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10)

行止觀(10)

第十章

行止觀(10)

找到了桃花村,林子葵站在矮牆外,看見一個人抱著一個東西蹲在地上做什麼,他看不清楚,還以為在逗小狗,湊近了睜大眼睛瞧,發現是個婦女在給小孩把尿。

婦人和小孩同時抬起頭看他。

婦人大聲:「幹什麼的?」

林子葵:「大娘,我買桃花釀,你家賣桃花釀么?」

「你要買酒?買什麼酒?」

林子葵:「桃花酒。」

婦人站起身,牽著小孩,林子葵瞥見有條捲起的布掉了下來。

婦人說:「俺們桃花村,只有桃花酒,有青桃白,桃風杏雨,桃花仙,一箋桃夭,公子要哪種?」

林子葵聽暈了:「……有這麼多麼,名字這麼風雅,那,有何區別啊?」

那婦人看出他半點不懂,應是散客,便說:「我家私釀的酒,賣到京中酒樓,取了這些花哨的名字,京里那些文人墨客,達官顯貴,都愛喝,這些酒的口感,濃淡,都有區別。」

林子葵:「我是買來送給……一位姑娘的,她愛吃酒。」

「是送給心儀的姑娘嗎?」

林子葵靦腆地點頭,低聲說:「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婦人聞言笑道:「既是姑娘家,那定是喜歡輕口的,這桃風杏雨,那些文人說,吃了能聽見什麼春雨聲,什麼飄飄欲仙……公子進來試試便知。」

婦人轉身去舀酒,林子葵撿起方才注意到的,地上落下的那塊布,戴在了小孩的頭頂,和善道:「孩子,你的帽子掉了。」

那孩子怔愣一下,旋即哇地大哭起來。

「娘!娘!!」

「這孩子,怎麼哭了!」婦人抱著酒罈子跑出來,看見林子葵一臉無措,直擺手:「你別哭、別哭啊……不哭不哭……」

婦人氣笑:「我說公子,你幹嘛把尿布擱我家孩子頭頂啊!」

林子葵:「……啊?」他一下恍然大悟,羞愧道,「我以為是孩子的帽子,對不住大娘,我有眼疾,看錯了。」

「算了算了,」婦人把尿片揭下來,「你快別哭了,公子你先坐著,這是酒。」

林子葵便坐下開始嘗酒,一樣只咂摸一小口,這酒的濃烈比那梅子酒要輕許多,他細細用舌尖分辨,有甜一些的,入口流風回雪,有股暖意,有更辣的,入腸燒心,風味純正。

讓他品酒,他自是品不出個所以然的,但他想二姑娘畢竟是姑娘家,就聽從婦人的,選了桃風杏雨。

可這一壺酒,便要十兩銀。

婦人說:「這桃風杏雨在京里酒樓,要賣二十兩一壺,每年只釀幾十斤,明年的量早早就被訂完了!若非公子說要送給心儀女子,就剩這兩斤自家喝的,我還捨不得賣!」

這會兒,林子葵已經喝的有些暈了,幾種酒串在一起,四肢百骸都湧起一股漂浮暖意,因他不曾醉酒,也就渾然不知自己其實已有了醉態。

婦人說:「你若要買,我還多送你半勺。」

林子葵此刻頭腦並不清醒,被說動了,身上所有銀子都掏了出來,卻也只夠買一兩。

他提著酒出來,腳步有些蹣跚,沒走多久,髮絲感覺到了濕潤,仰起頭來,細雨拂面,竟是下雨了。

-

沿著記號下山,以蕭復和元武的身手腳力,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很快蕭復找到了這片桃林,初冬的桃林草木蕭疏,滿地落葉。

風聲淅淅颯颯,元武面上一涼,抬首道:「侯爺,下雨了。」

蕭侯爺抬手揮了兩下:「元武,你別跟了。」

「嗯?」元武心下奇怪,然而目光盡處,卻看見了林子葵的身影,更奇怪了,都下雨了,他站著不動做什麼?詩興大發了?

