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望長命千歲,同赴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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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路過村落,放緩了速度慢慢行去。
宮霧半趴在窗側,正瞧著村莊里雨後放晴的景緻,因著大片陰影灑下來,仰頭看了過去。
——是一樹極高的羅漢松。
「這松樹瞧著得長了大幾百年,」馬車夫在前頭也感嘆了一句:「頭一次見到有這麼大的。」
「等一下!」宮霧騰地想起來了:「辛苦停一下車!」
馬車已經駛遠十幾丈,少女扶著車身輕巧跳下,拾起裙角跑到羅漢松旁蹲下。
師父先前說的,好像就是印山!
說是印山山腳下有棵羅漢松,羅漢松下鎮著一口鐘。
大樹足足有四人環抱,她繞了一圈才找到樹根里漏出的金屬光澤。
「在這呢。」古鐘忍不住喚她:「往右走點,哎,低頭,再低頭,瞧見我沒有?」
狐狸祖宗伏在窗畔遠遠瞧著,耳朵尖跟著一動。
「誰在說話?」
「一口鐘。」
「……鍾??」
馬車夫很有眼力地把座駕倒了回去,方便胡豐玉看清那一隅樹根下掩的大鐘。
宮霧挑了根樹枝,把鐘面上的碎葉泥土都拂開,果真如師父所說,既看不清材質,也沒法憑靈力除去它鐘頂攀附的寄生枝葉。
胡豐玉懶得下車細看,倚窗問它:「你犯什麼錯了,被誰鎮壓在此?」
大鐘清清嗓子,字正腔圓道:「爾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還真是跟傳說一樣。
「如若給了,會怎樣?」
「送你一個大寶貝!」
宮霧親臨傳說,碰見這麼一口鐘雖然好奇極了,但也沒法輕易試險。
她數死數生,先前一次次來得太疼了。如今便是有緣碰見這口怪鍾,一樣僅是看看就罷。
反而是胡豐玉長耳朵一豎,真來了興趣。
「那我試試。」
「你確定?」宮霧瞧出來他沒開玩笑:「現在可還沒到京城。」
沒想到不等僕人扶他下座,怪鍾已利落拒絕。
「你給不了。」
「為什麼?」
「你的功力都存在別處,現在便是給了,也給的不全。」
「這麼貪心啊。」狐狸本覺得不滿,一轉念頭嚼出門道:「你這仇人,條件可壓得夠狠,再來個幾百年你也逃不出來啊。」
怪鍾苦哈哈一笑:「能咋辦呢。」
不管是解咒條件,還是它的說話範圍,都似乎被限制地很是苛刻。
宮霧本來也想多閑聊幾句,問問有關怪鐘的舊事,後來它都沒法說別的話語,只能單調重複同一問句。
……爾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否,必然否。
與奇觀作別之後,當晚便提前到了京城裡。
虹陵胡氏在南北各地都有別邸府苑,聽說還連著開了不少買賣,經商得財的同時四處為善,在各界商會裡也一樣名氣頗好。
馬車剛剛駛到皇城根下,胡豐玉在睡夢裡氣息一頓,抬起眼皮道:「有人來找你了。」
宮霧見馬車不停,四周平靜,剛想說一句好像沒有,有麻雀撲稜稜飛向她的掌心。
小鳥雀還未落定站穩,單爪一觸及她的掌心,旋身便成了一支羽箭,從中貫穿一封書信。
靈封旁寫了四字,「宮霧親啟」。
她一觸及這字跡,指尖都不自覺地用力。
是師兄,師兄給她的信!
胡豐玉抱臂一瞥,罕見地流露出幾分訝異。
「這化鳥信來的可是不易,平時拿錢都沒法寄來。」
「你這師兄——哪裡來的門路?」
「什麼?」
「他不知道你在哪,恐怕是花大代價請了神通,才讓這支箭憑著姓名八字一路找到你。」
宮霧還未展信,聽到師兄竟為自己做到這樣的地步,已是胸膛發燙。
……師哥!
