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陳乙沒有回答章林江的問題——巴士的自動門快關上了,他起身擠出去,頭也不回的叮囑章林江:「我想去看看製片廠,你先幫我看著下行李箱。」
他趕在巴士自動門徹底關上之前跳下車,外面的景象和他在那短暫夢中所見的完全一模一樣:刻著製作廠全名的一截石牆,廢墟,被推倒了一半,還留著強烈生活氣息的員工宿舍。
陳乙走進廢墟,轉了轉,再度發現了那些從混凝土縫隙間生長出來的水仙花。
他在水仙花旁邊的混凝土塊上坐下,側頭看著旁邊的空氣,試探著開口:「李棠稚?」
穿著夏季校服,扎單馬尾的少女,極其自然的出現在陳乙身邊。
陳乙道:「這是幻覺吧?」
李棠稚歪著頭看向他,小腿交替晃動,小白鞋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著地面小石塊,但是沒有回答陳乙的問題。
「但這一定不是普通的幻覺,甚至包括之前我做的夢,或許也不是單純的夢。」陳乙盯著李棠稚,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還需要我的幫助?」
李棠稚眨了眨眼。
她不說話,陳乙也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他本來就是很不會找話題的人,所以平時在和別人聊天,發現自己插不上嘴時,他就會故意板起臉裝出一副自己不愛說話的樣子。
但面前的人是李棠稚——雖然還不能確定對方的真假——可她是李棠稚,陳乙有很多個問題想要問她,但是她不開口,陳乙就想不出任何辦法。
和面前死活不肯開口說話的李棠稚大眼瞪小眼,互相盯了十幾分鐘,最後還是陳乙先認輸。
他捂住自己眼睛,低頭弓腰嘆了口氣,說:「算了,就當我沒問——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他自己整理了一下思路:先假設李棠稚沒死,只是被捲入了某些人類社會認知里不存在的特殊事件,從而擁有了預知託夢的能力……這樣一來的話,又有了其他的疑問,比如說前幾年自己回來的時候,李棠稚為什麼沒有給自己託夢?
正當陳乙整理自己思路時,旁邊的李棠稚再度開口:「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過來嗎?為什麼還要來製片廠呢?」
陳乙的思路被打斷,不得不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向李棠稚——他皺著眉,慢慢組織自己的語言:「因為,住在員工宿舍里的人在說謊,他根本不是林下縣的守林人。」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什麼會住在製片廠的廢棄宿舍里。」
「唉,你還是這樣,好奇心太重可不行啊。」李棠稚用兩隻手托著自己的臉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覺得他在說謊?明明他說自己是守林人的時候,你也附和了他的話。」
陳乙:「林下縣的守林人我見過,不長他那樣。」
李棠稚:「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或許是他長變了模樣——人都是會變的。」
陳乙點頭:「你說得有點道理,但這並不能證明楊大力守林人的身份。他鞋架上的拖鞋落了很厚的一層灰,在林下縣,那種棉拖鞋不適合在室外行走,一般是在屋裡穿的。」
李棠稚眨了眨眼,立刻理解了陳乙的意思:「你是說,鞋架上的鞋子不是楊大力的,而是其他居住者的?」
「大概。」陳乙回答,「我不確定員工宿舍里是否有其他居住者,但楊大力的話有很多前後矛盾的地方,十分可疑。」
「原來是這樣嗎……確實很可疑……」
李棠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忽然跳起來——似乎這幅女高中生的身體也匹配了與之相符的青春活力——她打了個響指,指著員工宿舍的方向,興沖沖道:「真相只有一個!」
「可疑的虛假護林員,由我們來揭穿!」
當然,李棠稚的宣言沒有得到回應。她扭過頭看了陳乙一眼,陳乙已經把臉扭了過去,用後腦勺對著她。
李棠稚繞到陳乙另外一邊,蹲下來面朝著陳乙。
陳乙慌亂的想要將頭扭開,李棠稚伸出手,兩隻手『啪』的一聲拍住陳乙的臉——反作用力拍得陳乙臉頰一痛,表情有片刻的扭曲。
李棠稚眯起眼:「幹嘛這種表情?」
陳乙:「……有點不好意思。」
李棠稚:「哈?」
陳乙乾咳一聲,扒開李棠稚的手:「因為——念那種台詞,讓人覺得很羞恥,很不好意思。」
「就像被人公開讀了小學日記一樣。」
「……」
巴士開走的聲音從身後呼嘯而過,陳乙眨了眨眼,感覺到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痛,好似臉頰兩邊都被人用力抽過一樣。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抬頭又看見那根直立鐵管上豎著的三角站牌。
陳乙對著自己身邊的空氣喊了一聲:「李棠稚?」
這次沒有得到回復,久久的——只餘下安靜。
看來這次不是幻覺。
不過……那些有李棠稚出現的時間,真的是幻覺嗎?
