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景佑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這麼個死法。
被人澆築成一座雕像,哪怕化成白骨,也永生永世跪在一座墓碑前。
以一個罪人的姿態,懺悔著自己的罪孽。
但他又錯在了哪?
錯在不該一力主戰,救回了自己的未婚夫?
還是錯在不該念及舊情,害怕傷了老元帥的臉面,在父皇幾次三番的暗示下,沒有廢掉慕燃未來王夫的地位,讓他能夠暗中勾結帝國的軍隊,前後夾擊,將帝國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慕燃憎恨的眼神歷歷在目。
他說:「景佑,你真讓我噁心,你救我,我很感激你,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殺我父親。」
「他為帝國奉獻了自己的一生,臨到死,都效忠於你們景家!」
景佑被折磨得神志模糊,隱隱約約想起那個慈愛又威嚴的老元帥,眼底暈開一抹紅暈。
慕燃悔婚在前,叛國在後,景佑無力回天,保不住帝國,景帝大怒之下,將老元帥放逐。
老元帥一生忠君愛國,到死,卻晚節不保,悲憤之下,一口血吐盡了生機。
哪怕帝都星凝聚了人類近千年科技結晶,也救不回一個一心求死的老人。
最後一捧水泥當頭澆下,景佑被徹底封住了呼吸,在可怕的灼熱和窒息之中,慢慢停止了心跳。
最後的時刻,他想——
慕燃,你下輩子最好別讓我遇到你,否則,不把你剁碎了喂狗,我都不姓景!
他沒想到的是,下輩子這麼快。
眼睛一閉一睜就到了。
景佑恍惚地看著四周,金黃的燈火通明,將大殿內古典奢華的裝飾照得纖毫畢現。
他坐在最上首的椅子上,兩旁立著兩排侍衛,正下方站著一個戰戰兢兢、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瘦弱alpha。
alpha喋喋不休地說:
「殿下,聯邦此次來訪,絕對是誠意十足,您之前提出的條件,經過議院討論,我們……」
這是……
景佑不動聲色靠在椅背上,認出了四周裝潢。
這是十四年前,還未被慕燃打下來的皇宮。
他用來接見外臣的議政廳。
……怎麼回事?
景佑暗暗壓下這份驚心動魄,偏過頭,果不其然,在那個位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是一個瘦脫了相的青年,年齡比他大幾歲,alpha挺拔的骨架支著他,也算得上身材修長,但太瘦了,瘦的像是好幾年沒好好吃過飯。
臉上影約能看出幾分青年時俊郎的影子,但長期的營養不良卻讓這份俊郎狠狠打了折,只能說還算清秀。
那是他十年征戰,剛從聯邦救回來的元帥之子,慕燃。
也是他的青梅竹馬,以及……未婚夫。
此時,慕燃坐在一邊,面色平靜地看著場中滔滔不絕承諾著好處的使者,彷彿心如止水,絲毫不為所動。
景佑向後一靠,雙手交叉在胸前,姿態懶散,比他更從容不迫,漫不經心。
果然,隨著時間流逝,慕燃原本平靜的神情起了一絲波瀾,看似不經意間搭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漸漸收緊。
他現在還太年少,十年被俘,教會了他喜怒不形於色,也教會了他隱忍。
但是作為俘虜,他能學到的東西實在太少,遠不如後來大權在握時的氣度威嚴,從容不迫。
景佑知道他在急什麼。
慕燃剛被救回來時,景佑曾去探望過他。
那時慕燃支著奄奄一息的病體,告訴景佑:
他在聯邦做質子時,曾經遇到生死危機,受了別人救助,如今帝國戰勝,他怕那人因為他收到牽連,懇求景佑救一救那人。
景佑答應了。
原因很簡單,說起來也不過是五個字。
慕燃的父親。
當初米蘭皇室被聯邦覆滅,國內戰火四起,動蕩不安,是慕燃的父親鼎力相助,才讓景佑的祖父得以在米蘭皇室滅國後接掌帝國,恢復國內平穩。
而且,拋去這些不說,十年前聯邦突然燃起戰火,慕燃那時才十六歲,卻也毅然頂替已經年邁的元帥,踏上戰場,保家衛國。
雖然能力有所欠缺,導致戰敗被俘虜,但也算是為國犧牲。
景佑重情,也重顏面。
於是十年征戰,終於為帝國挽回了顏面,也救回了十年前被俘的慕燃。
說實話,按照能力和名聲,慕燃早已不配景佑未婚夫的位置,作為帝國未來的王夫,絕不能有無能被俘,這樣永遠也抹不去的黑歷史。
但老元帥突然病危,慕家失去頂樑柱,陷入風雨飄搖之中,景佑念及舊情,沒有取消婚約,依舊保留了慕燃未來王夫的位置。
既然是未婚夫的救命恩人,隨手救一救也沒什麼。
把人要過來,放在帝都星好好養著就行了,算不了什麼大事。
他答應時,半點沒想過,這位在慕燃口中柔弱如一株蒲公英,經不起半點風吹雨打的omega,會做出勾引他未婚夫在儲君大婚夜晚私奔的事。
何其諷刺。
為了一個omega,慕燃簡直像是昏了頭。
先不說他這個征戰多年把他救回國的未婚夫,就說他心心念念,一直口口聲聲叫著的父親。
他不管不顧地私奔,不等同於也拋棄了他父親?
