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暗門
天色已晚,各處暗門子里的紅燈籠就掛起來了。濃郁的脂粉香氣浮動在夜風中,戲謔調笑的輕語從緊閉的門扉后源源傳出,哪怕是冬日的寒冷,也不能減弱這份沾染著靡靡氣息的風月情調半分。
只可惜今晚,註定有一家暗門子做不成生意。
蔣和原本為了在許宣面前,展示自己是個花叢里的能手,千人斬的老將,特意叫暗門子里的熟人給自己安排了一桌清水席面。
那處暗門子里的小姑娘們聽到這個消息后可樂壞了,畢竟這種家有悍妻、有賊心沒賊膽的「正經人」,是最容易心軟最容易騙錢的冤大頭:
只要隨便擠出幾滴眼淚,向他們半真半假地訴個苦,男人骨子裡「救風塵」的劣根性就會被激發出來,憑他什麼金銀財寶、綾羅綢緞,還不都輕輕鬆鬆就能到手?
結果當這處暗門子里的生意人們,都打扮齊整,準備開門接客了,面色尷尬的蔣和才帶著魂不守舍的許宣,還有一位極美貌裊娜的白衣少女姍姍來遲。
暗門子里的姑娘們一見了這白衣少女,便個個瞠目結舌,垂頭喪氣,自愧不如。還有不少人在心裡暗罵出聲,心想,今晚怕是做不成生意了,只能賺個酒水席面錢:
畢竟有這般人間絕色在身邊,誰還會看她們這些庸脂俗粉一眼呢?
然而在同一件事上,不同的人分析問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
打扮齊整的姑娘們一見這披麻戴孝的白衣美人,便知道自己今晚沒什麼賺錢機會了,立時怏怏散去;可這暗門子里的龜公老鴇見了這位姑娘,那簡直就像是狗見了肉骨頭、蒼蠅見了蜜似的,半點都挪不開眼,只在心裡偷偷打起了如意算盤:
好一個美貌娘子,好一個風流身段!只可惜能被男人帶來這種不正經地方的,想來也不是個多有身份的人……如果能打聽清楚這姑娘的來路,再把她從這兩位官人們的手中買來,豈不是給自家又添了個國色天香的頭牌么?
於是形容猥瑣、身材矮小的龜公和老得像個風乾橘子的鴇母對視一眼,立時心有靈犀達成一致。前者趕緊迎上前去,招呼許宣和他身邊那位白衣美人去雅間入座;這邊的鴇母就把蔣和拉到一邊,佯裝不悅道:
「蔣官人,這是怎麼說的?之前明明約好了,要到我家吃酒耍子,怎地還自帶了外面的食兒來了呢?」
蔣和也知道這種「在外面嫖/娼的時候還要自帶人選」這種事也太打人臉了,壞了娼門裡的規矩;可問題是許宣一見到這位披麻戴孝、孤苦無依的美貌啞女后,就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滿眼裡只能看得見那白衣少女一人,竟半點都離不得她,只得無奈解釋道:
「我這位兄弟,是個極熱心的仗義人。這不,他在藥店外面遇見個插了草標,說要賣身葬夫的啞巴小寡婦,當場就掏了十兩白銀出來,把她買到手了。」
「只可惜他家中那位正頭娘子太凶,不是個好糊弄的人物。當年兩人新婚時,她和我兄弟好得那叫一個蜜裡調油,還放話出來說『有了她一個就不能有第二個』,想來是絕不吃新人敬茶的,我這位許兄沒辦法,這才要在你們這兒找個地方,把她安置下來。」
這老鴇龜公聞言,心中立刻大喜,只覺那位還未脫下素服的白衣少女再也不是他們眼中「攪亂生意秩序」的披麻戴孝喪門星了,而是未來的一棵金燦燦、光艷艷的搖錢樹:
畢竟他們這些暗門子和拐子其實私下也有聯繫,否則的話,從哪兒弄這麼多的美貌少女來呢?便是他們能買到這麼多小女娃,暗門子里的姑娘們,成日里為了保持窈窕身段,吃不飽睡不好,動輒還要挨打受罰,這傷亡率也十分可觀。
在這樣的大前提下,如果能找到一位年紀正好,美貌無雙,最關鍵的是沒什麼家世糾纏的年輕娘子,來自家這邊掛出牌子去賣,那日進斗金、賺的盆滿缽溢的盛況豈不近在眼前?
