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拔劍
正在採購雄黃的許宣覺得今天是他自從娶了白素貞后,最美好的一天。
他好容易找了個看似說得過去的理由,從家中逃了出來,跟蔣和一同去了鄰城買藥材。只不過全程只有蔣和一人在正兒八經採購就是了,許宣買的藥材全都是雄黃,還被蔣和調侃了幾句,說「你家裡這是遭了蛇災嗎,要這麼多雄黃驅蛇」。
許宣面上笑著說啊哈哈哈怎麼可能,背地裡已經把白素貞給又痛罵了一遍:
晦氣,真是晦氣!這可不就是蛇災嗎?
不過一想到等下的「消遣」,他就又沒那麼生氣了。畢竟這兩人心知肚明自己出城是來幹什麼的,採買藥材不過是個幌子而已,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蔣和在打野食這方面頗有心得,剛一來這邊,就找人去吩咐了自己在這兒的老相好,叫她們趕緊準備起來,整治一桌清潔雅緻的席面,再安排幾個乾乾淨淨的小姑娘,等下他會帶個特別有錢又俊俏的官人來這兒吃酒。
結果蔣和在那邊都安排得好好的了——很難說這種安排,有沒有男人的「你看我在女人堆里多吃得開」的炫耀劣根性在裡面——許宣一出門,就撞上個絕色尤物跪在路邊,正頭上插著根草標,嗚嗚咽咽地在那兒哭呢。
許宣一見了她,整個人就像是蒼蠅見了蜜兒似的,挪不開眼走不動道兒,滿心滿眼裡都只能看得見面前這個一身孝服的美貌少女:
你看她,頰兒艷艷的,手兒纖纖的,腰兒扭扭的,身上香香的。一落淚,便叫人酥了半邊;一出聲,就叫人心底火冒。真是天生媚骨好容貌,滿懷騷情在眉梢。
——然而事實是,以上全都是許宣的腦補。
實際情況是,被秦姝許諾「乖啊狗子,你先跟我走,我們去杭州附近把那人蹲到之後,你要多少朵大紅花都行」的哮天犬,半點沒察覺到秦姝給它弄了這麼個俏麗纖弱的守孝少女的外表有多苦心,以及它心心念念的淳樸大紅花跟這身裝扮有多不般配:
狗勾能有什麼錯呢?狗勾只是喜歡鮮艷的漂亮東西而已。
結果哮天犬前腳剛被騙到這裡,秦姝後腳就回天上去了。雖然秦姝是說著「我會給你帶花花回來的」離開的,但問題是哮天犬之前生活在哪裡?灌江口啊,全都是鋼鐵直男和超級非酋的灌江口。
這幫人幹活有多認真,養狗的方式就有多粗糙,經常記得這件事就忘了那件,丟三落四都成常態了。以至於哮天犬一聽到許諾之類的話,就自動把這個保證在腦海里代換了「又是一件答應我卻不能做到的事情」,真是讓人見者落淚,聞者傷心。
總之在這樣的情況下,哮天犬覺得,秦姝能還記得回來就不錯了,它真不好指望秦姝能說話算話,帶回自己想要的東西來。
於是被秦姝用三年俸祿和兩朵大紅花,從灌江口千里迢迢騙過來,要對許宣進行仙人跳的哮天犬,只覺內心一片悲苦;而正是這份真摯的悲痛之情,讓它的乾嚎聲都格外情真意切了起來:
秦君,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這些越漂亮的上司就越會說漂亮話騙人去幹活,畫得好大餅!你等著,我等幹完這票就要歸隱山林!
