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行止觀(22)
第三十一章
行止觀(22)
蕭復知曉他打算繼續科考,心裡高興許多,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林子葵這樣的才華,當個教書先生太委屈他了。
一早吃了幾顆湯圓,林子葵正要回洗心堂溫書,他重起了考試念頭,需書童幫助。
然而還沒走出東客堂,就聽見蕭復說要沐浴。
元慶說:「主子,我這就去燒水,得燒一會兒了。」
蕭復想了想:「那我去後山溫泉罷了。」
今早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夢,醒了那一會兒甚至閉著眼回味過。
然而睡醒沒一會兒,就忘了個七七八八,只剩一小部分還在腦海里回播。
蕭復裡外換了身衣裳,正要去沐浴,就見林子葵站在窗外芭蕉樹下,欲言又止的模樣。
「林郎要回去溫書么?我送你回洗心堂。」
林子葵嘴唇微動:「照凌,山上溫泉……不太安全。我去為你燒水可好?」
蕭復:「嗯?怎麼不安全?」
林子葵支支吾吾:「山上有人家,有野豬,小動物……免不了有人或動物去騷擾你,初一香客往來,人際如雲,萬一……萬一跟我上次一樣呢,那你不是叫人給看了去……」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小得聽不見了。
蕭復一樂:「山上冷,你在炭火房裡待著,我讓元慶陪我去。」
「陳兄?」林子葵表情一變,顯然是想到昨晚那有辱斯文一事,眉頭一蹙,忙道,「還是我去吧!陳兄不要去了,反正……我看不見,不會偷看你的,我替你守著。」
陳元慶聞言,多看了他幾眼。
「好,林郎陪我去。」蕭復倒是樂意,從書架子上隨手拿了一冊書,揣了些瓜果,打算等會兒念書給林子葵聽,他若餓了,給他吃零嘴。
一上後山,林子葵就有點悔意。
他看不見,爬山還得靠照凌姑娘牽著手,稍微一個沒站穩,他心頭一慌,卻不會摔跤。
因為蕭照凌是抓著他的。
就這樣走到後山溫泉處,林子葵主動背過身去,坐在一旁。
蕭復將書和瓜果都放在石頭上,見林子葵側著頭,臉上蒙著剛換的白布。
他慢慢寬衣,發出窸窣動靜。
林子葵都聽見了,不可控地浮出想象,手指揪住了袖口。
蕭復將衣裳全部脫了,就放在了他的懷中:「林郎幫我折一下可好?」
「好、好……」林子葵聽見他下水的聲音了,嘩啦水聲很輕,卻輕易地在他心頭驚起了漣漪。
林子葵只好甩甩腦袋,埋頭開始給他折衣裳,摸到一塊不知是玉佩,還是金屬制的牌子,牌子上有精細的雕刻,似乎是個動物,林子葵沒摸出來,順著穗子,發現自己送給蕭照凌的平安扣也和那牌子系在了一起。
原來照凌姑娘每日都隨身揣著自己贈予的信物。
除了這兩樣,還有一把精巧的波斯匕首,快小臂長,上面鑲嵌滿了華麗的寶石。
林子葵也收好了,想著:照凌姑娘就是將此物綁在那裡的么……這麼多寶石,綁著不難受么?