於是龜公和老鴇飛快對視一眼,便在心裡有了個謀划:
只要能說服這位官人把這白衣小娘子轉手賣給我們,再給他點不打緊的小小甜頭,那這豈不是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畢竟如此天香國色又沒家人、沒根基的孤女實在罕見,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萬不能錯過!
計策已定,龜公和鴇母便分頭行動了起來。
只見那龜公出門去,叫外面還在沮喪不已、悶悶不樂的唱曲小姑娘們全都收拾起來,準備去服侍貴客的同時,給啞巴小寡婦當說客;這邊鴇母更是掛起一臉的笑容,進到內室去,想看看裡面是什麼光景,再對症下藥。
她這邊剛一進去,就看見許宣正滿臉色相地對著白衣少女上看下看,卻始終不敢近前,真像一條餓肚子的狗盯著被主人家高高掛起來的香肉,不由得笑道:
「許官人,你就這麼害怕你家大娘子么?」
許宣聞言,好一張玉面頃刻漲得通紅,鬱郁道:「我這娘子厲害得緊,你是沒見過她的本事。哎,好一塊香餑餑落在我懷裡,我卻連碰都不敢碰!」
蔣和聞言,笑道:「這有何難?她現在賣身給了許兄,就是你的人了。若不敢帶回家去,養在外面其實也使得,只是要多花些銀錢。」
「再者,這附近江邊有座寺廟,叫金山寺,據說求籤拜神都十分靈驗。別說各家女眷了,就是像我們這樣的生意人,在出遠門的時候也會來求上個護身符;那些進京趕考的學子路過這裡的時候,也會來上幾炷香求個好兆頭。」
「許兄如果把她安置在這附近,以後出門的時候,只要借『出門上香祈福』的名號前來就可以了,又方便又名正言順,豈不是兩全之計?」
許宣一聽這話,立時陷入了沉思:
如果這金山寺真如蔣和所言,是個很靈的地方的話,那麼把小啞巴安置在這裡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那婆娘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畜類,區區一條蛇,要怎麼跟這裡的大師們爭鬥?妙啊,實在太妙了!
他一念至此,又環視了一下室內幽靜清雅的裝飾,但見明窗淨几,錦帳文茵,比起自家來也不差什麼,更是十分意動:
若要另外賃屋,又會生出若干別的枝節來,萬一走漏了風聲,反而不美。我聽說不少暗門子都有替別人出屋養外室的這麼個營生在,既如此,且叫我問上一問。
這鴇母見許宣臉上頗有意動之色,又得許宣詢問,趕忙佯裝為難,坐地起價了起來:
「官人哪,你要是早來幾天,我們就給你把這事兒辦成了。可真不是我們推辭,近些天來,這裡的房價眼見著水漲船高,聽說是有位真神通的大師今日來會在金山寺宣揚佛法,搞得這附近的民居,都要一月五兩銀子哩。」
「便是我們家的女孩子們,也是要好幾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把多出來的房子租出去,好補貼補貼嚼用呢,實在沒有多餘的地方能租給官人。」
「凈說錢不錢什麼的,未免也太俗氣。」蔣和豪氣萬千一拍桌子,對老鴇道:
「知道我這兄弟是誰么?他可是杭州城裡最大藥鋪保和堂的老闆,今兒個要不是出來採買藥材,你們怕是見都見不著此等人物一面呢。」
「你們若是能跟他搭上關係,以後有什麼頭疼腦熱要抓藥的,只要來他保和堂中,管保給你治得又快又好還省心,這可是銀錢都買不來的人脈!」
老鴇剛剛那番話本來就是要試探許宣的身家,聞言愈發大喜,趕忙叫了一堆唱曲兒的小女孩來,意味深長囑咐道:
「媽媽且去了,你們要好生服侍這兩位官人,記得跟那邊的小娘子也打聲招呼,沒準將來大家都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熟人呢。」
這幫做皮肉生意的姑娘們個個都是人精,一聽這話,哪兒有不明白其中意思的?