很可惜,哮天犬內心的悲傷並沒能傳達到秦姝本人的耳邊,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不同種族之間的悲歡並不相通吧。
正在許宣美滋滋地朝還在乾嚎的哮天犬走去,順便盤算買下這麼個尤物要花多少錢的時候,負責掌管妖怪紅線的符元仙翁,突然感受到了一陣惡寒襲來。
而這陣惡寒下一秒就變成了現實,一道凜冽的、彷彿帶著亘古不化冰雪寒氣的劍氣,與從殿外大驚失色、跌跌撞撞跑來的小仙童一起,直直撞開那錯金嵌玉的大門向他撲來:
「報——六合靈妙真君,太虛幻境警幻仙君秦姝來訪!」
分明後者先開門,卻是前者先到。由此可見,發出這道劍氣的人的法力何等高強,道術何等精妙。小仙童話音尚未落定,那道劍氣便從兩人身旁直直擦了過去,使得兩人本該水火不侵的天衣上,都結了層素白的薄霜。
若是真讓別人的劍氣在自家地盤上撒野,那簡直就等於把符元仙翁的一把鬍子扯下來放在地面上踩著跳舞,俗稱下面子。
於是符元仙翁當機立斷,使出了五分功力出手一攔。
他這五分功力,都能使得黃河水倒流、北斗朝南面了;可如此大威能,竟都沒能攔下這區區一道劍氣,還險些活活凍掉半邊手。說實在的,只是這麼一交錯的功夫,符元仙翁就覺得自己的骨頭已經被凍酥、凍脆了。
這還沒完。
那道寒冷刺骨的劍氣在掠過兩人身旁后,半點去勢未減,明擺著是以一個「今天我打的就是你」的架勢,狠狠沒入符元仙翁背後的正殿牆壁,發出一道鏗鏘鳴聲:
「錚——」
餘音裊裊不絕,頗有金石之韻。
在這鏗然的聲響中,那劍氣陡然間縱橫交錯,大開大合,引得正殿內憑空而生無數白雪紛紛降下,將那溫暖如春的正殿眨眼間就化作了好一個冰雪洞窟。
在這瀟瀟簌簌的雪中,符元仙翁狼狽地拂開長眉上積的雪花,試圖看清這道劍氣正在幹什麼;然而他卻在看清面前的景象后,只覺還不如看不清的好,怒急攻心之下,險些當場吐出口血來:
這道劍氣在完成了「傳遞來意」的「拜帖」的功能后,便漸漸散去,沒入滿室寒氣中了;唯有牆壁上留下的那個瀟洒的草書大字,才能證明眼下的確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符元仙翁的地盤上。
那劍意縱橫,筆觸鋒芒的字,顯然便是一個「秦」!
霎時間,符元仙翁的臉色變得紅紅白白,好不難看:何等猖狂無禮的拜帖……不,這根本就不是什麼「來訪」,明擺著就是要跟自己擺明刀槍,正面對上打一場的!
——只可惜符元仙翁早生了幾千幾萬年,否則的話,他完全可以在現代社會中找到一個最能精準概括秦姝行為的詞語:
踢館。
在這種情況下,符元仙翁實在不想在正殿內再多待哪怕一秒鐘。
除去背後那個尚帶著凜然劍意的草書「秦」字,正在給他每時每刻都帶來極大的壓迫感這一原因外,主要還是這道劍氣太冷,冷到一旁的純銀雕花計時漏壺裡的水都在滴水成冰,一時間竟讓人有種「連時間都凝固了」的錯覺,
於是符元仙翁匆匆抓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要出門去見一見這位年少高權卻又格外叛逆,不走尋常路的六合靈妙真君。
說秦姝年少高權,是因為原本掌管姻緣的神靈,只有掌管三界紅線的月老,與月老之上掌管妖怪的符元仙翁。然而太虛幻境憑空而生后,這位新生的神靈先是一落地就把月老殿給廢了一半;眼下不過閉關了區區幾百年,就膽敢來插手妖怪們的事情了!
抱著如此想法,怒氣沖衝出門的符元仙翁剛一出門,便見到了背負著雙手,正仰著頭,閑適淡然站在庭院中,認真欣賞一株四季不敗的白梅的秦姝本人。
說來可真奇怪啊,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花花草草,都該四季不敗,常開常新。可這滿樹的寒梅在秦姝的面前,竟有些要收斂起花瓣,不再盛開的意思了:
是因為這能凌霜傲雪的白梅,都被她周身的冷意逼得無法綻放;還是這白梅生出了靈性,在她的容色面前都要俯首認輸?
總之不管這幅畫面有多賞心悅目,對符元仙翁來講,都半點美感也無。
他一見秦姝竟如此悠閑,還有賞花的閑情雅緻;再想想自己剛剛竟然被這樣一位晚輩給逼得如此狼狽,心中不免又氣又急,張口便斥責道:
「秦君未免也太不知轉圜進退之理——」
符元仙翁敢這麼跟秦姝說話,其實也是在賭,賭秦姝身為一個剛誕生數百年的新生神靈,哪怕再怎麼勤懇修鍊,法力強度也終究不如享受了千萬年香火、吃了無數仙酒和金丹的自己:
按照天界「實力至上」的原則來說,實力不如人的,地位就低。
只可惜,越是年老守舊的神仙,就越輕視人類;他們自然也無從得知,人類的感激與供奉,究竟有著多強大的力量:
在昔年從遇仙鎮中繼承的恩情與感激之下,玄衣女子的神像與美名歷時百年,幾乎已經傳遍九州四海。
盛大的國家自然要有與之匹配的氣量,閉關鎖國絕非良策,也唯有真正強大的國家,才有著將自身的足跡一路散播出去的勇氣與信心。
於是一代又一代的商人們在駝鈴聲中跋涉過大漠,又在海風中穿過海峽,在冰雪中見過極光,抵達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不管他們去往何處,都會攜帶「秦君」的一座小小雕像,據說這雕像的主人有著明辨忠奸的本事,只要一心向善,就能得到秦君的庇護,財源滾滾,百年無憂。
這些來自商人的供奉如果集合在一起,便足以形成一位全新的掌管商業的神靈;然而就連如此龐大的力量,都不過是來自人間的功德的極小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真正提供給秦姝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法力源頭的,是千千萬萬名女子。
寒窗苦讀的少女們,在實在累到不行的時候,就會望向天邊據說是秦君宮闕所在的地方,心想,她有她的「天上白玉京」,我要去叩開人間的「十二樓五城」;宵旰憂勤的女官們,在極度疲倦時,便會看向室內供奉的玄衣女子的神像,回想起「牛郎織女」傳說里,那個能吞噬無數女子的偏遠村莊,便渾身一個激靈,繼續埋首案牘:
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要讓律法和陽光去往更多的地方!