念頭一閃而過,林子葵仔細地為他折好每一件衣裳,從外到里,到裡頭時,他知道是裡衣,質感絲滑綿軟,他折得時候心情很微妙,動作也萬分小心。
生怕折著折著,出現一件花肚兜如何是好……
然而折到最後,也沒有他想的什麼肚兜。
他鬆了口氣。
蕭復坐在池子邊,肩頭以下都在水下。
林子葵沒有城府,他想什麼做什麼,都浮現在臉上,尤其他看不見,不知道自己注視,就更明顯了。
蕭復看著他一直沒出聲。
直到看見他如釋重負吐出那口氣時,蕭復方才道:「你下來么?」
「欸?」林子葵聽懂,把臉別得更過去了,「我……不了,我不下,我就替你守著。」
蕭復哈哈一笑,手還濕著,伸過去在他衣衫上擦了兩下。
林子葵僵住:「照凌……」
「我擦擦手,拿書,你要聽故事么?我看看……」蕭復擦乾手去拿書,攤開來念,先念書名,「《弁而釵》?似乎是本白話小說。」
蕭復沒看過,也沒聽過這書的作者名諱,雜書是元武買來的,有一箱。
蕭復為了裝樣子讓他買的,還叫他:「書生看的,買一些,我看的,也買一些,否則讓他覺得我沒半點學問。」
這也是他頭一回看,蕭復先照著,聲情並茂念了一首詩:「生死由來只一情,情真生死總堪旌……」
林子葵只聽,心下判斷這是一本愛情故事,講了個情痴。
主角遭遇萬分慘淡,竟和自己有些異曲同工,父母雙亡,遇人不淑,家道日微,慘遭退親。
但主角甚肯讀書。
年方十四,經書已達,人才出眾,妝束華麗。
接著又是一首詩誇讚男主容貌雖非彌子,嬌姿盡可傾城。
蕭復念到這裡,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林子葵也不覺得。
他只聽得頗有些感同身受,心下唏噓,男主文生家道中落,一介讀書人竟淪成戲子,受男子欺辱,得一俠客雲天章相救,文生欲要報恩。
然而很快,林子葵就聽出了不對勁,很是費解道:「文生他……他報恩,為何,去勾引……雲天章?」
他說得吞吞吐吐:「文生也是男子,雲天章也是男子,這文生,竟是斷袖?」
蕭復趴在水池邊,眼下也讀明白了。
這是本由斷袖作者寫的艷-琴小說,按理說是禁-書的,元武怎麼買回來的?
蕭復瞥了林子葵一眼:「我倒覺得有趣,林郎不想聽了么?」
「……照凌姑娘覺得有趣,那我便繼續聽吧。」林子葵沒有太過彆扭,心中的費解,也只是很短暫的。
前朝曾盛行過男風,達官顯貴好養男寵。然而在鄴朝,此事上不得檯面,林子葵雖說費解,但並不似他人那般覺得龍陽之好噁心。
蕭復繼續念。
林子葵越聽越詫異:「雲天章不受勾引,坐懷不亂,這文生,竟然換做女裝去,這、這……!」
蕭復也有點意外。
他看林子葵詫異,並非嫌惡,也想看他反應,遂接著往下念。
然而越往下,就越不堪入耳,這和男男版避火圖差不多,就講文生怎麼勾引,和雲天章如何行閨房之事,文字直白粗暴,極盡細節!
聽得林子葵簡直想捂著耳朵了:「照凌姑娘,這書不好,要不……別念了?」
蕭復就停了下來:「哪裡不好?」
「就是不好,怎麼看這個呢。」林子葵臉也有些紅:「這書,是誰買的啊?」
蕭復看著他:「元武買的。」
「陳兄,買這個做什麼……難道他。」他吃驚。
蕭復:「他?」
林子葵小聲問:「他莫不是……也是斷袖?」
蕭復笑道:「你看他像么?」
林子葵搖頭:「我瞧不出來,你說唐兄是,可唐兄我也瞧不出來。我不懂這個。」
「我知道你不懂,小傻子,你聽完這故事,有何感想?」
林子葵想了想:「若是文生沒有遭遇那些事,以他的才學,能考上進士的,可惜造化弄人。」
蕭復:「你就聽出了這個?後面你沒聽?」
「聽了……」林子葵低聲說,「你給我念,我能不聽么,只是這書,就是不太好,不雅……」他這輩子頭一回聽這種書,被那些用詞給震驚了,更震驚的是照凌能面不改色地念出來。
蕭復把下巴擱在自己的胳膊上:「你說文生為什麼穿女子衣裳去勾引他的救命恩人啊?那是因為世俗橫亘在兩個有情人面前,他也是不得而為之啊。他愛慕雲天章,你要原諒他。」
林子葵:「我理解,他與世俗背道而馳,才出此下策。」
蕭復:「若你是那雲天章,文生做這樣的事,你能原諒么?」
「雲天章明知,文生他是男子,只因文生貌美,穿了女子衣裳,便受了蠱惑,甘願……與他行房,若我是雲天章,」他頓住了,「我怎麼會是雲天章呢。」
蕭復:「就假如你是,你要認真回答我,不能敷衍我。」
探討這種雜書,實在是太為難林子葵。
