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林小二
十一歲那年,攸晴告別外婆,同時告別了缺衣少食、灰頭土臉的糟糕童年,被接到位於彥城的翠姨家。
翠姨是攸晴母親的生前老友,住在一棟裝修豪華的大房子里。她很漂亮,身材妖嬈,擁有著一間裝滿衣服、包包和高跟鞋的大房間,是攸晴見過的最會打扮的女人,身上永遠都很香。
翠姨從不打罵攸晴,供她吃供她穿,還供她上學,但攸晴始終與她不親,甚至還很怕她。
大概是因為,翠姨生了一雙冷漠的眼睛,盯著人時,會叫人脊骨發涼。
她沒結婚,也沒小孩,花錢如流水,活得分外瀟洒。
攸晴搞不清翠姨做什麼工作,她從來不說,攸晴也不敢問。
翠姨並不是天天都在家,在家時,她經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後獨自一人窩在沙發上掉眼淚。
攸晴寄人籬下,學會了看人眼色做事,見翠姨哭了,就懂事地給她拿紙巾、倒熱水。大多數時候,翠姨都不理她,只會不耐煩地讓她回房,只有一次,翠姨把攸晴拉到身邊,給她看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個倚在欄杆邊的少年人,背景是一片綿延山脈,他穿著白襯衫、牛仔褲,身材清瘦,眉目如畫。
翠姨緊緊地摟著攸晴,攸晴能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嚇得一動都不敢動。翠姨沒理會攸晴的緊張,指著照片問她:「你說,這個人長得好看嗎?」
攸晴仔細地看過照片,怯怯地說:「這是個男的。」
「對呀,是個男孩子,沒人規定男孩不能留長發。」翠姨摸摸攸晴的腦袋,「你就說他好不好看吧。」
攸晴再一次低頭看照片,小臉漸漸紅了,聲如蚊吟般地回答:「好看。」
翠姨意味深長地笑了,說:「我也覺得他很好看,可惜啊,他的命不好,活不長。」
攸晴已經是個半大孩子,聽得懂翠姨話里的意思,但她不敢多嘴問,只低頭看著照片,忍不住擔憂起照片里這個漂亮男孩的命運。
翠姨見她盯著照片看個不停,發出了一串「咯咯咯」的笑聲,把照片往攸晴手裡一塞,說:「這照片歸你了,做個紀念吧。你要是夠聰明,長大以後也許能見到他,前提是他還沒死。記住他的名字,他叫,林唯一。」
……
攸晴收回思緒,沉默著回到三樓。
走進305前,她調整了一下心情,原本凝重的面容漸漸變得羞澀扭捏,顯出了一份少女特有的嬌羞來,進門后嘴角含笑,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亂轉,就是不敢去和室友們對視。
三個室友哪裡會放過她,呼啦啦地全圍了過來,抓著攸晴又是搖晃又是捏臉,爭先恐後地問:
「老實交代!剛才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認識的林唯一?」
「你都沒告訴我們,你和林唯一已經那麼好了!」
「他居然專門跑來找你!說!你倆發展到哪一步啦?」
「牽手沒?抱抱沒?有木有么么噠?」
「沒有啦!」攸晴像是一副受不了的樣子,羞答答地躲避著室友們的追問。
論「如何扮演一個傻白甜」,她早已駕輕就熟,扭扭捏捏地說,「就是……上次在圖書館,他心臟病發作,我給他做了心肺復甦,他就來謝謝我咯。」
「你給他做了心肺復甦?」金露想起不久前的八卦消息,大吃一驚,「所以!是你給他做的人工呼吸?」
攸晴的腦袋垂了下去,還扭了扭身子,算是默認了。
「攸晴你出息啦!」金露狂喜,「這麼說,你真親到林唯一了?哇!你就是我們305之光啊!」
攸晴雙手捂臉,嗷嗷直叫:「我那是在救他的命!你們不要再亂說啦!」
四個女生鬧過一通后,終於安靜下來,攸晴收拾著下午上課要用的課本,趙曉筠湊到她身邊,賊兮兮地用手指戳戳她:「哎,這下子,你是不是有機會去撬杜馨夢的牆角了?」
攸晴白了她一眼,噘著嘴說:「沒想過,怎麼可能嘛。」
「你那麼喜歡林唯一,幹嗎不去試試呢?」趙曉筠說,「我也沒覺得杜馨夢有多漂亮,再說了,林唯一從來沒公開過和她的關係,一切都是道聽途說,興許……林唯一就喜歡你這種可愛型的女生?」
「你想多了。」攸晴想起那天在圖書館,自己觀察到的林唯一與杜馨夢的互動,說,「他倆絕對都喜歡對方,那個眼神啊根本瞞不住,至於為什麼不公開……」她聳聳肩,「我就不知道咯。」
作為一個合格的林唯一「迷妹」,攸晴掌握著不少林唯一與杜馨夢的交往信息,在多個場合看到過他們暗地裡的眼神互動。
林唯一喜歡杜馨夢,杜馨夢也喜歡林唯一,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的事實。