雨很快成了雨霧,林子葵心有所感,正欲作詩一首,可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一道棗紅色的身影。

那人披著棗紅的狐毛大氅,手揣在袖口,林子葵看不清楚他的臉龐,卻還是脫口而出:「二姑娘?」

蕭復大步朝他走來:「你站在這裡發獃做什麼?」

「我……有點頭暈,」林子葵一手提著桃風杏雨,一手擦了擦臉,「二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蕭復站定到他面前,一隻手替他遮住雨絲,發現他臉色酡紅得不正常,很顯然是喝了酒。

蕭復說:「我去了洗心堂,見你書童睡著,然後看見了你留的信,擔心你看不見路,回不了道觀,我就來了。若不是我來了,你豈不是要淋雨了?」

「雨……」林子葵反應過來了,迅速脫下自己的那身斗篷,踮著腳遮在他的頭頂:「二姑娘,下雨了。」

畢竟是初冬,這披風一脫,冷風一吹,林子葵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二姑娘,你別淋雨了,會風寒的。」

他畢竟沒有蕭復高,舉著手將披風蓋上去,正好碰到蕭復的發頂。

蕭復垂眸看著他,眼神有些深:「我身子骨好,林郎才是,身子弱,為何將衣服給我?」

「我身子才沒有那麼弱……」林子葵執拗地小聲解釋一句,便讓他拿好了:「我去村裡借一把傘,這樹下雨勢小些,二姑娘在此等我!」

說完林子葵便鬆了手,灰兔毛領的竹青披風就這樣像蓋頭一樣披在了蕭復的頭上,他雙手捏著披風,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林子葵用袖子頂著雨,跑向桃花村。

雨勢更急了,沿著地勢形成的下坡成了條溝渠,林子葵飛快跑回去,從方才賣酒的婦人那裡借了一把傘,承諾過兩日下山再還來。

婦人說:「一把破爛的舊傘而已,公子下次來買酒,照顧我生意便是。」

林子葵道謝,撐著傘跑出去,桃花樹下,蕭復還站在原地,果然聽話地沒動。

林子葵大步過去,他的鞋面和袍裾都髒了,還在喘氣,努力將傘撐過蕭復的頭頂:「二姑娘,你沒淋著吧?」

「沒有。」蕭復將籠著雨的斗篷解開,連著自己的大氅,一起披在了他的肩上,他那大氅有些重量,兩件加一起壓在肩膀上,林子葵單手撐著傘,有些無措:「二姑娘,我自己來……」

「你別動。」蕭復低頭打斷道,「你撐著傘便是。」

他垂著眼,睫毛遮著眸子,表情變得專註,很細心地將大氅領子的絛子系了個死結,手指時不時碰到他的下巴。

林子葵仰頭望著他,似乎是桃風杏雨的作用開始在體內發散了,他竟嗅到桃子的香氣,聽見朦朧的杏雨,淅瀝瀝地灑在傘面上。

蕭復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林子葵表情還是很呆,臉頰紅潤,眼睛霧蒙蒙的,在雨中瀰漫一層水汽。

蕭復啟唇:「林郎,你喝了酒么?」

「你、你聞到了么?」

「嗯,看到了。」

「這樣……」林子葵高高地舉著傘,向他那邊傾斜,餘光瞄過去,問了嘴,「二姑娘,你的護衛呢?」

「他們不在。」

林子葵望著他:「你……自己下山來找我的么?」

「是啊,」蕭復伸手,「你撐傘,將這壺酒給我吧,我來提。」

「我來便是。」林子葵不肯讓他拿東西,真是很努力在舉高手臂撐著傘,兩人沿著原路返回,蕭復看他走路走不穩,一條長臂伸過去,將他攬著。

林子葵倏然不自在了起來,可是又暈,反抗不得,又喊他:「二姑娘……」

「你別看我,看路。」

「……好吧。」林子葵沒再掙扎,一種突如其來的溫暖襲上心頭。只是他時不時往肩膀上的手掌瞥一眼,感覺自己和對方的相處模式,是不是有點問題。

難道不是應該自己攬著他么?