未出嫁的少女的閨房裡,會掛起玄衣女郎的畫像;出嫁后的夫人們的梳妝匣中,會藏有一把金色的小巧剪刀;想要再嫁的寡婦去找媒人的時候,就會想起,如果不是林幼玉大人,那能壓死人的貞節牌坊,只怕現在早已壓垮她們的脊樑:
她掌管姻緣紅線,又手持金蛟剪。她從不強行維繫婚姻,更是引導自由。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數涓涓細流匯成江海,無數江海凝結成宇宙。
在這樣的供奉下,區區一位掌管妖怪紅線的舊神早已沒落,即便符元仙翁誠然經歷過封神之戰,可也不過是當年舊事,「好漢莫提當年勇」,此人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於是秦姝半點沒給他這個面子,當場就漫不經心地開口,打斷了符元仙翁的這番話:「我的確不懂轉圜,所以我心懷疑問,便直接前來了。怎麼,你沒收到我的拜帖么?」
符元仙翁:???謝謝,我只恨我不能說沒收到。
秦姝見他不說話,便又繼續耐心勸道:
「依我之見,救命之恩有很多種報答的辦法,並不是說白素貞為了和許宣斬斷前緣,就必須以身相許,去他身邊吃苦。我覺得你這條紅線,拉得是大錯特錯。」
符元仙翁聞言,面色愈發鐵青,冷笑道:「秦君這是鐵了心,不與我們站在同一條路上啊。」
秦姝聞言,這才放下一直背著的手,緩緩轉過身來,直視著這位曾握有大權,可眼下不過是窮途之末的姻緣神。
這番動作若換別人來做,少不得有些過分古板的錯覺;可換到她身上,便憑空而生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從容端莊。一時間,玄衣女子那姝麗的眉目間,竟有著比白雪、比寒梅更加清冷的寒意與寂寥:
「的確如此,借你吉言,幸好我們不是一路人。因為我的路只會更遠,更長,更有希望。」
符元仙翁聽得這番話后,雖心頭狠狠一跳,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站錯了隊伍;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玉帝陛下已經將天界困境講解給他聽了,除了繼續拉這些極不般配的紅線之外,好像的確沒什麼別的解決辦法。
於是他強撐著反駁道,「我看不見得吧?你莫要以為現在掌權的是這位陛下,凌霄寶殿里的那位陛下就醒不過來。」
「他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這是何等輝煌,何等歲月,說是與天同壽也不為過。」2
「相較之下,瑤池王母在來天界之前,只駐守崑崙蠻荒之地,深居簡出;你更不過是個剛剛誕生了幾百年的小小神靈,這點榮耀這點官職,不過是草上霜、風中燭,憑什麼去和『天』斗?秦君,你再這樣一意孤行下去,保不準就是個『死』!」
「我身雖死,我道永存。」秦姝眼看是說不通了,估計等下得好好打上一架才能彼此武力說服,就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下衣袖,伸出一雙清瘦有力的手來,雙手合起,比了個法訣的起手式,對符元仙翁笑道:
「便是殺了我,也有後來人。」
「更何況,如果我的路上也要有所犧牲,我也只會將我自己第一個填進去,總不至於像你們這樣,拿女人的命往裡填。」
這句話相當精準地戳中了所有堅持站在玉皇大帝一派的神仙們的痛腳,符元仙翁自然也不例外。只見他面色愈發難看,沉默片刻,冷聲道:「秦君既如此說話,想來心中早有決斷了,又何必繼續勸我呢?請秦君有話直說罷!」
「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秦姝欣然頷首,揚聲朗笑道:
「我今日前來,是要以《天界大典》中『二神爭一職,必以實績排定先後』之律例,借白素貞婚事,從仙翁手中奪得『妖怪姻緣』掌控之權。」
這番言語落在符元仙翁耳中,便如山崩海嘯,震耳欲聾。他大怒之下氣血翻湧,險些生出心魔,即刻怒髮衝冠,拔劍而起,朝秦姝直直刺去,同時高聲喝道:
「小子好膽,竟如此狂妄——吃我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