——別看這小啞巴現在頗得那許官人的喜愛,但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生物。瞧那些一朝得勢就要休棄髮妻,另娶高門貴女的窮酸秀才吧,照這個模板推斷下來,保和堂的老闆對這位美貌小寡婦心生厭倦,不再想養著她,估計也就是一年半載的事。
——等這小寡婦被拋棄之後,再把她給來個左手倒騰右手,從自家買賣進自家裡,拿去接客賣酒,豈不划算?
一領會到老鴇話中這番意思后,滿室花朵一樣的女孩子們便嬉笑著湊上前去,圍繞在了許宣蔣和兩人身邊。1
只見左一個彈琵琶的,右一個按牙板的,三四個露出纖纖素手,要給二人敬酒,剩下的五六個都圍在默不作聲的白衣少女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道:
「姐姐多大了,可是本地人么?若是姐姐識字的話,我拿紙筆來給姐姐,咱們說說體己話可好?」
「聽說許官人他家大娘子兇惡得很,既如此,也不必一心求著進那宅子里,過規規矩矩的拘束日子,還是住在外面的好。」
「對呀,姐姐且放寬心住下,我們這兒的人都最和氣不過了。只管那許官人出錢供養著你,叫你吃珍饈美味,穿綺羅綢緞,出入有奴婢相隨,過得自在快活,才不辜負了這麼個好模樣。」
這番言語若真放在個沒什麼見識的內宅婦人身上,保不準真就把人給說得動心了;但很可惜,這位白衣美人的皮里裹著的,可不是什麼天真單純的小寡婦,而是一位戰功赫赫的……
狗。
在哮天犬的眼裡,任憑這些貌美如花的說客們費再多口舌,到頭來,也不如一位紅衣歌女別在鬢邊的一朵艷紅的紗花來得好看。
那紅衣歌女見哮天犬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頭上的那朵最新式樣的紗花,沉吟片刻,似乎在心底打了什麼算盤似的,隨即理理頭髮,對哮天犬得意笑道:
「好看么?這是杭州近日來最新的式樣,要五錢銀子一枝呢。」
在周圍人聽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別指望了,這麼貴的東西,再看我也不會送給你的。
可下一秒,這位紅衣歌女又道:「不過你要是想要的話,送給你也沒什麼。哎,你是從城裡來的,那給我講講城裡有什麼新鮮事如何?」
此言一出,周圍的女孩子便又齊齊笑了起來,揶揄道:「姐姐好生會為難人,她不能說話也不識字,要怎麼給你講故事?」
「姐姐這麼想聽故事,不如讓我來講一個罷。聽說杭州縣令馬上就要對林氏學堂下手了,說要把裡面傳授的課程改一改,女子很不該去學什麼四書五經,只保留裡面的繡花織布之類的課程才好。」
紅衣女子聞言,原本媚意橫生的、比六月西湖更加粼粼又多情的眼,一瞬間黯淡了下來,強笑道:
「這個故事不好聽,換不到我的紗花兒的。去,再撿個好聽的來。」
室內女子們以為這是自家大姐姐要活躍氣氛想出來的新招式,便紛紛嬉笑了起來,只有哮天犬一人……啊不,一狗,在為自己又沒能得到心愛的大紅花而垂頭喪氣,展現出了和室內嬉笑歡悅的氛圍截然不同的凄風苦雨。
然而正在此時,陡然間只聞一道清越的聲音隱隱傳來,壓過滿室嬉笑與絲竹的靡靡之音,揚聲念誦道:
「知道易,通道難;通道易,行道難。要行道,須證道;要證道,先頌名——六合靈妙真君在上,有那人口不利,家宅兇險,遭遇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