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榮國府上。
榮慶堂內,一位圓臉姑娘穿著半舊襖子,扶著一位上了年紀,但風韻猶存的年長婦,人在這正堂中,除卻她們外,還有幾個年輕婦人與丫鬟跟著。
「還未得消息,老祖宗莫要著急。」那圓臉姑娘勸著,面上帶著焦急,「大爺已經去請隔壁府上的幾位,待他們回來再一起商議,您且坐坐。」
那年長婦人便是榮國府賈母,扶著她的是珍珠。
這珍珠雖然叫珍珠,但已經不是第一任珍珠,而是第四任了,賈母身邊的丫鬟到了年紀就會放出去,而每任新補替上來的丫鬟都會被改名叫做珍珠,鴛鴦等,方便老太太記住。
而身後的婦人,便是王氏和張氏,正是榮國府兩房的夫人。
張氏和王氏也都勸說賈母,令賈母摸著拐杖,嘆息著說道:「焉能不知焦急無用,只是萬歲這一次命令來得怪異,你們二爺出去探知的消息,那些小兒分明已被放歸,唯獨珠兒未回,雖宮中傳信說是萬歲留人,可珠兒不過六歲,究竟有哪裡值得陛下看重,不弄清楚這其中因果,我這心裡焉可安心?」
這讓賈母坐不安穩的事情,還得從昨日說起。
賈代善在數年前去世后,賈母已經從榮國府的太太成為下人口中的老太太、老祖宗,雖然張氏在生了賈璉後接過了賈母手中的管家權,實則她還是那個說一不二的當家人。
昨日的事情,自然也率先到了她的耳朵。
宮中太子發燒數日,一直沒聽聞好消息,昨日宮內突然來人,說是陛下打算為皇太子挑選伴讀,滿皇城的勛貴大臣子弟都有被挑選中的,無論漢蒙滿皆有之,且歲數上下不等。
這聽著像是這麼一回事,可康煦帝做事從來不會這麼突兀莽撞,還正趕在太子身體不適的當口上,此事必定還有別的古怪。
各家正有各家的猜想,但子弟們平安歸來,這些后話都待夜間去分說。可是偏偏,在這去了皇宮的二三十人里,榮國府的小公子沒回來。
偏這,就成了旁人眼中的怪異。
榮寧兩府上,當初隨著開國帝王闖下了赫赫功績,但到了賈敬賈赦這一代,就已經有些不太行了。他們早就不復當初的榮光,在京城人家,也算不上非常惹眼,但昨日這一出,就將滿京城的視線都拉到他們身上。
就算榮國府不派人去請寧國府的人,他們也是會主動過來的。
…
「嫂子莫要驚慌,侄子已經出去探了一探,昨夜皇宮無憂,珠兒是不會出什麼事情的。」
賈敬長發俊秀,端得是仙風道骨,說話也不拖拉,坐下便道出了自己得知的消息。
「有幾位同僚今日來問,都被我含糊過去了。萬歲的心思誰都猜不透,但以我們兩家之低調,萬歲總不可能單單騰出手來對我們作甚。」
賈敬在朝為官好些年,這點東西總能看透。
榮寧兩府的生活對於外頭的百姓來說自然算得上奢靡,但賈代善去后,這兩家一直很是低調也是實情。如果康煦帝真的想作甚,不會是這樣的手段,還留下這麼多摸不著頭腦的痕迹。
賈母緩聲說道:「事關太子,容不得輕忽。」即便康煦帝假借的名頭為伴讀,可是在太子殿下重病的時候,誰家父母會有閑心思給病中孩童找伴讀?
賈母看了眼坐在賈赦邊上的賈政,又看了眼賈敬,「我是怕,萬歲要的,不僅是如此。」
他們這些人家,總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會擺在面上,但誰家裡沒養著幾個道婆道童?
賈母今日已經知曉,昨夜入宮的大臣子弟,不論年歲如何,生辰都是五月初三。
太子殿下的生辰,也正在五月初三!