可因為蕭復強行要求了,他還不得不仔細去思考,萬一自己是雲天章,自己行俠仗義,救了個可憐的、家道中落的、美貌戲子。
戲子是個男子,欲要勾引自己。
自己坐懷不亂,戲子扮作女娘,自己受誘惑與之春風一度……
林子葵代入后很快想出了答案:「若我是雲天章,我被文生所惑亂心思,與他……那樣,那怎麼能怪文生呢,那不是我自己的錯么?是雲天章色迷心竅,怪不得文生的。」
蕭復恍然大悟,手裡剝著炒花生:「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
林子葵想他估計是滿意這個答案了,鬆了口氣。
蕭復喂他吃了一顆花生:「若你是文生呢?你覺得自己有錯么?」
林子葵咬著花生,苦惱地撓了撓臉。
怎麼非得讓自己回答這些問題啊。
為討娘子開心,他又埋頭去想了。
「若我是文生,我這一生這般慘淡,雲天章救我於水火,我又是斷袖,愛慕於他,情不自禁……我,便是文生,他亦沒有錯。」
蕭復點頭:「所以兩個人都沒錯,錯的是世俗。」
「對、對對。」
蕭復點頭,又提出一個假設:「假設文生最初就是女子裝扮呢?雲天章不知他是男子,只見他美,便動了心,文生擔心他不喜,不敢說出真相。換做你,能原諒文生么?」
「這……」林子葵遲疑,換位思考,半晌,點了頭,「既非故意欺瞞,那便無錯,情之所鍾,何罪之有?」
這是一顆定心丸,蕭復實在怕林子葵回頭憎惡自己,興許也不會,只怕他不肯同自己再來往了。
「我的林郎心善,我便知道你會這樣想。這是本好書。」待十五一過,他那皇帝外甥一死,蕭復就要從禁書單子里把這些書劃掉。
他將書本闔上,起來擦了擦身上的水,問林子葵討要衣裳。
林子葵挨個給他,拿到匕首時,忍不住說:「這匕首嵌滿寶石,若是貼身存放,會不舒服的。不若我去找能工巧匠,打一把小巧輕便的給你?」
蕭復看一眼:「無礙,我匕首多著呢。」
林子葵又道:「我覺得,是不是放靴子里剛好?」
「嗯,那便聽你的,放靴子里。」
換完衣服,蕭復帶他回行止觀,林子葵在書童的陪伴下溫書,蕭復自個兒靠在軟榻上,津津有味地看完那剩下的艷-琴小說。
書不長,分幾個故事,蕭復看書慢,反覆地鑽研了在林子葵看來不堪入目的部分,看得有些上火,眼睛禁不住去瞄林子葵認真念書的模樣。
他有書童伴讀,書童說一個字,林子葵就順當地接出一整句來。
那身紅色狼裘,很襯他。
待下午快酉時了,
林子葵方才溫好書進來,蕭復睡了一覺起來還在孜孜不倦地二刷,這讀書勁頭,薛相看了都要說一聲孺子可教。
看見林子葵了,蕭復招手喊他:「林郎來,我給你念書。」
林子葵本來要進去,聞言站在門邊有些抗拒:「又是那個么……」
蕭復說:「換了個新的。」
林子葵:「這回是什麼?」一出口他就後悔,料想照凌姑娘看得也不是什麼正經書,哪有女子愛看這些的啊,他立刻道,「算了,我不問了。」
蕭復坐起身來:「你不與我一起看,我好無聊啊。你陪我看一會兒,」蕭復已然拉他坐下了,「我念,你聽便是,你不喜歡,就捂著耳朵。」
這書庸俗,可照凌喜歡,林子葵再怎麼也不能捂耳朵。只得耐著性子聽了下去,聽得多了,倒也沒什麼,但每次講到床上細節處,林子葵就會出聲打住:「別……別念了。跳過去。」
蕭復捧著書歪頭:「你不好意思了?」
林子葵誠實地點頭,確實是聽得不好意思,亦覺得太過粗俗了些:「這些內容,會讓人心生雜念的。道觀是清修之地,讓人聽了去不好的。」
「是不太好。」蕭復索性湊上去,挨著他的耳畔道:「那我小聲些念,這樣夠不夠小聲了?」
……是小聲了。
林子葵心道,除了自己大概也沒人聽得見,蕭照凌說話的熱氣拂上來,讓他耳朵癢得受不了,聽故事也只能聽進去那麼零星的幾個字。
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娘子要給自己念這些靡靡之音。這下好了,他什麼都知道了,雜念也有了,心也靜不下來了,林子葵又忍不住地想:這男子行房,怎麼讓作者寫得像是天下極樂之事,當真有那麼好嗎。
算了,反正斷袖的事也跟自己沒關係。
幸好照凌不是男子,否則定讓這書給帶壞。
林子葵一臉的惆悵。
照凌哎,怎麼還不念完呢,怎麼就這麼大的興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