師哥就是因她才誤入魔界,竟還能做到這般地步,挂念未減。
她真想用力抱抱他,拉著他一起回家。
「化鳥信?」她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字眼:「這樣的事,你能做到嗎?」
狐狸祖宗閑閑道:「我活了九百四十二歲,你覺得呢?」
「一定是——」
「做不到。」胡豐玉如實說:「這活兒本來就是陰祀的法子,我哪兒學得來?」
宮霧低低噢了一聲,自羽箭上取下這封信,逐行讀去。
「小霧,見信安。」
她握緊紙箋邊緣,看每個字時都像是能目睹師哥寫下字句時的樣子。
四五頁紙寫得很滿,要說的話多到承載不下。
他把一路異變簡明道來,提到自己數日後會抵達京城,去竹戲齋再鍛法器,之後會留在京中等待一月,希望能遇見她。
宮霧讀到這裡,已是揉著眼睛不住笑。
「師兄要去京城,而且也是去緞紅坊旁邊,」她的雀躍按捺不住,笑意似春日花放:「我能見到他了——顛簸往複這麼久,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等在京城裡碰面,我就要和他一起回谷里去!」
哦對,還要往谷里都帶些京城的吃食布帛,把有趣的都買下一些!
胡豐玉靜靜望著她,許久道:「還從未見你這樣笑過。」
宮霧眸色燦爛,整個人連氣色都明朗起來。
「我是孤女,全靠師父師兄一路陪我到大,和血親又有什麼區別?」
「僅僅是因為,他是你的血親嗎?」
「不然呢?」
胡豐玉以書卷抵著唇,微微搖一搖頭,不再多問。
姬揚對宮霧全無保留,把這封化鳥信的由來也一併講了。
他遇到一個喜歡亂收兒子女兒的魔尊,先被索走兩顆梅子,又花了一顆梅子托魔界箭師射出此箭,自己也不確定能否送到。
等待法扇淬成的間隙里,他打聽到有關眼蛇瘟的秘密。
前幾行的寥寥言語,均與宮霧審問魔將時得到的答覆一模一樣。
眼蛇瘟是南淵手筆,如今亦驚動北闕的上下,擔心是那淵主老頭兒有意起兵。
到底是身在魔淵深處,姬揚還探聽到更重要的一段線索。
「眼蛇瘟似是教徒祭祀之儀,既可汲取精血,亦能輸送靈力。」
「南淵尊巫毒,北闕敬天魔,像是在這兩者之外還有隱秘……賀兆離便是眼教信徒之一。」
讀到這裡,宮霧即刻被喚醒在金煙渦的那段記憶。
賀兆離使詭計誅殺老門主之後,被塗栩心一劍劃破後背,露出脊骨上駭人陰森的一隻眼睛。
而且……賀兆離自己也是金瞳!
她來不及看完書信後文,又去問閉目養神的胡豐玉。
「你知不知道有什麼教派,是畫著眼睛圖騰,或者和眼蛇瘟可能有關的?」
狐狸祖宗半睡半醒道:「從來沒聽說過……」
他揚起玉白長指,沿著車壁虛畫幾筆:「南淵喜歡扎小人,魔宗符號也像個小人,有頭有四肢。」
「北闕盡倒騰陣法詭術,魔宗符號是漩渦,看見我畫的了吧。」
「那妖界呢?」
胡豐玉靜靜看她。
宮霧伸手捂口。
也對……肯定是如人一般修佛修道,以及信化形前的祖宗。
書信最後一頁,筆鋒收得溫潤許多,帶著幾分歉意。
「錯過去年生辰,實在抱歉。」
「來年一起添補祝壽,望長命千歲,同赴仙路。」
宮霧看完全文之後,又從頭細讀幾遍,捨不得放下。
狐狸等得無聊,拿書戳了一下。
「你理理我。」
少女發覺自己讀信太久,很是珍重地把書信貼身收好,連那根羽矢都捨不得扔掉。