…
「哈湫——」
小太子被包成個糰子,被好幾個太醫圍著診脈,這令小娃很是不耐,伸胳膊拽腿,露出幾分嬌養出來的蠻橫,「人多,走。」
他抬起被衣服包裹得胖如藕節的小手,「要他。」
「哈湫——」
乖乖坐在床邊的賈小公子被太子指著,冷不丁又打了個軟軟的噴嚏。邊上的太醫轉過來,輕聲說道:「小公子,勞煩伸手。」
賈珠緩緩眨了眨眼,將手遞了出去。
太醫給賈珠診脈后,唰唰給他開了張藥方子,囑咐殿前內侍說道:「切記,要三碗熬成一碗,熬好就端來,需趁熱喝。」
怎麼……又要喝葯了?
賈珠抿了抿嘴角,茫然地盯著自己的靴子尖尖。
床尾的小太子湊了過來,小傢伙的歲數不大,之前發燒嚇壞了一宮的人,現在醒了,恢復了,卻是活力十足,臉上的嬰兒肥一鼓一鼓,趴在床邊伸手去勾賈珠,賈珠生怕他從床上摔下來,連忙從椅子下來,踮腳讓小太子抓住胳膊。
小太子抓住賈珠的胳膊猶為不夠,還要硬拉他上床。
小傢伙之前試圖下床去,但是太醫和內侍怎麼敢讓太子殿下在剛恢復的時候亂來,只得用各種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這叫小太子殿下知道自己出不去,但他出不去,總能讓賈珠上來。
內侍有些危難,但看著小太子殿下的堅持,沒人敢繼續攔住。
賈珠稀里糊塗被拉上了寢床。
太醫中有人嘴角動了動,到底是沒開口。
其實,依著賈小公子的體虛,其實是不能和太子殿下過分接觸的。畢竟太子高燒剛退,現在身上怕不是也有病情,若是傳染了賈小公子,以他的身體,未必能熬過去幾日高燒。
不管昨夜萬歲究竟是為何讓賈珠入住太子寢宮,但也是另行安置了小床,想必是考慮到了這點。
可誰也沒想到,次日清晨,小太子殿下居然是窩在賈小公子的懷裡醒來的。
康煦帝早晨去上朝前來過一回,看到此情此景雖然驚訝,但也沒有叫醒兩小兒。
而等小太子醒了,問起他,他也只道醒來迷迷糊糊,覺得那裡舒服就往那裡鑽了。
伺候的宮人倒是看到了全過程。
昨夜太子殿下迷糊起夜,宮人伺候著后,剛想領著小太子回寢床,可殿下卻是搖搖晃晃地朝著賈小公子的小床爬去。
以殿下三歲的個子,想要爬上小床說難也不難,小太子努努力,連藕節般的小手都綳直了,總算給他蹬上去了。
許是這樣累得慌,他連小腦袋也不抬,迷迷糊糊閉眼趴著,一拱一拱,總算拱開了賈小公子的被子滾了進去。
賈小公子被太子殿下拱得好似要醒來,小手小腿掙扎了一會,不知為何又安靜下來,抱著拱進去的小太子不動彈了。
等宮人們悄聲過去看,小太子早已經一個小腦袋扎進賈小公子的懷裡,睡得七仰八叉。
康煦帝聽完全過程面無表情,揮手讓毓慶宮的人下去。
他瞥了眼顧問行,冷冷地說道:「顧太監,想笑就笑,憋著身體可不好。」這話聽著陰森森的,擺明了是反話。
顧問行憋不住笑出來,摸著眼角搖頭,「萬歲爺,看來太子殿下倒是真的喜歡這賈小公子。」
康煦帝:「太子的身體能恢復,倒是好事。」
他只說了這句話,可顧問行知道,康煦帝擔心的,卻不僅僅是這件事。
昨夜康煦帝已經囑咐顧問行去查榮國府,而除了顧問行這裡,萬歲爺肯定也讓前朝的人去探查了。只是顧問行將榮國府過去這幾年的事情捋了一遍,切切實實找不到半點關乎此事的痕迹。
畢竟……
顧問行低聲說道:「萬歲爺懷疑,是有人動的手腳?」
針對太子殿下?
