他整天抽什麼風。」
宋熙西也不多問了,看著她的動作,「誒,你新買書立啦?」
「是呀,也不能總是把我的書放在他座位里嘛。」時憂往穆嘉翊那邊指了指,「仔仔不是說成績出了之就后換座位?我應該不會和他坐一起了。」
在理十九班待了這麼一段時間,時憂對於「仔仔」這個稱呼已經叫得非常順口。
剛開始聽到的時候還怪彆扭,尤其想起王勝仔那張遠超於實際年齡的、布滿歲月滄桑痕迹的臉,更加嘆惋。
大課間結束,王勝仔邁著老態龍鐘的步子走進來。
班級內鬧哄哄的場面沒停,王勝仔花了五分鐘管紀律,菜市場一般的環境這才安靜下來。他得以喘口氣,叉著腰端起保溫杯,後門正好被遲來的穆嘉翊推開。
「嘖,我說某些同學啊,早上的課過去一半了才來,慢慢吞吞的沒一點年輕人的勁兒!」他喝一口熱水,怒目圓睜地把杯子砸到講台上,「看看這時間觀念,吃飯都趕不上熱乎的!」
蔣糾在底下一邊打遊戲一邊嘀咕:「那你可搞錯了,他吃飯最積極!」
視線中一雙大掌把他手機抽走,蔣糾心臟差點停了,抬頭看到穆嘉翊,「卧槽,你嚇死我了!」
「就在台上也敢玩。」穆嘉翊扯了扯嘴角,重新扔回去,拉開座位坐下。
背過身打開電子白板的王勝仔錯過了這一幕,朝這邊瞪了一眼就說回正事,「這節自習課先把座位換了,十分鐘解決,快快快……」
等待屏幕開機的間隙,窸窸窣窣的討論聲充斥在教室里。
「煩死了,這回肯定有人要移到講台邊上。」
「為什麼?咱班現在不是雙數了嗎?」
「你以為穆嘉翊還願意和時憂一起?他到時候單獨搬到後邊,肯定就剩個人坐講台那兒!」
「這幾天也沒見他對時憂怎麼樣吧,萬一不換呢?」
「嘁……我和穆嘉翊當了一年同學了,就沒見過他和別人坐一起過!」
教室里鬧得像炸開的鍋,直到白板緩衝完畢,新的座位表被投影出來,又是一陣新的嘩然。
「——我靠,仔仔是真的頂啊,他還讓穆嘉翊和時憂坐一起?」
「我怎麼前幾天去辦公室還聽說他打算調開的?」
「閻王不會當場發飆吧,我、我有點怕……」
「啊,穆嘉翊對王勝仔容忍度似乎挺高的,沒見他在班上怎麼樣吧?」
……
時憂也沒想到王勝仔還會把他們安排在一起。
「我們還是同桌誒。」她停下整理的動作,驚訝地開口,兩秒后又後知後覺察覺到,「……那我書還能放你這了?我就不收拾啦!」
教室里拖拖拉拉開始換座位,金屬桌腳劃過水泥地面的聲響刺耳又難聽。
穆嘉翊看她一眼,沒說話,回答時憂的是少年突然站起來拎起桌子的動作。
他把自己的桌子移走,又開始拎時憂的。
一雙骨節勻稱、筋脈分明的手覆上自己的桌子,時憂聽到宋熙西在身邊陡然開口,「穆嘉翊……你嫌棄我們時憂幹嘛?仔仔都讓你們坐一起了你還趕她走!」
時憂一聽,安靜地抬起臉看過去,又很快消化完:「沒事沒事,我坐哪兒都一樣啦。穆嘉翊他肯定也不是那個意思。」
覷見宋熙西細細的黛眉擰著一團,時憂連忙把她拉走,「你不是也要換座位嗎,我幫你一起啦。」
宋熙西板著臉,「小憂,你別幫他說話!」
有人在旁邊偷偷感嘆,「大佬果真無情啊,這麼乖的妹兒我都捨不得。」
「這樣也好,我要是時憂,天天和這種閻王坐一起不得嚇死!」
宋熙西也跟著附和,她聲音尖細,穿透力又格外強,穆嘉翊不耐煩地看她一眼,「你閑得慌?」
被冷著臉的少年這麼一懟,她弱弱地噤聲,嘟嘟囔囔罵著,「凶什麼凶,就你這樣的時憂也不願意和你坐一——」
抱怨聲戛然而止,宋熙西很快又揚起音調,「欸……你就是把你們倆換了個位置啊?」
沉默中,少年的意圖逐漸清晰,時憂領會,「我知道啦,他是左撇子,我坐他右邊更方便!」
