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月下夜談
猶豫下是不是要提醒她一下,遲疑半響,她還是沒敢,想了下,楚眉笑了笑:「算了,別操這個心了,不想交就不交吧。嘗嘗這小八件吧,你知道嗎?這小八件,除了配料,最重要的便是火候。火候過了,外面這層麵粉便乾枯,嚼起來乾乾的,口感極差;火候要是不夠,麵粉還沒熟透,只有火候到了,才能鬆軟可口。你嘗嘗。」
楚眉打開盒子拿出塊福字餅掰下一塊喂進胡振芳嘴裡,胡振芳完全沒有心思來欣賞這味道,只是下意識的咀嚼幾下。
「火候怎樣?比大街上賣的是不是好多了?」楚眉將火字咬得極重,然後將餅塞進她手裡:「慢慢吃吧,我交日記本去了。」
楚眉走後,胡振芳依舊坐在那發獃,她看著箱子,也不知道此舉會導致什麼後果。箱子上的那把小鎖真能鎖住那些秘密?
胡振芳站起來打開箱子,取出日記本,在桌前,重新審看最近一年的日記,看著那些驚心動魄的文字,自己當初怎麼就寫下了這些東西。
懊悔的躺在床上,身下好像有東西,伸手摸出來,是合火柴,胡振芳楞了下,誰扔在她床上的?她記得自己的火柴……。看了下床頭,火柴還在,難道是楚眉?
胡振芳爬上楚眉的床,在枕頭邊翻了下,沒有找到火柴,是她?她這是,讓我燒掉?胡振芳眼前一亮,可隨即目光暗淡下來,這一燒,可就難解釋了,上面追查下來怎麼辦?
思考半天,胡振芳一咬牙,拿起日記本就往外走,門卻推開了,鄧軍從外面進來,胡振芳下意識將日記本藏在身後,鄧軍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的問她要去那?胡振芳略有些慌張的說出去看看,沒啥事。
說著便快步出門,到了樓梯拐角處,胡振芳回頭看了眼,走廊上沒有人影,幾個開著的房門傳來同學的說笑聲。
胡振芳鬆口氣,將日記本藏進懷裡,快步下樓。出了樓后,胡振芳四下看看,轉身朝學校後門走去,路上遇見幾個鄰班的同學,和她們打過招呼,胡振芳轉到一條岔路,這條路比較僻靜,少有人走動。
到後門要經過一個小樹林,平時高年級的鴛鴦們經常在這裡幽會,學校雖然有明文不準談戀愛,可也沒認真禁止,這裡便成了情侶的天堂。
不過這個時候的情侶可想楚明秋前世那樣開放,頂多也就是依偎在一起,偷偷接個吻,偷吃禁果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可在旅館開房卻是沒有的,只能在自己家裡,或者假期在宿舍里。
胡振芳在路上便瞧見小樹林里有幾對人影,她在心裡嘆口氣,想起中學收到的情書,那個靦腆的男生,和他漲紅的臉色,現在他在家鄉已經進了工廠,在造船廠工作。
出了校門后,胡振芳悄悄向後觀察了下,後面沒有熟悉的身影,地質學院在淀海區,周圍有不少高等學校,時值學生返校的高峰期,公共汽車上下來不少背著行囊的學生,街上很是熱鬧。
胡振芳拿著新買的日記本,心裡依舊琢磨不定,她到底該怎麼辦?猶豫半響,她沒有回校,而是轉身朝附近的農田走去。
楚眉到系團委,將自己的日記本交給了何新,讓她非常意外的是,她居然是第一個交日記的人,正在辦公室里的系黨委副書記見狀大為稱讚。
「小楚同學,你這是積極向黨委靠攏,是對黨的信任,現在有些同學顧慮重重,認為日記本是**,可他們沒想過,我們**人,將一切獻給黨,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心底無私天地寬,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為祖國服務,為黨工作!
