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

敲打

謝瀾敏銳地捕捉到字眼,「燒炭?府里……衛國公府剋扣你份例?」

她一聽就忍不住仰頭看他,下意識反駁道:「怎會?府里待我很好。」

事關國公府,沈珏萬不能給衛國公抹黑,意識到說出的話缺少說服力,她也失了氣勢,低下頭。

謝瀾劍眉微蹙,「你既是衛國公府的姑娘,為何沒有出席接風宴?」

「我身體抱恙,出席會帶去病氣。」在這一點上沈珏倒是沒有說謊,只不過老太太生她的氣,沒有派人叫她;柳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會與老太太對著干;青棠忙著迎接世子回府,也沒能抽出身。

相反,聽說周瑤跟在老太太身邊認識了不少京中勛貴圈的小姐夫人。

同樣是表姑娘,一個在府中混得如魚得水,另一個卻過得伶仃煎熬。

謝瀾向前一步,驚得沈珏往後退卻三兩步,他目光轉向一旁的碧雲,冷如數九寒天的語調質問:「你來說,撿樹枝到底是為什麼?」

趕來的碧雲知曉自己無意中說錯話兒,大氣都不敢出,這下被他點出,說話都變得支支吾吾,「是,是……」

身邊的姑娘與她不停打著眼色,碧雲怎會看不見?可她一想起早上去庫房要炭火,出府採買受阻以及管事的刁難嘴臉,實在難以咽下一口氣。

「是劉管事!劉管事與陶嬤嬤是親戚,分給姑娘的份例都被陶嬤嬤貪了去!今年下雪早,奴去取炭火,劉管事不但不給,還譏諷我家姑娘,說姑娘動不動就身體抱恙,有沒有炭火都一樣,早晚都會病的……奴用姑娘給的錢想出府採買,管事也不讓,奴和姑娘只好出此下策,撿點枯樹枝燒火取暖。奴和姑娘撿的都是掉落下來,第二天就會被洒掃乾淨的細枝幹,絕對沒有破壞府里的一花一木!」

碧雲一閉眼,心一橫倒豆子般說出來,既然眼前的貴人救過姑娘,就證明他不會把姑娘怎麼樣,說不定知曉姑娘的難處還會幫上一幫。

「碧雲……」沈珏根本無力阻攔,遮羞布就這樣被撕碎,露出極力掩飾的傷疤。

碧雲軟膝跪下,懷裡的樹枝嘩啦啦掉了一地,她不住地磕頭,「剛剛的話與姑娘無關都是奴想說的,奴實在看不下去了,貴人您要是有辦法就幫幫姑娘吧。」

花園裡頓時靜得落針可聞,前院喧雜的人聲也逐漸散去。

「她說的都是真的?」

如有實質的目光再度落在面上,沈珏忍不住打顫,臉上紅潤的血色盡褪,咬唇一言不發。

衛國公府再對她不好,好歹也給她一間遮風避雨的屋子,予她安然長大的施飯之恩,她再如何委屈都不能向一個外男袒露自己的心聲。

謝瀾將沉默當做默認,從她的反應便可知碧雲說得不假,留意到她唇色泛白,謝瀾脫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沈珏身姿嬌小,對於謝瀾修長的身形剛好的大氅,在她身上就顯得寬大,一部分衣擺拖曳在地,正因這份寬鬆,彷彿整個人都納入他的懷,他身上的溫度與冷香無處不在,縈繞著沈珏。

燈籠紗里橘黃色的暖光照耀,沈珏臉頰兩側如硃砂入水盪開淺紅,畫筆點暈美人雪腮,泅出微紅。

沈珏臉頰發燙,婉拒的話兒堵在嗓子眼,滾來滾去,就是吐不出。

「天冷,我送你回去。」

依然是不容置喙,猶如三軍將領下達的軍令,讓人無法駁斥。

沈珏就像那日日訓練的軍中小兵,只能無條件服從。

他的追問點到即止,對沈珏而言是一種輕鬆。他畢竟不是國公府里的人,難不成要帶著她去國公爺面前找公道么?

