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全身血液都好像凝固住了,林隨意屏住呼吸,他站在原地像是石化了一樣。視野里,應朝霞雙手搭在窗台上,人還是保持著蹲下的姿勢。她並沒有昂起腦袋朝著林隨意看過來,而是垂著頭,頭髮從她的肩膀滑落,蓋住了她的臉。
林隨意沒敢動作,她也沒有動作。
只有方虔哆嗦著嗓子:「有……有個黑影閃過去了。」
林隨意緊張地吞咽一下,他僵硬地扭頭去看身後的方虔。
方虔是半躺在地上的,以方虔的角度是沒辦法看見蹲在窗戶下的應朝霞的。
方虔一連幾個寒顫,見林隨意朝自己看過來,他面色如土,說話的時候上下牙都不聽使喚,撞出不小的響動。
「林隨意……你……」方虔崩潰道:「你沒看見嗎?」
方虔的害怕並不像作偽,這是真實恐懼下才有的身體反應,方虔確實是看見了窗外飄來閃去的黑影,但不對。
方虔這個角度根本不可能看見應朝霞的!
林隨意隨即意識到,或許方虔看到的黑影並不是窗檯下的應朝霞,除了應朝霞,還有別的東西也找上門來了。
還真是大吉大利雙喜臨門。
林隨意扭頭又去看仍舊保持蹲身姿態的應朝霞,因為白天的時候他曾從應朝霞手中逃脫過一次,所以今晚看見她,林隨意是有想過再跑第二次的。
但這裡並不只有應朝霞,本就不高的逃亡的概率瞬間拉到最低,林隨意感覺到一絲絕望。
他向窗外眺去,那麼方虔看到的黑影在哪裡?
視野里,狂風呼嘯,小院里的大樹樹枝搖曳,再往遠一點,彎月掛在天空,濃雲蛇一樣纏住月亮。
在哪?
應朝霞還在窗檯下蹲著,方虔看見的凶煞在哪?!
「林隨意!」
方虔突然一聲,他這一聲比之前幾次的叫喊還要大聲還要著急還要恐懼,「進來了!!!!!」
林隨意:「?!」
在哪?!
他的視野里確確實實是沒有方虔所說的黑影,但林隨意絲毫不懷疑方虔在說謊,也沒有懷疑過方虔是緊張過度而產生幻覺。
因為就在方虔那撕心裂肺的一聲后,他的嗓子就發出了『咔咔咔』的聲音,像是被緊緊地勒住了喉嚨。
林隨意愣了下,隨即衝到方虔邊上,伸出手想要按住瘋狂掙扎的方虔。
方虔掙扎得很厲害,連用作固定雙腿的木板都被他掙扎的動作而蹬得老遠。他雙臂摺疊過來緊緊貼在自己的胸膛,雙手抓著自己的喉嚨。
「咔……咔咔——林……林隨意,咔咔……救……我……」
方虔眼珠子不斷地向外凸,他好像真的被什麼東西勒住喉嚨。
但是什麼東西,林隨意不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視野里只有氣息越來越弱,掙扎幅度越來越小的方虔。
哪怕他伸手去摸,也是什麼都摸不到,只有一團帶著血腥的空氣——方虔口鼻都已出血。
林隨意想要扶方虔起來,可他去拽方虔的時候才發現方虔猶如千斤重,他拽得手指都沒了力氣都沒能將方虔攙扶起來。
可明明他白天的時候還拖著人跑出好幾里路。
這一刻林隨意終於意識到,凶煞進屋了,但是他看不見。
而凶煞纏上了方虔,凶煞不會失手。
方虔要死了。
「方虔、方虔、方虔……」林隨意竭力保持冷靜,他不斷替方虔順氣,企圖用這樣的辦法緩解方虔的窒息。
「你告訴我。」林隨意問:「你看見了什麼東西?」
「方虔。」林隨意去掐方虔的人中:「你看見了什麼?」
他太想救人了,把方虔的人中處的皮膚都掐出了血印:「是什麼東西掐住了你?!」
方虔艱難地朝林隨意看了看,這一刻的方虔也明白了什麼。
林隨意救不了他,林隨意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動彈不得,身體好像被捏碎,他意識到自己生命所剩不多,滿腔絕望:「是……s……」
咔嚓一聲。
方虔的腦袋就掉了下來。
一切答案戛然而止。
林隨意大腦一陣空白。
他看著方虔的身體軟了下來,發愣許久后,他扭頭去看窗外。
不知道什麼時候應朝霞從蹲著的姿態改為站起,她站在窗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然後轉身,很快地就沒入了夜色之中。
隨後風止,一切恢復原樣。
林隨意僵持著沒動作,方虔的血濺進他眼眶裡,視野是猩紅的,看什麼都是一片血色。
在他第一眼發現應朝霞站在他身後時,就註定今晚不會太平。
林隨意有想過自己活不過今晚,但他萬萬沒想到死掉的是方虔,而他卻還活著。
應朝霞出現在窗戶后時,他呼吸了。
對影不見人的鏡子也是他打碎的,怎麼反而是方虔死亡?