城牆外有守衛設卡盤查,馬車顯出形貌,混在人群里順利通過。
宮霧陪他閑聊幾句,想起之前沒聽完的故事,隨口問了一句。
狐狸也搖一搖頭。
「我被困得太深,沒法知道。」
單是從緞紅坊對外泄露的風聲來看,那搶走狐心的秦綿久後來又活了幾十年,然後抱病而死。
在那以後,坊間謹遵師祖規訓,遇著病弱男嬰也一併拒了,絕不姑息生禍。
幾代宗主傳承下來,未必知道胡家仙祖去了哪裡。
秦將雨升得神職后不便下凡露面,緞紅坊前前後後又飛升了幾十位散仙,也都未再歸來,估計是在天上各自有了差事。
宗主百年一換,都是玉衡或天權級別的厲害人物。
等馬車緩緩駛入內城裡,胡豐玉喚馬車夫停車,由他扶自己坐進輪椅里。
有奴僕現身幫扶,語氣不安。
「夜深露重,仙祖此刻便要去緞紅坊?」
胡豐玉側耳聽了許久,像是在尋長風遞來的心跳聲。
「嗯,由她送我去。」
四五個奴僕再度隱去身形,連馬車也在長夜裡隱去輪廓,留她推著他立在柳下。
「我還未問過,你字什麼?」
「柳風。」
「很好聽的名字。」胡豐玉垂眸轉著羊脂手串,半晌道:「我獨留你送我,是因著不知前路吉凶。」
「如果取心不成,我死在那裡……還請你把屍身送回胡府,供後人斂入棺槨。」
宮霧暗嘆最好別又死一次,輕聲答應了。
「她們敬你為仙祖,應該不會吧?」
「誰知道呢。」胡豐玉仍記得秦綿久孩童時的懵懂樣子,笑一笑搖頭道:「走一步看一步了。」
-2-
她推著他一路行至西坊橋邊,隨即便瞧見了蓮舟畫舫,燈垂花樓。
「那一片都是緞紅坊的地方。」胡豐玉慢慢道:「民間吉慶祈福,年節婚喪,都會請緞紅坊的舞修樂修前去行度法事。」
「和朝廷關係緊密的幾百年裡,宮裡漸漸也有貴人請她們前去行舞儀樂法,地位一路水漲船高。」
他年輕時,前朝內外都喜好書畫。
緞紅坊縷有仙人飛升之後,連王公貴族也手抱琵琶,不會彈曲子都像不夠風雅。
宮霧調整著腰側法傘,準備隨時陷陣廝殺,並沒有聽得太認真。
胡豐玉側眸一瞥,僅一眼便看出她的法器還不算天字成色,託大了勉強夠得著地字。
「你這鶴傘底子不錯,但用料窮了些,也該拿去竹戲齋添補一二。」
「那器齋掌柜是我族故交,一聞見你的妖氣都不會收錢。」
宮霧並無貪慾,淡淡回絕:「這傘很好,也沒有要修補的地方。」
「它還不夠適合殺人。」胡豐玉揚唇而笑:「碰見稍強些的體修法修,連屏障都扎不穿。」
「如果是我,就給每一根鶴羽都淬法鋒刃,竹戲齋在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我不想殺人。」
「可多的是有人要捉你。」狐狸祖宗看向夜色燈火里的緞紅坊,語氣耐人尋味:「就像抓一籠狐狸那樣。」
連他都會暗暗心驚,一路會有這樣多的窺伺。
宮霧並不知道,除了那一次魔將攔路之外,他的門人設法攔下阻斷多少危險,在各州或抹掉或改寫了有關宮霧的線索。
已經不僅是黑市裡傳得沸沸揚揚,重金懸賞里畫像被印刻發散,恐怕貫穿南北都有人在找她這一張臉。
民間更有妖邪偽作衙門官差,貼了滿牆追緝令要捉拿她發往獄中,罪名擬了許多,每一樣都寫得鐵板釘釘。
自他下令之後,各類消息源源不斷地從八方傳來。
如果不是她被劫入邈虛洞府里,機緣巧合里救下他的性命,悲骨淵現在恐怕早已有了異變。
傻丫頭,多少人要抓你煉丹,你還不防著點?