康煦帝沉默許久,撫著額角的手點了點,「算計到太子頭上尚有可能,但這世間,難道已經多出了能操控夢境的奇葯?」
正因為不存在,所以康煦帝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能將之當做天註定。
他那日做夢,於夢中,夢到了一個癩頭僧和跛道人。
正是在他們的指點下,醒來的康煦帝方才冒然決定,廣招與太子同個生辰的子弟入宮,那原本只作是病急亂投醫,卻沒曾想成了事實。
太子的確因這舉動而醒。
難道真的是神仙預警?
…
毓慶宮內,賈珠看著好不容易睡著了的小太子鬆了口氣,小步小步地挪回去椅子坐著。剛放鬆了點,他的腦子裡就突然出現些莫名其妙的聲音。
【系統載入中……】
【系統已啟動……】
賈小公子抬起茫然小臉。
……什麼?
【該文字世界產生時空亂流,部分未來記憶遺失在當前時間線,已嘗試抹除存在未來記憶,清除中……】
【有目標記憶清除失敗,確認目標:允礽】
什麼,什麼?
賈珠更加茫然。
【再次啟動程序,該目標年紀較小,第一次失敗后,再次清除記憶,存在死亡可能。】
【滴答——】
……賈珠惶然地看向床上的小太子。
難道之前太子殿下的高燒不退,和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他耳邊的聲音有關嗎?就是因為這個叫什麼……統的東西打算清除太子殿下的記憶,所以,他才會一直無法恢復?
那現在,再次啟動是什麼意思?
一種無名的恐慌,讓賈珠猛地抬頭,他看向四周,不明白自己的腦子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樣的聲音,他從椅子滑溜下來,試探著朝寢床走去。一位面善的宮人帶笑著攔住他,輕聲說道:「賈小公子,太子殿下已經睡下,可莫要驚擾到他。」
他說話還算溫柔,畢竟之前太子殿下對他的喜歡有目共睹。誰也不知道這位賈小公子以後會不會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可不敢在這個時候得罪了他。
賈珠紅了臉,踮著腳尖看著宮人身後的寢床。
他不知道,如果不是萬歲爺有令,再加上太子對他的莫名喜愛,他是根本不可能留在東宮裡頭。
對他有所戒備,那也正常。
賈珠想說點什麼,但對上宮人不容進一步的動作,清楚他是不可能讓他過去的。只是幾步的距離,賈珠心裡莫名的恐慌卻越來越嚴重,因為那滴滴聲不絕如縷,就不斷地在賈珠的耳邊回蕩。
「啊啊——」
原本安睡下去的小傢伙突然發出一聲驚喘,尖叫了起來。
整個毓慶宮的宮人都緊張起來,尤其是剛剛還攔在賈珠身前的內侍更是一個轉身,立刻撲到太子殿下的床前,根本顧不上趁著這個時候小跑著跟上的賈小公子。
就見躺在被褥里的小太子掙扎著露出胖如藕節的手——哪怕是這個時候,賈珠都不由得驚嘆,原來真的是個小胖娃,不是因為衣服厚實——然後開始哇哇大哭。
小太子似乎是沉浸在某種噩夢裡無法醒來,兩隻小手揮舞著,短短的時間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恐懼。
「太醫,快叫太醫——」
毓慶宮內的驚慌,藉由著聲音傳遞到了門外。
就連剛步入正殿的康煦帝都聽了個正著,臉色驟然就沉了下來,帝王大步往前走,就見到伺候太子的宮人著急忙慌地從裡面出來,猛地撞上萬歲爺,嚇得直接跪倒在地上,「萬歲爺,太子殿下……不好了!」
康煦帝的臉色更難看,理也不理他,徑直往裡面走。
