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她
二月底,春季將臨,海霧如輕紗覆蓋整個海岸線。
停泊在港口的華悅天鵝號沐浴著午後日光,即將登船的不少遊客都在岸邊駐足,舉起相機拍照記錄此刻美景。
接到蘇曼的電話時,洛詩正走在通往華悅天鵝號郵輪的廊橋上。
「……阿詩,你真要去參加岑董事長夫婦的金婚派對啊?你和家裡鬧掰之後那麼多人想落井下石,你這不是送上門給那群人奚落嗎?」
刷票通過vip乘客的閘門,洛詩咳了兩聲才輕聲答:
「交不起畫廊的租金可比那些人的奚落更可怕。」
「你少來,你的春夜系列去年在蘇富比才拍賣出七位數的高價,只要你放棄開畫廊專心畫畫,日子不知道多滋潤。」
話雖如此,但蘇曼也知道洛詩絕不會放棄她的畫廊。
那是洛詩身為建築師的母親留給她最後的禮物,小到草圖的每一根線條,大到裝潢的一磚一瓦,都是洛詩母親的心血。
洛詩不願畫廊只作為一個漂亮的擺件蒙塵,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儘力試試自己經營起來。
儘管她其實除了畫畫,並不擅長別的。
「你也不用太擔心。」
洛詩打開房門,示意助理思琦將行李放到窗邊。
「這次段馳也來,有他陪著,我想那些人不會太過分。」
聽到這個名字,蘇曼才忽然想起來。
段馳是洛詩剛交往兩個月的男朋友,比她小兩歲。
在權豪勢要雲集的京海市,段家雖算不上頂級豪門,但對於洛詩來說也算是個靠得住的依仗。
蘇曼放心了些:
「那就好,天塌下來讓段馳頂著……誒,當初我還嫌棄他脾氣太軟沒主見,沒想到關鍵時刻還得是這地主家的傻兒子,替我們落難的小美人兒撐起一片天……」
洛詩被她煞有其事的感慨逗笑。
蘇曼又囑咐幾句后才掛斷電話,助理思琦蹲在地上整理行李,忽然咦了一聲:
「洛詩姐你沒帶外套嗎?這兩天倒春寒,晚上聽說要降到十度呢,要不我現在去船上的免稅店替您現買一件?」
「不用,段馳說他替我帶了禮服裙和外套,你去找他拿就行。」
段馳的房間就訂在她這間隔壁,思琦去的時候門口已經沒有行李,人應該是已經上船了,但似乎並不在房間。
電話許久接通,傳來一個極有活力的聲音:
「阿詩你到啦?我上船時見你房門外的行李還在,就先出去溜達了,你在哪兒呢?」
「我就在……」
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響起一個不清晰的女聲,帶著嗔怒地喊「幫我拍照的時候不許打電話,再不快點光線就不好看了」。
段馳應她:「拍來拍去不都這個樣子嗎,不是光線的問題,我家阿詩就什麼角度拍出來都漂亮」。
換來的是女孩撲過來的一聲「段馳你找死啊,有女朋友就忘了發小是吧」。
兩人顯然交情匪淺,笑罵之間沒有旁人插嘴的餘地。
這頭的洛詩無言地聽了一會兒,又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溫水。
桌上就擺著幾盒感冒藥,但晚上的酒宴免不得要喝酒,她不敢吃藥,只能硬抗。
等杯子里的水見底,對面女孩的聲音才消停些,洛詩問:
「你旁邊還有別人?」
「不是外人,這個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發小,我倆剛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吵著說要見你,這次正好介紹你們認識,剛才她還誇你的衣品好呢……」
洛詩捕捉到話里的重點:
「衣品?」
「我這不是準備拿著衣服來找你嗎?她看見甲板這邊風景好,就想說借你的外套披上拍幾張照片……」
房間里很安靜,正收拾東西的思琦也隱約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她皺了皺鼻子。
連她都不願意把自己的衣服借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更何況有潔癖的洛詩姐了,洛詩姐這男朋友怎麼搞的?