宮霧見胡豐玉許久不言,還是服了軟:「是我想得簡單了,明日便去。」
胡豐玉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隨口道:「我聽了一會兒,那顆心是藏在樓上突突正跳著。」
宮霧說:「你喊它,它能自己飛過來嗎?」
胡豐玉很無語:「……能是能。」
「但我總該看看現在是誰在用吧。」
宮霧一想,也有道理。
「我們怎麼潛進去?」
「走大門。」狐狸祖宗支著側額道:「仙祖歸位,受得起八方迎拜。」
她嘆口氣,本不想被太多人盯著看,但現在也找不到旁人來推這祖宗進去。
一人一狐就此起步,明晃晃地從正路走向緞紅坊。
緞紅坊門前有御賜牌匾,門樓更是朱漆藍彩上下輝煌。
宮霧推著胡豐玉走近門前,有兩名女弟子擋住去路。
「止步,我坊深夜概不見客!」
胡豐玉笑著頷首:「跪。」
女弟子目露驚愕,還未發怒身體已不聽使喚地踉蹌而下,差點整個人都趴在地上。
「你這樣不太好,」宮霧小聲道:「哪有強迫別人的。」
「她們煉的是我傳的功法。」胡豐玉淡淡道:「你師祖若是想殺了哪個逆徒,也輕易得如同拂走塵土。」
少女並不認路,推著他一路往深處行去。
有冒失弟子厲聲呵斥,被眼尖的老弟子一把摁住。
隨即有傳信金鈴疾聲傳信,上上下下就寢的各處都立刻驚起,匆匆忙忙梳妝更衣出來迎接。
這鈴聲六短一長,已經幾百年沒有響過!!
鈴聲的意思,是師祖榮歸——師祖她回來了?!
無數或年輕或蒼老的弟子急奔前來,一眼便看見面目陌生的年輕少女,以及她推著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玄袍赤發,身上妖氣極為霸道,面目俊美到一看便知道是狐狸托生!
「是虹陵仙祖!!」
「仙祖歸來,速速行禮!!」
「恭賀仙祖出關,仙祖萬福——」
不出半刻,以宮霧為圓心的前前後後都已經跪滿了人,各處坊主一併出來恭敬迎接,一概不敢有任何慢待。
她清晰看見,有好些值夜的年輕弟子面露驚愕,恐怕還不知道緞紅坊的最早來歷。
千年前的皇陵舊事,對她們來說如同一夢。
成百上千人陸續更衣后前來拜見,樓外廊前更是燈火通明。
她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僅是大著膽子看推輪椅的宮霧。
小姑娘被盯得不太自在,輕咳一聲,低頭問胡豐玉:「你心臟在這些人裡面嗎?」
胡豐玉搖一搖頭,和藹示意諸位弟子免禮起身。
「你們宗主呢?」
數位坊主面面相覷,這才發現少來了一個人。
宗主明明也在這裡,但居然聽到鈴聲后沒有下來,似乎……還留在自己的七角樓里?
胡豐玉看出端倪,又出聲道:「小恩人,辛苦你推我過去。」
「行。」
他一指方向,她便推著輪椅平步前行,穿過無數驚異目光。
仙祖喚那小姑娘叫恩人??
她是誰??得是做過什麼事才擔得起這稱呼啊?!
宮霧推著胡豐玉穿過闊綽門府,在緞紅坊里走到腿酸。
她如今仍會感慨這些名門大派的地盤能有多大。
緞紅坊在京城裡僅僅佔了七進七出的府苑,但內有玄機仙術使地皮不斷擴充,另設有花園竹林如此種種,走得像是如何都到不了盡頭。
胡豐玉像是察覺到她的腹誹,忍笑道:「再過兩個院子就到。」
宮霧長嘆:「你是讓你恩人來做體力活兒啊。」
他們行向七角花樓,遙遙便看見一層正堂里燈光熾亮,有女人妝容齊整地候在門前,禮態端莊。
胡豐玉本也在顧忌著陷阱危險,瞧見她的外形時愣了下,遲疑地喊道:「小簇?」
他被搶走狐心時,那丫頭才六七歲,現在早已是三四十歲的模樣,讓人有些認不出了。