如果連日記本都不敢交給組織,不敢向黨敞開心扉,他們將來怎麼為黨工作?怎麼忠誠黨的事業?我們常說,向黨獻出我們的一切,既然一切都可以獻出,為什麼連日記都不敢向黨公開?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楚眉同學,你這個頭領得好!你的出身雖然是資本家,我黨的政策是有成分但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你在這次運動中的表現,組織上是了解的,何新同志,這樣的同學就應該發展入團,發展入黨!」
何新在旁邊頻頻點頭,楚眉心裡更加忐忑不安了,可還不得不故作鎮靜的說:「書記,我,我只是覺著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所以昨天散會後就回去拿來了,哦,對了,這兩天的日記還沒有記,何書記,這日記本什麼時候能還給我?」
「放心吧,組織上看完后,很快便還給你,誤不了你寫日記。」副書記笑著對何新說,何新也笑道:「我先看看,沒什麼問題的話,最遲後天便能還給你。」
「好的!」楚眉故作高興的走了。
第二天,她交上日記本的事即在校廣播中播出,校刊記者還來採訪她,主編向她約稿請她談談在這次整風中的想法。
兩天後,何新在積極分子大會上,當著全體團員和積極分子,將日記本還給了她,系支部書記公開表揚了楚眉,建議系團支部將她列為重點發展對象,作為出身不好的同學的典型。
在表揚了楚眉后,書記嚴厲批評了那些至今還沒交日記本的同學,要求三天之內必須交出,否則一切後果自行承擔。
楚眉的心終於落到肚子里了,這本山寨日記本被她放在床頭,胡振芳趁她不注意拿去看,楚眉有些心虛,可又不好往回奪,胡振芳看完后皺著眉頭,忽然展眉沖她笑了笑,楚眉的心怦怦直跳。
晚上,胡振芳消失了,楚眉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時透過月光,看看空蕩蕩的床位,郭蘭睡得呼呼的,鄧軍同樣睡不著,在床上一個勁的翻身。
鄧軍現在很寂寞,同學都避開她,沒有必要決不與她說話,班上團支書的職務也被免,團員還在那掛著,她在等待最後的處理。
楚眉睡不著,乾脆從床上起來,披上衣服從出去,走廊上還比較冷,可她將身子縮在一塊,抄著手順著走廊慢慢走,走廊上靜悄悄的,沒有絲毫人影。
這幾天的變化讓楚眉有些昏頭,自己出身不好,根本不敢硬頂,只能乖乖交出來,原以為自己拖了兩天,其他同學早已交上去了,只有自己和胡振芳這些出身差的人,有可能在日記里發牢騷,這才沒交。可沒想到,她居然是第一個交的。
吹著冷風,楚眉的腦袋稍稍清醒,望著漆黑的夜空,黑幕上,沒有一點星光,昏黃的月亮掛在天幕上,清冷冷的月光照在校園裡,周圍寂靜無聲。
望著這月光,楚眉思緒慢慢集中起來,她忽然明白了,支部雖然讓交日記,可此舉遭到同學們無聲抵制,系支部正騎虎難下,自己獃頭獃腦的撞上去,正好解了系支部的難處,所以才落下天大的好處。
一條金光大道在眼前展開,入團入黨,昨天看著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就在眼前,楚眉想著便有些激動,這冷清的空氣都讓她感到些許芬芳,似乎有些甜滋滋的。
楚眉感到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棉衣,活動下脖子,忽然發現走廊一角有個身影站在那,她嚇了一跳,連忙凝神看去。
「誰?誰在那?」
人影慢慢走出來,月光下漸漸清楚,是鄧軍披著地質隊發的棉大衣出來。楚眉拍拍胸口埋怨道:「你嚇我一跳,幹嘛躲在那?」
「我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不敢打攪你。」鄧軍平靜的說道。
楚眉心裡一激靈,連忙堆出個笑容:「說什麼呢,你不是已經過關了嗎,也就是第三類,不是說不重嗎?」
月光下,鄧軍笑了笑,楚眉覺著這個笑容是那樣凄涼,她有些看不懂,鄧軍不過就定了個右派,有什麼大不了,最多也就象父親楚明書那樣下鄉勞動勞動,鄧軍在野外工作那麼長時間,又年輕,什麼苦沒吃過。
鄧軍嘆口氣,一年以前,她還是優秀團員,可一轉眼便成了反黨分子,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從未反黨,連這個念頭都沒有過。
自己出身貧寒,小時候家裡窮,父母都準備把自己賣童養媳了,幸虧解放軍到了,父親成了土改積極分子,成了貧協主席,被國民黨殘匪殺害了,在組織關懷下,自己念了書,參加了工作,可一轉眼,自己怎麼就成了對黨心懷不滿的右派分子了?
