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疹
越王背對著她坐在湯池中,他的背脊挺拔,望之如松如柏。
竇施然平復了一下心緒,緩緩走上前,跪坐在他身旁,別過眸光不去亂看,憑著感覺伸手給他捏肩。
他雖然高大,但看起來並不壯,遠遠看去竟是瘦削的。
竇施然跟他近距離接觸幾回,知道他身上肌理密實,肌肉都非常緊。
果然,往他肩膀上一捏——根本捏不動。
初時她不敢使勁兒,等到她把周身的勁兒都使上了,手指似戳到石頭上一般,疼得要命。
「沒給人捏過肩?」越王慢悠悠地問。
「王爺忘了,我從前是尚膳監做事的,在乾元宮也是為兩位主子打理茶水。」
越王不置可否地「噢」一聲,沒有再說別的話。
竇施然一口氣悶在肚子里發不出來。
她的按壓有氣無力,他若真想叫人揉肩解乏,就該換個會按會捏的人。
莫非他並不是真心想捏肩?
一想到這一點,竇施然心中一凜。
越王到底在想什麼?
「發什麼呆?」冷不丁地,越王問道。
雖是質問,語氣還算輕鬆。
「我在想,王爺打獵一天,回來還沒用膳呢。王爺,要不要現在傳膳?」
「等捏完了肩再傳。」
竇施然壓根捏不動他的肩膀,他到底要捏什麼肩?
就在竇施然忍耐到極限的時候,越王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背,將她整個人往前一拉。
這是惱了?
竇施然道:「要不,我叫王公公進來伺候?」
湯池裡熱氣盈盈,越王不置一詞,只緊緊盯著她的手背。
竇施然有些莫名,不知發生了什麼。
「王爺,我的手怎麼了?」
越王猛然從湯池中站起來,轉過身,竇施然從未見過離得這樣近的……赤膊的他,臉頰迅速發燙,不自在地別過目光。
然而越王只是抬起她的胳膊。
這變故來得突然,她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越王眸光凝重,不得不擔憂。
她順著越王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自己光潔無瑕的手腕上,不知幾時起了兩顆紅點。
「是被蚊子叮咬了吧?」
山中蚊蟲多,雖然宮人們到處放了驅蟲的藥包,偶爾會有一兩隻漏網之蟲飛進來,早上她還拍打了一隻。
「不像。」
越王話音一落,伸手將竇施然的袖子拉了起來。
這一拉可不得了,她的手臂上至少還有五六顆紅點。
竇施然嚇了一跳。
如此均勻分佈的紅點,不大可能是被蚊蟲叮咬的。
她正疑惑著,越王的手已然朝她的領口伸去,將她身上的薄衫拉開。
瑩潤皓白的肩膀上,有四顆清晰可見的紅點。
竇施然心中一沉:「這是?」
「你可能,染了時疫。」
時疫?!
竇施然不敢相信,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她平常根本沒有接觸王府和皇宮外的人,怎麼可能感染時疫?
然而她回憶起當初在乾元宮閱過的奏摺,都提到染時疫的百姓滿身布滿紅疹。
「王爺,能否……能否請御醫替我瞧瞧?或許不是呢?」
她剛說完,愣愣看向越王的腹部。
越王蹙眉,低下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上亦多了幾顆紅點。
不如竇施然身上的多,可依舊醒目。
這也難怪,他們二人同床共枕,一人染了時疫,另一人自然難以倖免。
「王爺,廚房那邊已經備好膳食了,爺和夫人要這會兒用嗎?」隔著屏風,王青恭敬地詢問。
竇施然眼裡隱隱有了淚意,明明她還在擔憂外公外婆的身體,沒想到她自己竟先一步染了時疫。
她抬眼望向越王,越王亦低頭看著她。
也不知為何,他此刻的眼神跟平常多有不同。
他抬起食指,在她眼角上輕輕點了一下,那是她的眼淚。
「王青。」
「奴才在。」
「本王和夫人身上起了痘疹,極可能染了時疫,即刻稟告皇兄,請聖駕挪動,琅華殿里不留一人。」
王青顯然愣住了。
「爺……」
「把膳食放下,你也退出去。」
「爺,讓奴才留下伺候吧。」王青懇求道。
「你胳膊上有紅疹嗎?」
「沒、沒有。」
「退下。」越王的聲音中沒有半分猶疑。
王青侍奉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氣,當下隔著屏風朝裡頭一拜,然後立刻按越王的命令辦事。
廚房備好的晚膳留在了桌上,宮人一應退出殿外,禁止擅動。
*
消息很快遞到了皇帝跟前。
常平一臉焦急,他卻面無表情,只定定看著旁邊的燈燭。
等了良久,他忍不住道:「主子,時疫兇猛,需當機立斷啊。」
「斷?怎麼斷?」皇帝哂,伸手拿著銀簽子輕輕撥弄著焰心,「別人要斷了聞人家的根,朕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聽天由命。」
常平道:「越王身體康健,未必就會……」
皇帝幽幽道:「他能扛得住,那阿施呢?」
常平低著頭,不敢多言,小心翼翼道:「陛下還是要以龍體為重。」