宗主抬首而笑:「仙祖萬安——仙祖您慢點!」
「快快快,推我過去。」胡豐玉自己拿手轉著車輪,那宗主也快步過來扶住輪椅,同宮霧一起把胡豐玉推了進去。
這也是宮霧第一次近見名派宗主。
女人已處在天權境里,距離登仙僅有一步之遙,周身仙氣更是隱隱外溢。
一旦修行到這個地步,人的氣場姿態都會好似畫中飛仙般,飄逸有神,眸帶慈和。
她一靠近她,便能聞見清新低郁的鈴花香味,衣袍更如師父所言,好似金縷玉衣般光華輪轉。
胡豐玉看她跟看親孫女一樣,很是欣慰地不住點頭。
「你能兩百多歲就修至天權,跟你師父一樣根骨努力均是上乘,好事,好事!」
他想起正事,和宮霧介紹了一聲。
「這是秦簇華,也是我那徒弟秦將雨從宮裡救下的小女孩。」
宮霧拘謹行禮,內心仍懷著面對名派宗主的敬畏。
「小簇本來在舊朝宮妃的殿里當小宮女,因為打碎了一隻冰花瓷盞,差點被弔死。」胡豐玉溫聲道:「我那徒弟聽到消息,連夜把她從宮裡偷走了,後來也帶來給我看——那時候簇丫頭才這麼高,跟小土豆一樣!」
秦簇華親親熱熱地挽著宮霧:「您是不是回來的時候順路撿著她了?」
「這是救我出來的恩人。」狐狸祖宗想起正事:「說起來,我那顆心怎麼在你這?」
秦簇華拍拍胸脯,笑容很驕傲。
「可叫我給騙過來了。」
她喚來侍女端上普洱茶桃花糕,一副要秉燭夜談的架勢。
「哦對,師祖和恩人餓不餓啊?」
「我想吃餛飩,」胡豐玉側頭看宮霧:「她面子薄,被我叫恩人都容易耳朵紅。」
「才沒有!」
宮霧碰見丰神俊朗的漂亮姐姐都會有些躊躇,何況對方還是人間名宗的門主,說話還是會有些青澀。
「宗主叫我小霧就好。」
「好哦,小霧晚上想吃點什麼?」
「我也來一碗餛飩!」
秦簇華歡歡喜喜地吩咐了,看見仙祖回來是樂得不行。
她左等右等望不見師父下凡回來,還怎麼都尋不到仙祖下落,長久以來放不下心。
仙祖能回來一趟,她高興的像回到了幼時。
「仙祖爺爺,要不我先把這心換給你,咱再慢慢說從前的事情?」
「也不急這一會兒,」胡豐玉奇道:「你那顆心後來去哪了?」
「本來在冰窖里擱著,但時間太久了,有術法護著也擱不住。」秦簇華撒嬌道:「爺爺,我把狐心還你,你得給我補一個好的!」
胡豐玉縮著躲了一下:「你這樣我不習慣……」
秦簇華嗤了一聲,旋身變回七八歲的樣子,像爺孫兩剛認識那會兒一樣。
「哎,還是這個樣子看得順眼。」胡豐玉捏了捏小孩的臉,笑得很慈祥。
他側目看向宮霧,一時有些好奇。
「等你好幾百歲了,你想留在多少歲的模樣?」
若要威嚴端容,那便是四五十歲。
要仙氣飄然,便是英氣昭然的老翁老婦。
也有許多人長留在二三十歲風華正茂的時候,留住自己最漂亮的模樣。
「我現在這樣……好像就很好。」
宮霧看見小朋友還有點不習慣,還好後者討了個親近便變回原樣,笑吟吟地同他們講起舊事。
「師父仙去以後,秦綿久做了一段時間的宗主。」
「……但我大概是在師父走的當天,就察覺出不對勁了。」
三碗小餛飩趁熱端來,蔥花翠綠,旁邊還配了脆圈果子。
胡豐玉舀了一勺,回憶舊事時仍是眼神一暗,隱隱有壓不住的怒氣。
「秦綿久當天奔去仙階以後,再回來便說自己得蒙仙祖點化,已升至玉衡之境,按律應繼承衣缽,成為此代宗主。」
秦簇華再提這件事時,同樣笑意很冷。
「明明有其他幾個師伯師叔修為不俗,但他仗著有仙祖恩准,把自己身份抬得極高。」
「之後更是性格大變,變得跋扈起來。」
得換狐心之前,他是朝不保夕的病弱弟子。
搶走功力之後,他便要變本加厲地享受本不屬於他的這一切。
-3-
秦綿久並未破階,原身仍處在開陽境里。