是應朝霞發現了方虔活人的身份,還是方虔惹了凶煞?是應朝霞殺了方虔?還是凶煞害了方虔?
林隨意試圖回憶方虔在屋子裡的所作所為,但方虔活生生慘死的一幕在他腦海里盤根,他呼吸都是遲鈍的,腦子根本轉不過來,他想不起方虔到底在那間屬於應朝霞的屋子裡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但林隨意知道,他必須得緩緩,他是親眼看見方虔死亡的目擊者,他的腦子存有重要的線索,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宕機,對,他不能宕機,他得緩緩,得休息,他兩晚沒有睡了。
後續找凶煞還需要他。
林隨意看了眼床,床上的被褥疊得很整齊。
這是樓唳的床,他滿身鮮血不敢弄髒。
林隨意只能坐在鋪於地的被褥之上,挨在方虔的旁邊。
他想了想,把方虔的腦袋拾回去,擺在方虔的身體之上。
擺好之後,林隨意低頭看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
他只是金花街的一個小廚子,說來別人或許不會相信,他這個小廚子沒宰過雞也沒殺過魚,都是他央人家給弄好的,現在他竟然捧著一顆人頭。
林隨意呆坐了很久,腦子空蕩蕩的,天大亮后他都沒反應過來黑夜已經過去,危險已然離去。耳畔聽見了腳步聲也沒反應過來有人朝著他所在而來,直到門被突然推開,他轉頭一看——樓唳終於回來了。
「林隨意,你——」屋裡的一幕讓樓唳深深皺起眉。
「樓先生。」像是漂浮的身體終於落地,林隨意人一歪栽倒下去。
他並沒有完全落下,樓唳上前將林隨意拉起來,之後打橫抱起。
跟在樓唳後面進來的師兄鄭析被屋裡的場景駭住,他愣了很久,反應過來撲到方虔的屍體前,大喝一聲:「方虔!」
「發生了什麼!」鄭析雙目瞪大,仰起頭去看樓唳懷裡的林隨意,他想去抓林隨意,讓林隨意回答他的問題。
樓唳側身躲過撲來的鄭析,「人暈過去了,等他醒來再問。」
樓唳把林隨意放在床上,疊好的被子被拽來蓋在林隨意身上,隨後拿出絲帕去擦林隨意臉上的血跡。
將整張絲帕都染紅了也沒能擦拭掉林隨意臉上沾到的血,樓唳皺了下眉,對鄭析說:「我去打水,別叫醒他。」
「我師弟死了!」鄭析怒吼。
樓唳說:「他受驚了,他沒辦法回答你。」
「讓他休息。」樓唳看著鄭析:「他醒來后,你所有想知道的,我都會替你問。」
老頭家裡的井水混濁,樓唳走了好幾家才找到乾淨的清水。
他坐在床邊一點點替林隨意清理血跡,清理完了,他把林隨意的胳膊放進被子里。
樓唳靜靜地看著林隨意的面容。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灼人,林隨意掀了掀眼皮。
知道林隨意將要醒來,樓唳站起身正要去讓鄭析進來,身後一道喑啞的聲音:「樓先生——」
「昨晚發生了什麼,給你五分鐘組織——」
「樓先生,我好怕啊。」林隨意焦急打斷。
樓唳停住腳,他轉身。
「我知道邪祟是什麼了。」林隨意麵色還蒼白著,目光緊緊地貼在樓唳身上:「我好怕你出什麼事啊。」