「哈嘍哈嘍!是洛詩姐吧?」
電話那頭插入了一個女孩爽朗的聲音:
「你選衣服的眼光真的很棒誒,阿馳這麼爛的拍照技術都能出片,待會兒我倆一定加個微信,以後你要是逛街缺人陪務必叫上我,還有阿馳,提包刷卡這種事兒都交給他,他從小陪我和我媽逛街,熟練工了。」
「你以為阿詩和你一樣?不是我說,阿詩就從來不花我的錢,就你整天不拿自己當外人……」
「本來也不是外人,我倆小時候還差點定過娃娃親呢。」
說到這裡,女孩又對洛詩道:
「不過洛詩姐你別誤會,我倆純粹就是兄弟情,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你千萬別多想。」
思琦偷偷瞥了眼自家老闆。
那隻纖細修長的食指在玻璃杯上無意識地叩了幾下,面上噙著淡淡的笑,一點沒有尋常女孩遇上這等情形的惱怒。
「段馳,」她語氣不疾不徐,比平時還溫柔幾分,「你什麼時候把我的衣服帶過來?」
遲鈍直男完全沒察覺到兩人言語間的機鋒:
「既然你已經上船了,那我們就現……」
「拍完照就回,很快的。」女孩笑盈盈地打斷道,「樓梯那邊也很好看,阿馳我們再去那邊拍幾張吧!」
「可是……」
「你好好拍,速戰速決,別讓洛詩姐等久了生氣。」
「我們家阿詩脾氣好得很,你以為跟你一樣臭脾氣嗎?」
兩人與其說的是在拌嘴,更近似與熟人之間的打趣。
洛詩並未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只在最後淡淡說了一句「那你們結束之後記得給我打電話」,便切斷了這通電話。
洛詩還未開口,思琦先忿忿不平道:
「這人有沒有禮貌啊?不經過同意穿別人衣服就算了,本人都發話了,居然還要穿著拍完照才送回來?要不要臉啊,她自己是沒有衣服穿?洛詩姐你這都不生氣?換做是我,我早開罵了!」
洛詩唇角勾起來,笑意有些淡。
「怎麼可能不生氣,我又不是菩薩。」
換做從前,以她的個性,從她知道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給別人穿那一刻開始,這通電話就會和這段感情一起斷了。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情勢所迫,今非昔比而已。
思琦:「那您打算怎麼辦?」
「我先去一趟免稅店,你在這裡繼續寫展覽綱要,等他們來了,你再給我打電話。」
免稅店?可他們不是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嗎?
雖然疑惑,但思琦沒說什麼,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果然,等洛詩換上臨時買的外套赴宴,甚至連名片都發出去五六張,這才接到了思琦的電話,說他們來找她了。
她避開人群,走到無人的船舷旁將外套脫下。
脫外套時不太方便,洛詩將通話調成了免提。
另一頭的思琦聲音壓低,語調卻激動:
「他急了他急了,段馳哥看見了桌上的葯,知道你生病了還穿那麼單薄在外面,當時就急吼吼地問我你在哪兒,我一路小跑都追不上……洛詩姐,這招苦肉計也太厲害了吧。」
洛詩將剛買的外套拎在手裡,走向不遠處的垃圾桶。
咸澀海風驟然將她包裹,洛詩冷得下意識打了哆嗦,摩挲著裸露在外的手臂。
思琦還在幸災樂禍地形容著段馳和他發小爭吵的場面,洛詩眼睫微垂,神色卻並不算高興。
她和段馳相識與蘇黎世的一個慈善晚宴。
小少爺為給母親拍一幅畫當做生日禮物而去,卻一眼看中了比畫更漂亮的畫家。
洛詩在法國讀研的最後一年,段馳每周雷打不動坐飛機來法國一次,故作巧遇出現在洛詩的朋友聚會上。
她不是沒被人這樣大費周折地追過,但像段馳這樣費盡心思,見了面卻不敢同她多說兩句話的,在這個圈子裡實屬少見。
半年前洛詩被趕出家門,小少爺更是搭夜班機風塵僕僕趕來跟她告白。
「阿詩,你別難過,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段馳出現的時機太好。
她已經體會過世態炎涼,不再是少女時期一心一意追求完美愛情的小姑娘。
結婚之後,段馳可以得到她和她母親遺留下的人脈關係,而她可以得到段家的資金支持,將畫廊運營得更好。
她想,這世上婚姻有許多種,各取所需的婚姻也未嘗不可。
所以只要段馳不是無可救藥,她願意容忍他的一些缺點,放低姿態與他磨合——
哪怕是演一出她從前根本不屑的苦肉計。
洛詩將外套團成一團,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看著那件被丟棄的外套,不期然地,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很多年前的身影。
煙霧繚繞中,咬著煙的男人漆發烏眸,挑起的眉眼鋒芒銳利,卻因她的蹙眉而掐滅了手裡的煙。
他勾唇笑了笑,懶洋洋地對她說:
——這世上也就是我,才對你這麼百依百順。
——聽上去你好像很不滿?
——不,百依百順,才能把你慣得除我以外,沒人能容忍你。
洛詩想,他大約永遠不會知道,原來有一天,她會收斂脾氣,去容忍別人。
不遠處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正是拿著外套趕來的段馳和他那位素未謀面的發小。
洛詩好整以暇,準備迎上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然而還未等段馳開口,頭頂便遙遙飄來一個聲音:
「原來您在這裡啊,小趙,這位這就是我和你提過的傅予深傅總,快敬傅總一杯——」
洛詩猛然驚醒,抬頭看向上方的船舷。
她這才發現,有個人一直站在上面,默默無聲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四目相對。
冷冽而幽深的目光,和他唇邊扯出的嘲弄笑意,越過塵封數年的遙遠歲月落入她眼底。
華悅天鵝號駛離港口,海浪在船壁激起純白浪花,帶著船上一千多名乘客駛向靜謐的海面,開啟了持續三日的航程。
洛詩覺得自己也被一場滔天巨浪席捲,不受控制拖拽著,即將偏離既定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