可他有了這顆強勁超群的狐心,等同於有取之不盡的靈氣,一夕出手狠毒,當眾教訓了三四個忤逆他的低階弟子,險些打死。
秦簇華當時察覺到情況有異,秘密去尋過一次仙祖,但小狐狸們都說他外出未歸,像是去救什麼人了。
一聯繫前後,她更覺得不對。
緞紅坊里其他姐妹同樣都是明眼人,可現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無人敢抵著性命去質問他做了什麼,憑什麼就突然功力大成,還變成這般狠辣的人物。
凡有利益,皆難明對。
強問是問不出來的。
秦簇華隱在暗處修行數十年,眼睜睜看著秦綿久排除異己,打壓著一眾不服他的姐妹,心裡恨意深重,不斷尋找突破的時機。
「其實……那些年一直有人在找您,」秦簇華低低道:「可實在碰不到線索。」
「我明白。」胡豐玉恨得咬牙:「我不該對這畜生留有善心。」
「他報信求援,說自己被妖魔劫去外郡,我就一路追去,哪裡知道落得如今下場!」
宮霧小口小口地喝著餛飩湯,冷不丁被秦簇華揉揉頭髮。
「還餓嗎,這裡有小花捲,可以再吃些。」
「多謝宗主。」
「叫我阿簇就行,」秦簇華溫聲道:「你既然是仙祖的恩人,自然也是緞紅坊的恩人,不用這樣客氣。」
她看向胡豐玉,一想起前塵往事,眼神變了又變,終於流露幾分嫌惡。
「秦綿久……他竟然對師父有思慕之情。」
「師父把他當作親生兒子般疼愛,他卻有那樣的齟齬心思!」
胡豐玉皺眉道:「該不會這孽子公開說了什麼污言穢語,污了我徒兒名聲吧?」
「他後來公開男身,娶妻娶妾,坊中姐妹全都看在眼裡。」
「要麼形容相似,要麼聲音神似,樣樣都是尋著師父的笑貌!」
狐狸祖宗聽得噁心,啐了一聲:「糟踐了那些姑娘的一輩子!作孽!」
「我有意殺了他,發覺這弱點以後便動了心思。」秦簇華坦蕩道:「我本來不喜脂粉,沉於修道,但為了解開這些謎團,我特意細修容貌,仿得與師父越發相似。」
她的眉形眼睛無一處像師父,但勝在心靈手巧,憑脂粉巧飾把唇形都調整的極為相像。
這樣的修整,要一日日一天天潛移默化地慢變。
陡然一夜間變得太像,反而會引起那賊人的警惕。
秦簇華刻意在明顯處仿得不像,但談吐氣態甚至是穿衣用色都在不斷靠近。
直到有一夜秦綿久醉酒痛罵,她屏退侍女,親自過去端酒。
素日飛揚跋扈的宗主望著她又哭又笑,抓著她的手按在心口,說自己這顆心現在好得不能再好,求她親手摸摸。
秦簇華按下怒意哄了幾句,誘他說出更多來。
她雖然察覺不到他是換了仙祖的狐心,但結合舊事也能察覺異樣。
——秦綿久被撿來的時候,明明有心弱體虛的先天不足,怎麼就變了?
她把秦綿久拖去床榻上,臨時心生一計,刺破手指染紅了床榻中央,同樣把血沾在他的子孫根上。
然後信手給這孽徒喚來春夢一場,自己假寐旁側,把側裙裡衣一併撕爛。
等秦綿久酒醒后親眼目睹自己竟然睡了同門師妹,她找準時間惶然醒來,淚流不止地奔逃而去。
「殺人誅心。」胡豐玉撫掌而贊:「你要殺了他,總歸得先騙來他的心。」
「他何曾愛過我?」秦簇華淡笑:「不過是把我當成望見師父的鏡子罷了。」
她永遠記得,師父如何半夜把她從柴屋裡帶走,如何帶她去所有親眷前一一認下,教習道法之餘引著她讀書寫字,恩比天高。
「僅僅這一夜,恐怕還不夠他神魂顛倒。」胡豐玉嘆道:「我要是在,一定會教你些好用的法子。」
「著實費勁了些。」秦簇華一回想這些舊事,仍是覺得頭痛:「先得不冷不熱地吊著,還得欲拒還迎,還得同他喜怒嗔笑。」
她一輩子都只想清凈苦修,哪裡會這些與男人周旋的伎倆。