樓唳蜷了下手指,「我沒事,昨晚發生了什麼?」
「樓先生。」恐怖的回憶讓林隨意臉色更加難看:「方虔他,他,他死了。」
「怎麼死的?」樓唳問。
「我不知道。」林隨意痛苦地垂下腦袋:「您進山後,我和方虔去了應朝霞借宿的家裡,門上鎖了,我們從窗戶翻進去。我們看見屋裡有衣櫃有桌子,桌上擺著玫瑰,還有茶壺。方虔說夢玫瑰是吉,夢茶壺也是吉。」
休息之後腦子終於可以運轉起來,夜晚的經歷在腦海中放映好幾遍,林隨意回憶著,語氣艱難:「有鏡子,我發現鏡子里不見影子,這是凶兆,我讓方虔來看。我並沒有得到方虔的回應,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應朝霞回來了。」
樓唳擰眉。
「那個時候我還在呼吸,我下意識就想跑,趁著應朝霞開鎖進門,我翻出了窗外,這個過程中我打碎了屋裡的鏡子,但我顧不上了,我讓方虔和我一起逃跑。我們一直跑,一直跑到村口才停下來,方虔說我不一定會死,因為我們翻進來的窗戶被我關上了,方虔說隔著窗戶應朝霞應該沒有察覺我的呼吸,但他也不確定,方虔說如果我能安穩度過夜晚我就不會出事。可這麼等著太煎熬了,方虔讓我去求您用清醒約章。」
林隨意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是想等您回來的,但沒等到。」
「方虔說您的屋子大一些,如果應朝霞和凶煞找上門我們才能有逃跑的空間。」林隨意艱難地述說著:「天黑后我們一直在等,它們果然來了。應朝霞就在窗外蹲著,黑影從外面跑了進來,但是我根本看見不見進屋的黑影!」
說到這裡林隨意著急起來,他急得咳嗆了幾聲:「方虔說黑影進屋了,我什麼都看不見,我也摸不見。方虔好像被什麼勒住了,他一直在掙扎,他求我救他,我救不了他,我沒辦法救他。」
「我只能看見方虔一點點死掉,我問方虔看見了什麼。」
樓唳問:「他回答你了么?」
林隨意搖了搖頭:「他發不出聲音,他沒辦法……」
突然想到了什麼,林隨意猛地頓住,「不,方虔發出聲音了。」
林隨意:「他說『是……』。」
樓唳:「是什麼?」
「不。」林隨意回憶起方虔的口型,「方虔說的不是『是』。」
他問方虔的時候方虔已經瀕死,林隨意還記得方虔瀕死的眼神,絕望……
是絕望而非渙散,證明方虔還保有生命最後一絲清醒。
絕望的清醒下,知道自己發出一個音節都是艱難,又怎麼會用『是XX』的句型來回答林隨意的問題。
方虔確實是回答了林隨意的問題,只是身體痛苦地擠壓勒住之下,他的回答變了形,讓林隨意聽上去像是在說『是』。
方虔說的到底是什麼?
害死方虔的、林隨意無法看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屋裡一片沉默,林隨意鼻尖還能嗅到血腥。
他將昨晚所發生的、方虔的死狀前前後後回憶無數遍。
過了許久,林隨意眼睫顫了顫:「樓先生,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