鄧軍這大半年,她就想這個問題,可越想越糊塗。越糊塗就越想,她想不明白,於是便從書上找答案,m選三卷,馬恩列斯著作,反覆細讀。
「我以前覺著你有些嬌氣,現在看來,是我看錯了。」鄧軍還像以前那樣,不過語氣已經沒那麼傲了,帶著幾分誠懇。
楚眉淡淡的笑笑和鄧軍並排站著,鄧軍望著黑漆漆的夜空,聲音縹緲:「我以前在野外看夜空,那時隊里有個同事,喜歡天文,一有空閑看觀察天上的星星,他教了我很多關於星星的知識,可惜今晚有雲,看不到星星,不然我可以指給你看,天狼星在那。」
「哦。」楚眉低低的嘆息聲,好像非常遺憾,心裡卻在琢磨著鄧軍這個時候來作什麼,難道她看出來了?楚眉的心又提起來了。
可很快她又放下了,看出來又怎樣,現在木已成舟,大會小會,到處宣揚,除非他們肯自己打自己耳光。
「夏夜看星星,滿天繁星,特別美,有些時候,我想,要不是想為國家找到石油,我寧願去學天文。」鄧軍的話很孤寂也很單薄:「楚眉,除了地質外,你最想學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就想學地質。」楚眉說,這倒是實話,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有一次到地質博物館去參觀,被那些史前化石深深吸引,將來去作地質工作的念頭便埋在了她的腦海。
鄧軍露出淡淡的笑意,楚眉看出她眼中的失落和迷惑,她的心不由緊起來,鄧軍今晚有些奇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到底想作什麼?
夜空中的烏雲慢慢移動,幾顆閃亮的星星從雲縫中鑽出來,鄧軍痴痴的望著那幾顆星星,楚眉忽然有些害怕,她拉住鄧軍的手。
「鄧軍,千萬別瞎想,事情很快會過去的,你千萬千萬別瞎想。」
鄧軍凄然的笑笑:「我可以承受很多,吃不飽,穿不暖,我都不怕,可我…。,眉子,你不知道,我害怕,我非常害怕,我害怕組織不信任我,我害怕黨不要我了。」
鄧軍伏在楚眉的肩上無聲痛哭起來,楚眉先是震驚,原來這個看上去很堅強的女人居然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心情複雜,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想了想,想起楚明秋說的一番話來。
「鄧軍,你這人呀,」楚眉故意嘆口氣斟酌著用詞道:「負擔太重,你以前對我說,要正確對待,我覺著你現在也要正確對待,或許有些人對你有誤解,但你自己應該相信自己,你說是不是,有錯誤,咱們改了行,你說是不是?」
鄧軍點點頭,楚眉又補充道:「我覺著,鄧軍,我看你最近在看書,這很好,多讀點馬恩列斯的書,好好改造下世界觀,組織上一定會看到的。」
鄧軍慢慢推開她,凝視著她,漸漸露出個苦笑:「楚眉,以前我有些妒嫉你。」
「妒嫉我!」楚眉有些驚訝,完全沒想到還會有人妒嫉她,她有些不相信的看著鄧軍,鄧軍點點頭:「我以前對你很嚴厲,總覺著你出身資本家,母親還是資本家的小老婆,可現在回想起來,對你的妒嫉要多些。」
楚眉有些不高興,她有些忌諱別人說她母親是小老婆,雖然這是事實。
「你從來沒挨過餓,受過很好的教育,寫得一手好文章,」楚眉心裡一驚,鄧軍這是暗示什麼?她的心思極速轉動起來,鄧軍沒有意識道,依舊繼續說道:「你爸爸雖然對你不怎樣,可你還有爺爺奶奶,有什麼事還可以給你出出主意,可我呢,爸爸犧牲了,媽媽改嫁了,什麼都得靠自己。」
「哎。」楚眉重重嘆口氣,她的心裡暗暗警惕,鄧軍今晚太反常了,她這是要做什麼,她是不是察覺了,這可怎麼好?
楚眉心裡清楚,那本日記瞞何新是沒什麼問題,可要瞞同寢室的這三個同學倒是有些難,郭蘭或許是例外,這丫頭大大咧咧的從不注意這些,鄧軍和胡振芳卻比較難,胡振芳今晚不在,楚眉猜她是東施效顰去了。
鄧軍哭了會,心情也漸漸平息下來,倆人也無話可說,靜靜的看著這寒冷漆黑的夜。
果然,胡振芳一夜未歸,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到寢室,楚眉見她兩眼通紅,顯然熬了一整夜,胡振芳勉強對她笑了笑,倒頭便睡。
大學沒有什麼開學典禮,班長姜麻給女生們送來張課程表,通知下去男生宿舍領課本,女生們全體出動,將全部課本領回來了。二年級與一年級相比,功課變化並不大,不過一本新書替代一本老書。
至於有什麼課,看看課程表便明白了,幾個人圍著課程表議論紛紛,大家都注意到了,這學期的課程安排比較輕鬆,四月要下鄉支農半個月,五月到工廠實習半個月,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
雖然是低年級學生,可也聽高年級同學說過,二年級有個實習,是普地實習,認識普通地質狀況;三年級有個沉積學實習,認識遠古地質變遷。
可現在這個課程安排變了,支農,到工廠,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楚眉他們議論紛紛,可卻沒人敢提出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