好在坊里年年救下不少淪落風塵的姐妹,其中自然有同仇敵愾的同門,剛好還做過舊朝花魁。
秦簇華拿出學道法丹經的刻苦勁兒,跟著花魁師姐邊學邊悟,一步步引著這混賬宗主墜入更深的亂夢裡。
他在夢裡和師父師妹糾纏不清,在夢外見秦簇華又恍然若失,漸漸愛得死去活來,甚至為秦簇華休掉了所有妻妾,極力求娶。
秦簇華如同舊日花魁教導的那樣,在諸多羈絆里倏然一收,徑自閉關百年,終於修到了玉衡一品,直到卡在升階路上,實在無法用功了,才緩緩出關。
人間百年,等得秦綿久望眼欲穿,幾度回毒窟凌虐狐祖極力泄憤。
在此之前,虹陵胡氏搶先一步找到師祖下落,以為緞紅坊背信棄義欺師滅祖,徹底與緞紅坊斷了來往。
「等我出來以後,我便同他飲酒一場,哭笑自己恐難登仙,這輩子已是望到了盡頭。」
「直到這時,我仍是打算騙走他的靈力,伺機出手反殺逼問師祖下落。」秦簇華不住搖頭:「我實在想不到,您竟然捨得把真心給他。」
胡豐玉笑容蒼涼,僅僅輕嗯一聲。
「可秦綿久已經活夠了。」
他清楚,自己得不到師父,也得不到眼前師妹。
他寧可把真心剖開送出,博她嫣然一笑。
半醉半醒里,秦綿久講出所有實情,唯獨略掉了仙祖被囚在哪裡。
秦簇華性格極重情義,聽到這裡都快辦不到再與他虛與委蛇,壓抑著怒氣步步引誘。
他半夢半醒地真與她交換心臟,把一顆狐心盡數贈予。
然後被一劍刺穿肺腑,在劇烈吐血里終於回魂。
「簇華——你,你——」
「你從未真心對過我,是嗎——」
她恨意盡顯,此刻步步緊逼,一手掐著他的脖頸追問仙祖下落。
秦綿久怔怔看著她的樣子,最終大笑三聲,暴斃而死。
「然後,我就把我自己那顆心取了回來,把他的屍身丟去喂狗。」
秦簇華捧著餛飩碗,慢慢道:「師祖,咱拿什麼換啊,不過我的功力都凝在金丹里,空著心竅好像也沒事。」
胡豐玉還陷在舊事里,良久道:「自然是還你最好的一顆心。」
他方才已暗中令狐孫去取物事,此刻小狐狸倏然冒頭,把雙拳大的剔透靈玉捧了過來。
秦簇華許久不見小狐狸,哎呀一聲揚起笑容,伸手撓起它的肚皮。
小傢伙被逗得翻滾不止,毛絨絨的尾巴搖來搖去,直到胡豐玉輕咳一聲,才哧溜跑走。
狐狸祖宗取來京中寶庫里長存的一塊靈玉,舉到她的面前。
「這個如何?」
秦簇華伸手一摸,笑道:「還是暖的。」
「冬暖夏涼,且裨益修行,是夜鴆山裡取來的頂級良玉。」
他雙指一抹,把靈玉刻成心臟形狀,輕輕一吹,那冰白色的心臟便開始勃然跳動。
小簇,你至善至誠,配得上這一顆玲瓏玉心。
這一夜裡,法陣變幻,狐心歸位。
宮霧去側殿里先行睡了,留他們兩人在陣內燃符引換,重得正心。
秦簇華再睜開眼時,只覺靈台一片清明舒朗,比先前還要來得更加舒暢。
她從未動過狐心裡的功力,行法用器均是調用自己金丹里含的靈氣,所以即便是換了心臟,也並不覺得若有所失。
胡豐玉換心之後,再一睜眼便是極燦爛的金紅色,四肢百骸更是一齊歸順,從輪椅里緩緩起身。
這才是我的心。
……也終於才做回我自己。
他一轉身,狐耳九尾一併顯形,恣意仙氣暢然外溢。
任憑那資質平庸的孽障如何揮霍,能調動的靈力也不過百分之一。
狐心取回,一切束縛阻滯都蕩然無存。
秦簇華看得欣慰,由衷道:「還好我守到您回來。」
「對了,那位恩人……您將來是打算如何回報呢?」她溫和道:「如果有用得到緞紅坊的地方,請一定吩咐,但憑仙祖定奪。」
他立在晨光里,九尾微擺。
「我欠她許多許多。」
男人低頭一笑,有些自嘲。
「……也許永遠也還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