可是……今天的林唯一真的很不一樣呢。
到底哪裡不一樣?攸晴其實沒怎麼和對方近距離接觸過,只通過幾次簡單的交談,還抓不住關鍵點。但她有直覺,直覺告訴她,今天出現在寢室樓下的林唯一,和昨天出現在停車場的那一個,外形沒有變化,性格卻天差地別。
雙重人格,還是精神分裂?攸晴琢磨著這個問題,想著等林唯一來還手鏈時再好好和他交流一番,套套話,最後把信息整理一下,統統彙報給翠姨。
——
司機第二次把車從彥城大學開回昭鼎華園,半路上,林唯一又睡著了,但和第一次不同,直到車子開進別墅車庫,他都沒醒過來。
單文暉讓司機離開,自己站在車外,動作輕柔地拍打林唯一的胳膊,生怕嚇到他,連說話都輕聲細語:「唯一,唯一,醒醒,到家了。」
林唯一幽幽醒轉,只覺得頭有些疼,抬起手抓了抓頭髮,表情痛苦地看向單文暉,這不同尋常的蘇醒感令他心中警鈴大作,問:「現在幾點?」
單文暉抬腕看錶,說:「一點五十。」
「一點五十?怎麼會開這麼久?」林唯一瞪大雙眼,一把扣住單文暉的手腕,急道,「我睡著前看過時間,十二點半就應該到家,為什麼會晚一個多小時?你把我帶去了哪兒?你告訴我!這一個多小時都發生了什麼?!」
看著他激動的樣子,單文暉不敢隱瞞,老實地回答:「本來是十二點半就能到家,但是車開到一半,你說要回趟學校,有東西落在那兒,非要回去拿。」
林唯一已經猜到「自己」要回去拿什麼,怔愣過後就笑了起來,那笑容又凄慘又詭異,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後來呢?拿到了嗎?」他眼角泛紅,歪著頭問。
「拿到了。」單文暉說,「就是你丟掉的那串手鏈,現在在你口袋裡。」
林唯一把手伸進衣兜一摸,果然摸到一串小小的、冰涼的金屬物品,絕望感瞬間鋪天蓋地地瀰漫上心頭。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明明知道自己不能生氣,那會造成血壓上升,心跳加快,可能會叫他沒命,但他實在控制不了此時的情緒,他氣得想殺人!
「寄生蟲!!」
林唯一憤怒地喊道,「寄生蟲!你這條噁心的卑鄙的下三濫的寄生蟲!你就該活在陰溝里!」
他把手鏈從衣兜里掏出來,雙手各拉一頭,眼看著就要扯斷它,「我要燒了你!熔了你!把你碎屍萬段丟到河裡去!」
單文暉第一次看到林唯一如此失控,不得不捉住他的雙手,喊道:「唯一,林唯一!你冷靜!冷靜!冷靜!」
這個保鏢做得真是比保姆都要操心,在單文暉眼裡,林唯一就是發了病,丟手鏈的是他,撿手鏈的也是他,說要去修手鏈的又是他,現在要毀了手鏈的還是他!
這不是精神病是什麼?
手鏈要真毀了,變都變不回來,到時候林唯一又要發脾氣,單文暉找誰說理去?
林唯一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敵得過單文暉的勁道,很輕易地就被制服,手鏈也被單文暉拿去,說先代為保管。
他像灘爛泥似的賴在車座上,長發凌亂,眼神空洞麻木,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寄生蟲,寄生蟲,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單文暉搖頭嘆氣,妥善地收好手鏈,心想,林公子真是病得不輕。本來,他還能吃藥治療,偏偏他有嚴重的心臟病,導致他不能吃//精神類藥物,就只能拖著,定時去見心理醫生,最多喝點安神助眠的中藥調理。
之前,他都沒這麼瘋癲過,單文暉憂心忡忡,覺得再這麼下去,就算林唯一沒被心臟病奪去小命,也要被這精神病折磨至死了。
車庫離別墅主樓有一段距離,沒人察覺到這裡的異狀,單文暉好不容易安撫好林唯一,攙著他下了車,陪他一起走進別墅。
林唯一回到三樓房間,把單文暉擋在門外,獨自一人反鎖上門,筋疲力盡地倒在了大床上。
「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雙眼瞪著天花板,喃喃出聲,
「你說過的,不會來干涉我的生活,我不叫你,你就不會出現,哪怕偶爾出現,也會努力地扮演我。」
「一切都以我的決定為主,即使那不合理,你也會尊重我的意願,聽從我的命令,因為這是我的身體。」
「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你到底要幹什麼?!」
林唯一在床上躺了許久,困意又一次來襲,他知道這不正常,哪有人剛睡醒又要睡?這分明是那條寄生蟲用的陰謀詭計!