說她膽小也好,懦弱也罷,她不想把事情鬧大。

兩人抬腳走後碧雲默默撿起掉落的枯枝,愁眉苦臉地跟上。

暮雲叆叇遮住月光,惟地上琉璃燈照亮小徑,院牆之隔,一側熱烈喧鬧,另一側則幽靜少人。

行至月洞門,前面兩條岔路,沈珏忍不住開口:「前方便是後院,請恩人止步吧。」

謝瀾腳尖朝右,聽聞後站定,「嗯。」

福了福身,沈珏繼續向前走。

謝瀾留意到她所走的路並不是去歸燕堂,而是后罩房,本就鬱悶的心沉了沉。

寒風吹散烏雲,瀉出些微月光,沈珏方覺身上還披著他的大氅,猝然抬首已至后罩房。

素白的手撫摸肩頭水光油亮的黑狐肩領,她又欠了他一次。

**

花園裡萬花凋零,惟寒梅綻出花苞,靜待盛開。

一枝橫斜出的梅花擦過謝瀾雲紋衣袂,似在挽留。

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尋來的人。

謝璨優哉游哉地行來,今日的他精心裝扮過,頭戴小金冠,身穿玉殊色滾銀邊的常禮服,風姿卓爾不群,眼角的淚痣愈發妖異。

但他的心情卻不像表面上那般舒坦,他來時只見到背對自己的謝瀾與另一人說了些什麼,隨後那人往後院行去,蕩漾起藕荷色的裙袂。

那種顏色他曾見沈珏穿過。

一想到沈珏有可能與謝瀾接觸過,他心底就不是滋味,綿里藏針地開口。

「宴席已散,父親未見兄長特意遣我來尋你,兄長在此地作什麼?」

謝瀾隨口答:「尋個無人處散散酒意罷了。」

擦身而過之際,謝璨順著他走來的方位望了望,刻意提醒道:「府里偌大,怕兄長多年未還家,記不得府中格局,誤入女子閨房。」

唇角一扯,謝瀾反詰:「是嗎?」

謝璨心頭一蹦,直覺告訴他謝瀾與沈珏的關係比自己想象中還深,他第一次聽他用略帶諷意的語氣回應。

雖然他自幼與這個一母同胞的兄長不對盤,但論了解謝瀾,天底下的人加起來都沒一個巴掌多,而他謝璨算一個。

他的兄長沉穩內斂、殺伐果決,頗有父親早年的風範,因此也更得父親喜歡。

而他謝璨先天不足,一生下來就泡在藥罐子里才得以長大,明明都是父親的兒子,可偏偏謝瀾就更討父親心意。

後來,父親見謝瀾在兵法上有天資,便將十二歲的謝瀾送入衛所鍛煉;與衛所中兩年的磨礪不同,十二歲的謝璨正與年齡相仿的京中貴族子弟捉貓逗狗,斗蛐蛐,泡在蜜罐里成長。

兩人的人生軌跡從此駛向不同的方向。

謝瀾從軍七載,回京后的他與謝璨完全是兩個人,明明是孿生子,可不但樣貌一點兒也不像,就連氣質都儼然不同。

但謝璨知曉他兄長冷漠的本性不變,怎會突然沒事找事嘲諷起自己來?一定是沈珏那小蹄子與他有什麼牽扯。

思索間,就聽謝瀾漫不經心說:「為何不見雲州同知沈從禮的長女?」

謝璨心底警鈴大作,沈從禮的長女不就是沈珏么?謝瀾怎的突然問她來?

「我不知。」尋了個不會出錯的理由,謝璨撇開眼。

「是嗎?」

陡然停步,謝璨瞪大眼望著謝瀾的背影,他謝璨沒有聽錯,他話語里的輕蔑連聾子都聽得出來。他到底什麼意思?

他不過回京兩日,能與沈珏有多大的糾葛?無非就是他一廂情願看上沈珏罷了,沒想到七年前是這樣,七年後他還死心不改。

一想到這個可能,謝璨眸底生寒,話語從抿緊的齒縫間逐字蹦出來,「名花有主,焉能覬覦。還請兄長謹記。」

謝瀾不以為然,與他的緊繃不同,只淡然一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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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軟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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