顧問行忙裡跟著康煦帝進裡間,路過時看了一眼這內侍的模樣,記下這種不穩重之人的模樣,就已經聽到了太子殿下的大哭聲。
那哭聲實在凄厲,彷彿是遭受了什麼磨難痛苦。
好幾個宮人圍在寢床前,端水的擦汗的都有,但絲毫無法安撫住夢魘了的太子殿下。
就在那些忙亂的人里,那個嬌小的身影就顯得過分奇特。
賈小公子趁著忙亂之人不備,連靴子都沒來得及蹬掉,就踩著昂貴的布料上了寢床。他身體小,又靈動,就算是宮人要抓,一時間竟也沒撈住。
他動作靈活地鑽進了厚重的被褥里,急忙握住小太子亂揮的藕節,不是,小胳膊,又將小臉痛苦的小傢伙一把抱住。大抵是第一次做這樣有辱斯文,不問自來的事情,他有些用力過頭,一把將小太子的腦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狂亂跳動的心也一併被夢魘了的小傢伙聽去。
不行。
賈珠想,不可以。
這樣的事情,讓他眼睜睜看著有人在他眼前死去這樣的事情……他做不到。
賈珠無法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就像是一隻可憐彷徨的鳥雀,在風雨中仍要張開翅膀去護住自己身下更為嬌弱的雛鳥,卻也不知風險從何而來,帶出了一絲無畏無懼。
宮人大怒,正要強行將這犯上作亂的賈珠給拖下來。
「……嗚嗚,嗚嗚嗚……」
小太子驚恐的尖叫突地消去,變作可憐的嗚嗚聲。
小傢伙終於可以睜開眼,就彷彿在剛才,這樣的動作也要消耗他無盡的力氣,那是一場漫長又恐懼的噩夢,在夢中,無數怨毒與瘋狂纏繞著允礽,讓他無法理解為何這世間會有這樣痛苦的仇恨。
好恨,好絕望……
會死……
小太子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點。
直到……一個溫暖,小,且顫抖的懷抱。
伴隨著這溫度,好似是夢裡連環的痛苦與怨恨也隨之消失,允礽總算得以睜開眼,被淚水打濕的黑眼睛如同黑珍珠,纖長的眼睫上滿是碎水珠。
他一下子就看清楚抱著他的人是誰。
允礽被賈珠抓住的小胳膊也反過來攥緊了賈珠的手,小傢伙的腮幫子上滿是濕漉漉的痕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唯賈珠能聽到小太子的喃喃。
「……恨……好恨……」
但連小太子似乎都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說,在幾個難以理解的怨毒之詞消散后,他抽噎地往上拱著小身子,直到整個小身子都壓在賈珠的身上后,才懨懨地哼唧,帶著鼻聲的小奶音哽咽著,「哇嗚——」
賈珠手忙腳亂抱住小太子的同時,他的耳邊再度響起那個冰冷的聲音。
【二次清除記憶失敗,原因探尋中……】
【鎖定目標:賈珠】
【判定中……】
【檢測到風險,已將存在問題列入。】
【系統任務更改,需求更改,系統將在三秒倒計時后綁定宿主……】
【已綁定宿主賈珠】
【無法根除太子來自未來的記憶,作為打斷該融合進程的宿主賈珠,請宿主擔負起阻止允礽黑化的責任。】
一連串的聲音已經將賈珠打蒙了,什麼未來的記憶?
【宿主所在的世界是由紅樓夢為範本,糅雜了各種史實所創造出來的小說文字世界,因出現時空亂流,而導致部分人物得到了小說未來的記憶。現已經抹除大部分擁有者的記憶(太子允礽除外)。】
賈珠沉默,什麼紅樓夢,什麼小說?
為什麼他還是不理解。
他在一片茫然中,聽到了皇帝威嚴又帶著怒意的聲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