「他」可真厲害啊,進化了嗎?還是升級?「他」想出現時就讓他睡覺,趁機佔據他的身體,而他卻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從來都不知道「他」出現以後會發生什麼。
林唯一最終還是沒有抵擋住困意,又被迫睡了一覺,醒過來后發現自己的衛衣和長褲已被脫掉,身上蓋著被子,不知道是「他」做的,還是單文暉進來過。
真諷刺啊,他居然還叫「唯一」,林唯一都被氣笑了。
他撈過手機,打開筆記APP,發現有了一條新留言。
一條很長的留言。
3月29號,15:02
林唯一,對不起。
我沒有惡意,不是想干涉你的生活,我只是覺得你不能隨便丟掉別人的東西,攸晴都說了,這串手鏈對她很重要,而且她的確救了你的命,做人要懂得感恩,不能恩將仇報。
我知道我的存在令你非常困擾,對不起,以後我會記得自己的身份,不會給你添麻煩,也請你不要再做傷害自己的事。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我們可以和平共存。這世上有雙重人格的人其實很多,我們都看過論文,也看過這類題材的小說和電影。有些人不止有雙重人格,還有三重、四重,甚至更多重的人格。我非常清楚你是主人格,是這具身體真正的掌控者。很抱歉,我無法解釋我究竟因何而生,也說不清我到底誕生於何時,我只能告訴你,我從來沒想要傷害你。
我實在找不到讓自己消失的方式,如果我能找到,只留一個你,消失一個我,那我一定會去做。可要是讓我消失的前提是連你也一起消失(你懂我的意思),那對不起,我做不到。
生命非常珍貴,我熱愛這世間的一切。
林唯一,我向你保證,這件事了結以後我不會再做逾矩的事。而現在,我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幫攸晴修好手鏈,再還給她,好好地向她道個謝,希望你能答應,並予以一定的配合。之後,我會儘可能地隱藏起來,降低存在感,只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才出現。
最後,我再次為這一次的行為向你道歉,我錯了,對不起。
看完留言的林唯一長久沉默,心裡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要不要把這段留言截個圖留作證據。
最終他還是沒有截圖,像往常一樣把那大段的文字刪掉了,拿著手機反覆思考,也沒給對方留下隻言片語。
林唯一心裡很絕望,覺得活著真沒意思,那寄生蟲的態度向來都很好,說起「謝謝」、「對不起」等敬語順溜得要死,保證這保證那也是張口就來。
可他的保證又有什麼用?沒有懲罰沒有約束啊!
林唯一至今都接受不了自己是雙重人格患者的事實,更不承認自己是精神分裂。「他」倒是接受得很快,字裡行間都透露出這麼個意思:我就是你的另一個人格,其實和你共為一體,你幹嗎要這麼排斥我?
這些年,心理醫生唐傑楷給林唯一做過催眠治療,結果如何,唐醫生始終沒有告知。
林唯一猜測唐醫生是把結果告訴給了他父母,因為從那以後,父母對待他時,態度變得更為溫柔耐心,但他們絕口不提「雙重人格」這四個字,林唯一覺得,他們大概是不想刺激到他,怕他心臟病發作。
他甚至懷疑,唐醫生已經見過另一個「他」。
「他」其實有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名字又簡單又荒唐,說出來都會被人笑死。
林唯一記得很清楚,那年他十四歲,因為行為異常被父母領去見唐醫生,回來后睡了一覺,睡醒后就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張手寫紙條。
紙條上的筆跡與他截然不同,字寫得特別爛,內容卻像一記晴天霹靂,直接嚇暈了林唯一:
Hi,林唯一,我知道你可能發現我的存在了,也知道醫生正在給你做治療。給你留言是想告訴你,你千萬別害怕,我絕對不會傷害你。我的名字叫林小二,是我自己取的,你是一,我就是二,以後,我們一起做好朋友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