皇帝依舊愣愣看著燭火,不置一詞。
「陛下,請移駕吧。」
「朕已經從宮裡移到了這裡,如今連朕的妻子和兄弟都染了時疫,朕還能躲去哪兒?」皇帝的眸中儘是陰冷,殺機驟現,「有人想把這裡的人一網打盡,朕若跑了,只怕還得追過來。」
「可,皇後娘娘還指著陛下呢。」常平嘆道。
「溫泉宮有多少御醫?」
「十人。」
皇帝輕輕頷首,迅速做出決斷,「越王和阿施感染時疫一事,禁止走漏風聲。留兩個御醫在龍棲殿,其餘御醫隨院首去琅華殿。他們倆活與不活,朕自會賞罰分明。」
「是。」常平頓了頓,又道,「不過……」
「什麼?」
「越王殿下已經將琅華殿宮人悉數攆出去,不讓他們進去伺候,如今琅華殿里只有他和皇後娘娘二人。」
「是嗎?」皇帝稍稍有些意外,出神片刻,冷笑道,「婦人之仁,隨他去吧。」
「陛下當真不移駕嗎?」常平終歸還是擔憂。
「不移。該怎麼做,你去問秦院首吧。」
「是。」
龍棲殿這邊有了決斷,常平即刻安排下去了。
太醫院院首秦時安已經五十多歲了,醫術高明,在宮中當了三十年的差,侍奉了兩代帝王,自然是見多識廣。
見常平焦急地說皇帝不肯移駕,他倒是不吃驚。
「陛下才從京城來溫泉宮,的確不宜奔波,何況去了別處,可能還不如溫泉宮。」
聽到秦院首這樣說,常平稍稍安心,忙朝他拱手道:「主子此刻已經歇下了,主子讓奴才一切都聽院首的。」
說話間,溫泉宮的首領太監溫公公也趕了過來。
當下常平把皇帝的口諭說了一遍,秦院首也很快想到了應對之策。
龍棲殿所有宮人原地待命,禁止隨意出入,琅華殿原有宮人悉數送到後院,禁止與溫泉宮其他人接觸。
溫泉宮其餘宮人分成三撥,一撥跟隨秦院首侍奉琅華殿,一撥跟隨常平負責守護龍棲殿,剩下的所有人跟隨溫太監維持溫泉宮的運轉。
對策既定,當下眾人便分頭行動。
秦院首領著人將琅華殿外的石階用滾燙的熱水都沖洗了一遍,又讓人沿著琅華殿外圍鋪了一尺來寬的生石灰。
這回皇帝擺駕溫泉宮,為的是避疫,太醫院這邊早早做了準備,該備的東西都有,很快布置妥當。
越王和竇施然坐在殿內用膳,聽著外頭的動靜,兩個人的筷子都不曾拿起。
「我們是被團團圍住了嗎?」
「大概。」
初時的驚懼過後,竇施然此刻心緒平復了許多。
身上的紅疹雖然觸目驚心,但一點也不疼,神志也還算清醒。
幼時生病時,外婆總說,吃不下也得吃,要吃了東西病才會好。
竇施然深吸了口氣,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越王本來在想著什麼,見她這般舉動,稍稍有些訝異。
「怎麼突然吃得下了?」
「飯菜都要涼了,王爺也快些吃吧。」
越王拿起筷子,嘗了一口,果然已經涼了。
對他而言,倒算不得什麼,在軍中什麼東西沒吃過。
「恐怕之後咱們都會吃這樣的冷飯了。」
竇施然苦笑了一下。
吃冷飯她倒不怕,她怕得是,沒機會吃飯了。
這話太不吉利,她不敢說出口。
於是轉言道:「王爺身體康健,定然逢凶化吉,平安無恙。」
越王望著她,沒有說話。
她明明滿目愁容,還說著吉祥話奉承他。他其實不喜歡旁人對他說這些空話奉承,但是不知為何,看她這樣小心翼翼的說話,他心中有點難受。
兩人正吃著飯,忽然聽到外頭高聲在喊:「越王殿下,下官是太醫院院首秦時安,有事稟告殿下。」
竇施然的手指捏緊。
秦時安一直給皇帝請平安脈,他能過來,自然是皇帝的旨意。
他是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人,亦是皇帝的底牌。
他來這裡,說明時疫的確還沒有破解之法。
如果連秦時安治不了,那麼她和越王……
竇施然望向越王,越王恰好也望過來。
「走吧,讓太醫瞧瞧。」
竇施然放下筷子,擦過嘴,跟著越王往外走,只是把頭埋得很低。
秦院首一身粗麻衣服,臉上也亦用白布遮面,站在生石灰圈子之外,跟他們隔著一丈遠。
見越王和竇施然走出來,他拱手道:「王爺。」
秦時安與竇施然算得上老熟人了,此時相見,語氣沒有半分變化。
竇施然鬱結稍解。
「皇兄可安好?」
「王爺放心,陛下安然無恙,還命臣和太醫院其餘七位太醫一道為王爺和夫人治療,王爺無需擔憂,臣等一定會竭盡全力。」
越王眉峰一動:「皇兄還在龍棲殿?」
「是。」秦院首道,「陛下龍體欠安,不可連日奔波。」
頓了頓,他又道:「王爺有所不知,如今外頭時疫洶湧,不及溫泉宮太平。太醫院以做萬全防備,王爺只需養好身體,無需擔憂其他。」
「秦院首,這時疫如今還是無藥可救?」
秦時安臉上隔著厚厚的白布,看不清表情,他只道:「臣不敢欺瞞殿下,據臣所知,有一成的人染上時疫后能夠痊癒。」
一成?
也就是說,並不一定會死的?
未到絕路,她還未到絕路。
「臣聽聞殿下和夫人已經發了紅疹,請兩位給臣看看。」
越王和竇施然拉起袖子,這時疫來勢洶洶,只一頓飯的功夫,竇施然的手臂上已經增了十餘個紅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