「我就說,你別把他想得那麼難相處!」
她是個樂天派,接受能力很強,看著穆嘉翊再次在她身邊坐下,自顧自哼起歌來,「耶耶耶,我又有兩張桌子啦……」
面對少女的聒噪,穆嘉翊有些忍無可忍,「答應給你用了?」
時憂轉過頭看他,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很快恍然大悟。
她做了個給嘴上拉鏈的動作,信誓旦旦保證,「我話很少的!」
「……」穆嘉翊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最好是。」
時憂鬆一口氣,又聽到他補充,「還有。」
「沒事別撞我。」
「特別是,在你困得神志不清的情況下。」
「啊?」時憂回憶了片刻,還是很難把這種行為和自己對上號。
「我沒有吧?」她真誠發問。
「……」穆嘉翊嗤了聲,一字一頓,「你最好沒有。」
-
高二教學樓位於恭益校區最南邊,緊鄰學校外的一條狹長的梯坎,以及附近年歲已久的老小區。
時憂喜歡從窗邊看外面的景色,和穆嘉翊換了位置后,這個習慣還是沒能改過來。
於是每次看窗外的時候,正好也會面向他。
她便會就著外面的天色或景色和他聊天。
正是午後,空氣悶熱難耐,卻沒出現直射的驕陽,反而看見遠處的天空中,大團大團的雲層凝聚,低低地擦著建築物的頂。
氣壓很低,光線似乎也比前幾天要暗,時憂托著下巴往外看,突然在穆嘉翊面前做了幾個施法的手勢。
「我掐指一算……馬上就要下雨了!」她盯著灰濛濛的天空看,明明喜悅已經溢於言表了,還故作嘆惋地搖頭,「可惜呀,體育課泡湯咯!」
穆嘉翊本來不想搭理她的,覷見她一副沾沾自喜的神色,沒忍住扯了扯嘴角。
就她對待體育課的態度,活該這樣細胳膊細腿的。
他戲謔地開腔:「對,體育課就這麼混過去,十月份運動會,學校請你去當桿。」
「行啊。」時憂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笑嘻嘻地應,「當桿總比當花瓶好。」
穆嘉翊:「……」
她對自己這張臉倒是有挺清楚的認知。
不出時憂所料,體育老師很快告訴體委這節課改自習。
教室里瞬間裝滿截然不同的兩種聲音,要麼神采奕奕地慶祝,要麼因外邊的天色而怨聲載道。
宋熙西和時憂一樣屬於前者,她剛連哄帶騙地把被沒收的漫畫書從王勝仔那兒拿回來,正好利用這節突然冒出來的自習課看。
時憂頭一回見這種被學生騙得團團轉的班主任,嘴巴震驚得都要合不上,又問,「你還敢在郁風林邊上看啊?」
成績出來之後,王勝仔考慮到宋熙西和蔣糾兩個人成績太爛,一個愛看漫畫、一個愛打遊戲,坐在一起就是幫彼此打掩護的。
乾脆就把這兩人調走了,讓班長和學委分別「特殊關照」他們,蔣糾這兩天都叫苦連天。
宋熙西卻對這個新位置格外滿意,聲稱自己好不容易把蔣糾這個跟屁蟲踹了。
「這有什麼不敢的,他自己平時還看地理雜誌呢。」面對時憂的提醒,宋熙西不以為然地指了指旁邊的空座位,「而且,郁風林去開班長例會了。」
沒過多久,她又從漫畫里抬起頭來,看向穆嘉翊,「對了,剛從仔仔那兒回來,他讓你趕緊給他滾過去——你看著我幹嘛,這是他原話,就是滾……」
宋熙西對穆嘉翊犯怵,也就敢借著別人的嘴罵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弱。
高瘦筆挺的少年溢出聲哼笑,起身走向辦公室,她這才暗戳戳向時憂吐槽,「這種人,和她多待一秒我都覺得自己會折壽,真不知道仔仔為什麼要你倆坐一起!」