他有些站不穩,但蕭復的手臂卻還是穩穩噹噹,將他摟住。

二姑娘怎麼比村口的牛還壯啊。

這不對勁。

林子葵只是這樣想,卻也不敢說,畢竟這大氅上好聞的香氣,已經要將他熏得目眩了。

他默默地換了一隻手撐傘,提著酒的手在他身後抬起來,似乎像攬著他,抬到一半,又慫慫地落了下來。

蕭復注意到了,但也沒吭聲。

雨聲里,蕭復看他不敢吱聲,便隨口問他:「林郎,你家爹娘呢?」

林子葵老實說了:「我娘走得早,我爹去年也走了,現在身邊就一個書童,他自幼跟著我,三年前我來京城趕考,那時墨柳就在我身邊了……對了,二姑娘,」林子葵仿若突然想到了什麼,問,「二姑娘不是和肖老夫人一起來的行止觀么,怎麼……只有你自己。」

蕭復面不改色:「老夫人回家了,我本欲還要跪經幾日,後來林郎你來了,我便不想走了。」

林子葵面色緋紅,也說:「在下,本是來行止觀溫書的……」

結果現在下山去給蕭復買酒。

那日有個大娘說,行止觀有狐狸精出沒,現在感覺真是,自己好像被「狐狸精」沖昏頭腦了般。睡覺也想,白天也想,連看書的心思都淡了。

蕭復又問他:「林郎為何不穿我送的披裘?」

「那太貴重了,我下山買酒,怕弄髒了它。要不……二姑娘還是收回去吧。」

「我昨日說了什麼,林郎忘了?」

「沒有忘記。」林子葵偷瞥了眼他的側臉,蕭復輪廓生得很美,也顯得薄情。

「我回去便穿。」他道。

林子葵空不出來手,心裡想著懷中的平安扣。

不知道,這不值什麼錢的小物件,她會不會看得上?

到行止觀時,雨差不多要停下了,林子葵的半邊衣裳全都濕透了,而蕭復渾身還沒有沾幾滴水。

蕭復自然注意到了,這小書生打傘的時候,格外的細心,不讓自己被雨淋了。這傘破破爛爛的,水全往他身上滴了。

大約是手酸,他收了傘,不著痕迹地捏了捏胳膊。

蕭復順手接過那把傘:「林郎將我送回東客堂可好。」

「好。」

到了東客堂,蕭復又請他進去:「林郎,你肩膀濕了,進來烤烤火。」

林子葵有些猶豫,就被他抓住手,蕭復的手掌大,皮膚溫熱,這一瞬手心的包裹感叫他什麼反應都沒了,順勢便被拉進去了。

「二姑娘,那是你的閨房……在下不能進。」他的腳想要黏在地上,但蕭復力氣真是太大了。

林子葵想,這是村口兩頭牛啊!就這樣被拽了進門。

蕭復側頭道:「這不過是道觀的客堂,有什麼不能進的?你是男子,怎麼比我忸怩。」

林子葵一聽這話,就不好意思再反抗了,慚愧地說:「可我的靴子,是髒的。」

「無礙,我的也臟。」

直到坐在炭盆前,蕭復伸手幫他解開披風的絛子,可他方才打了個死結,解了許久也沒解開,林子葵低聲:「在下、在下自己來吧。」

「你別動。」蕭復讓元慶去泡茶,繼續埋頭給他解,然而耐心不足,一把給他拽斷了,林子葵被勒得咳嗽幾聲,蕭復捏著絛子,看著他:「斷了。」

林子葵只是醉醺醺地笑:「無礙,我再縫上便是。」

「這衣裳這麼舊,還破了洞,你還穿?」

「穿的。」他很戀舊,且一貫在吃穿上很節省。有點擔心她不喜歡這點,林子葵輕聲解釋:「這衣裳舊了,是因為我時常洗它,破了洞,我便自己縫上,其實,也才穿三年……」

蕭復:「你眼睛不好,怎麼縫?」

林子葵:「我用手縫。」

這樣一說完,他意識到不對,更坐立不安了。

蕭復卻只是笑,但並不是笑話,覺得這書生身上,怎麼有這麼多的優點。

他將兩隻手伸在火紅炭盆上方,看林子葵手指皮膚被烤得泛紅,還不自在地蜷著,就想去摸一下。

蕭復是碰過一兩次的,讀書人的手,到底和自己這種習武之人的不同,林子葵的手指好看,指節修長,指蓋圓潤呈粉色,控筆的那根指頭,有突出來的一截繭子,手背上,還能看見很薄的青色經絡。

蕭復凝視得入神。

林子葵捧著一盞熱茶,不多看周遭擺設,埋著腦袋說:「二姑娘,在下,還得回去看書……」

蕭復腦袋歪著去看他:「書獃子,我不好看么,看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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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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