對於這一點,陳乙仍舊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他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在巴士上看見李棠稚,清醒過來後身邊的章林江卻和幻覺里的章林江說了一樣的話。
不只是章林江,就連司機的喊話,被推倒了一半的宿舍樓,都和陳乙每次幻覺里所見的完全一樣。甚至於他第三次進入幻覺時,李棠稚還問過他為什麼懷疑二次幻覺里的楊大力。
這很奇怪,李棠稚篤定的語氣,自然而然的交流,就好像自己和楊大力的相遇真實存在過,而自己可以根據那些相遇來判斷真正的楊大力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就好像那些幻覺也可以被稱之為『真實』一樣。
陳乙踩著那些混凝土碎片往前走,走過生長著茂盛植物的廢墟時,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廢墟縫隙間蓬勃生長的植物:一些野草,藤蔓植物,淡黃色的小雛菊。
對了,這片廢墟本就不滿足水仙花的生長環境,而且林下縣的天氣也並不適合種植水仙花。
他摘下兩朵黃色的小雛菊,把它們放進自己衣服口袋裡,轉而往廢棄宿舍樓走去。
這次陳乙沒有從正面進入宿舍樓,而是繞到了宿舍樓的背面。
老式宿舍樓一共有四層,房間挨得很近,因為內部面積不大,窗戶上面是員工們自己安裝的藍色鐵皮雨棚。
陳乙估算了一下距離,后推開幾米,助跑起跳,輕鬆跳上二樓某扇窗戶的雨棚。
雨棚不堪負重,哐當一聲落地。這時陳乙已經借力跳上三樓雨棚。一連串的動靜聲音不小,在陳乙剛剛站穩的瞬間,他所踩雨棚之下的窗戶便被推開一條縫。
陳乙耐心的蹲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又過了十來分鐘,一顆腦袋從窗戶里伸出來,謹慎的打量屋外。
陳乙屈身抓著雨棚倒掛下來,曲起膝蓋撞到那人門面上,也順帶將半開窗戶的玻璃撞破。那人被陳乙撞得踉蹌倒退,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聲,便仰面摔倒,鼻樑骨看起來大概率是折斷了,鼻血止不住的往外流。
他順勢跳進屋內,踩著一地玻璃,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槍/械冰冷的觸感就抵在了陳乙後腦勺上。
「把手舉起來——別耍小心眼,我的槍可不長眼睛。」
冰冷的女聲飽含惡意,陳乙沉默片刻后,舉起兩隻手站起來。那女聲繼續:「走到牆角去趴好。」
陳乙乖乖走到牆角趴好,臉貼在牆壁上,聞到了一股混凝土和發霉的味道。他盯著那堵牆,眨了眨眼,出色的嗅覺在混凝土和霉味之下,還發現了一些其它的味道。
「唔,是什麼味道呢?」
李棠稚也學陳乙的模樣,想把臉貼到牆壁上。但是不等她靠近牆壁,陳乙就先抓住了她的后衣領,把她拽開。
陳乙:「牆壁發霉了,你別貼過去。」
李棠稚:「所以除了混凝土和發霉的味道,還有什麼味道呀?」
她仰起臉,滿臉好奇的看著陳乙。陳乙沉默片刻后,開口:「死人的味道。」
李棠稚抱著自己的胳膊,用力搓了搓:「嗚哇,聽起來好可怕哦!」
陳乙點頭,表情嚴肅:「嗯,很嚇人的,所以你別貼上去。」
有李棠稚在,陳乙便放心的轉身去看自己身後。
被他膝蓋撞飛的楊大力還保持著躺在地上的姿勢,單手捂著臉,指縫間都是血。而就在陳乙身後,一個穿個西裝套裙的秀美女性正雙手握住手/槍,槍/口正對著陳乙剛剛站的牆角。
他們的動作都停住了,像是被按下暫停鍵的電視劇。
陳乙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臉,確認是自己不認識的臉。
李棠稚繞著女人轉了一圈,發出驚嘆:「哇,她好漂亮哦——」
陳乙目光從女人的臉轉移到女人手上的槍身上,漫不經心的回答:「嗯。」
李棠稚:「穿著西裝套裙耶!好酷!我要是長大了,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的都市白領啊?」
陳乙點頭:「會的。」
李棠稚嘿嘿笑了兩聲,背著手四處轉悠,一會兒看看牆壁上掛著的鐵鉤和繩子,一會兒又蹲下身去研究躺在地上鼻血不止的楊大力。
這時候陳乙也研究完那把沒拉保險栓的槍了。他把槍放回女人手裡,然後走到李棠稚身邊。
李棠稚把手背在身後:「陳乙你快看!這個人的顴骨好高啊,一點也不像我們小時候見過的那個護林員!」
陳乙點頭:「我都說了不像。」
李棠稚:「不過這也太不像了……」
她在嘀嘀咕咕,陳乙伸手摸自己口袋,掏出那兩朵黃色的小雛菊。那花在這麼熱的天氣里被他悶了一路,掏出來的時候已經有點焉巴了,花瓣還掉了好幾片,也沒有一開始香了。
陳乙愣了愣。
李棠稚轉頭看他——陳乙迅速把花又塞回自己口袋裡。
李棠稚:「你剛剛要說什麼?」
陳乙搖頭:「沒什麼。」
李棠稚撇了撇嘴,小臉上露出幾分不高興的表情:「好吧。」
「走到牆角去趴好!」
嚴厲的女聲驟乎響起,陳乙眨了眨眼,保持著雙手舉起的姿勢,走向牆角。
被他撞翻在地的楊大力發出痛苦的呻/吟,西裝女不耐煩道:「還躺在地上幹什麼?快點起來,去搜那小子的身!」
楊大力捂著自己鼻子,搖搖晃晃爬起來,抱怨:「換你被正面撞一下試試?這小子力氣真他媽的大,剛才要不是我反應迅速躲了一下,這會兒肯定要腦震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