時憂也眨著眼睛搖了搖頭,不是很能理解。
記得在後山被王勝仔抓包的那次,就聽他言辭鑿鑿說過要把他們調開,上次考完遇見了也說過一次。
穆嘉翊連那張檢討都沒寫完,他氣都沒消吧,難道不是應該在盛怒之下直接把他調到講台邊嗎。
宋熙西拉住時憂的手,「反正很奇怪就是了,你以後少搭理這人,白瞎了這麼張臉,脾氣又冷又怪——」
「怎麼不說話了?」面前的宋熙西突然噤聲,時憂疑惑地發問,「脾氣又冷又怪,然後呢?」
下一秒,襯衫后領突然被人勾住,帶著股輕輕的拉力,時憂下意識跟著這個方向站起來。
「然後,老王說讓你一起去。」少年清冽冷淡的聲音自耳後響起,穆嘉翊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和那股不知名花香也一併傳來,「順帶把沒說完的壞話說完,本人在你面前,洗耳恭聽。」
「……」時憂指尖不自覺蜷縮一下,立馬招供,「不是我,我沒在背後偷偷講你壞話,就是個應和的,你得明察!」
而且,她還沒開始應和呢!
「嗯,」穆嘉翊懶洋洋地諷刺,「應和得挺好。」
宋熙西眼睜睜地看著叛變自己的隊友跟只兔子一樣被帶走,剛幸災樂禍沒多久,突然注意到穆嘉翊另一隻手上拿著的東西。
「我靠,穆嘉翊你他媽又要把我書送入虎口!」她狠狠錘了下桌子,含淚送別漫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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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所謂的「虎口」氣氛和諧。
時憂看著王勝仔慢吞吞給保溫杯倒熱水的動作,覺得他恐怕連只笑面虎都算不上。
不明白王勝仔為什麼把她也叫過來,時憂擠眉弄眼地向穆嘉翊表達著自己的疑惑。
穆嘉翊看著她傻裡傻氣的動作,很輕地皺了下眉,緩聲解釋,「他的惡趣味。」
王勝仔最特殊的癖好就是,在每個大考過後一次性把兩個人叫進辦公室,要麼踩一捧一,要麼兩個人輪流罵。
說是要把青春期少年少女們的羞恥心利用到極致。
時憂無法用自己的思維理解,兀自搖搖頭。
王勝仔得知他們這節體育課,更加不著急開口了。時憂百無聊賴地站在穆嘉翊邊上,視線隨意在辦公室里流轉。
裊裊白煙從保溫杯里騰升又散開,透過朦朧的熱氣,不經意瞥到L型辦公桌的角落,放著從拍紙本上撕下來的一張紙。
筆跡疏散又隨意,看上去卻有點眼熟。
還沒等她仔細辨別最頂頭的三個字是什麼,「啪」地一聲,剛剛被穆嘉翊非法繳獲的漫畫書從視線中砸落下去,把整張紙面覆蓋遮蔽。
「怎麼。」少年倚著窗,散漫的聲線輕輕落在時憂耳邊,「你對別人的檢討書很感興趣?」
她一頓,清亮無辜的圓眼眨著,「原來……那是檢討書嗎?」
「……」穆嘉翊難得被噎住,濃眉擰著,別開臉,「不是。」
時憂看著他古怪的神色,已經在心裡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喔,所以是你的檢討書?」
她對少年逐漸崩裂的情緒渾然不覺,自顧自繼續開口,「我還以為你沒寫。」
「難怪仔仔讓我們倆坐一起,他肯定是不生氣了!你這張檢討書效果還是蠻大的嘛!」
「……」
穆嘉翊咬著牙,沒看她,「我沒寫,都說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