拋棄家族拋棄國家,不忠不義不孝的事全讓他做完了,最後還倒打一耙,把錯誤全部甩給他,然後自己帶著眷侶幸福過完餘生?
景佑扯出一抹冷笑,想得倒美!
他收回眼神,一手支著額角,聽大殿中央的人繼續念聯邦許諾的好處。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回到了帝國剛剛打敗聯邦的那一年,但是……
聯邦使者念完議院最終商討出來的求和清單,諂媚地笑著,站在下方,悄悄抬起一點視線。
「……聯邦是誠心和帝國交好,殿下可還滿意?」
在人族移民太空的一千二百年後,人族分裂為兩個國家,一個是共和制的聯邦,一個則是封建帝國,聯邦幾經風霜,帝國主人也經過幾次更迭。
如今坐在帝國皇位上的,正是景氏一族。
比起積威深重,深居簡出的景帝,聯邦更熟悉這位和聯邦打了十幾年仗的皇太子。
他來帝國之前就聽過這位帝國皇太子的威名。
皇室獨苗,唯一繼承人,年少上戰場,連年征戰,以卓越的戰功坐穩帝國繼承人之位。
他沒想到,這麼一個以善戰出名的omega,竟然會有這麼一副……讓人驚艷的皮囊。
雪膚墨發,唇色嫣紅飽滿,墨玉一般的眸子里流轉著光,粲然生輝,讓人移不開眼。
他將墨色濃郁的長發隨意紮成一束披在肩頭,姿態慵懶地靠在椅子里,乍一看不像個聲名遠揚的戰神,反而像個富貴叢中養出來的金貴玉人。
景佑懶洋洋掀起眼皮,把聯邦遞交的公文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皇太子不愛用終端投影,覺得充滿了科技味的投影總是和古樸莊嚴的皇宮格格不入,所有的文件都列印成了實體冊子,讓他拿在手上翻看。
看完后,他擱下冊子,眼尾瞥見慕燃幾乎抑制不住催促的眼神,興味地勾起唇。
「條件都是談妥了的,沒什麼問題,不過,我還想額外再加一個條件。」
聯邦使者額角滲出汗來,有些為難,強撐著笑臉問:「殿下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個人。」
聯邦使者一聽這話,腿都開始發顫。
聽說這位皇太子向來陰晴不定,脾氣爆得像爆竹,聯邦將軍無不談「景佑」色變,該不會是他哪裡沒做好,皇太子殿下想讓他把命留下來吧。
然而左等右等,沒等來景佑的下一句話。
大殿內一片寂靜。
景佑好整以暇,眼看他們陷入不可言說的焦躁,只覺得有趣至極。
慕燃險些沒控制住自己,一雙眼直往景佑身上走,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景佑神情淡淡,足足過了五分鐘,吊足了胃口之後,他才彎彎唇,笑意盈盈地開口:「我要聯邦戰神——」
「淮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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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邦使者帶著皇太子新提出「條件」離開了。
慕燃卻再也壓不住,噌的一聲站起來,怒目看著景佑:「景佑你什麼意思?不是說好了要左珩的嗎?怎麼能臨時變卦……」
景佑看著他沒說話,墨黑的眸凝一層冰,卷著徹骨的寒流。
獨屬於皇太子的威壓毫不留情當頭壓下。
慕燃罵了幾句,被他看得心慌,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最後徹底熄火。
自兩人重逢以來,景佑向來溫言好語,他還沒見過景佑這樣的神情。
隱秘的審視,不動聲色地打量。
那是徹徹底底的,上位者俯視奴僕的眼神。
大殿內眾人連點聲響都不敢發出,只聽景佑聲線冷然,一點情面沒留,重重壓在剛回國的元帥獨子身上:「我做什麼決定,要你來質疑?」
慕燃急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是說。」景佑冷睇著他,「在聯邦住了太久,你已經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聯邦,崇尚人人平等,當然可以用你我來互相稱呼。但是在帝國,尊卑階級分明,對別人盲目稱你我,就算是被打死了都沒處說理。
更何況,以慕燃一個無功無爵,靠著父輩蔭庇的「二代」,在景佑面前,讓他跪著說話都是恩賜,還提什麼你我。
在前世,景佑顧念他剛從聯邦回來,受苦太多,對他頗為寬容,再加上他本來也不是個喜歡擺排場的儲君,是沒有約束他這些的。
只是,放縱之下沒得到感恩,反而養出了一匹白眼狼。
在慕燃為愛奔逃的那些年,景佑想過很多次。
慕燃要是真移情別戀,他開誠公布,景佑不會糾纏這段「親事」。
但他一個字都不提,他一邊享受著作為景佑未來王夫的待遇,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一邊和左珩曖昧不清,許下海誓山盟。
等到最後東窗事發,還要倒打一耙,說景佑太過高高在上,把他當做奴僕,他在景佑面前絲毫沒有做人的尊嚴,他做的一切都是被景佑逼出來的。
說到詞窮理虧,他就開始抨擊帝國制度。
一邊大力讚揚聯邦是如何如何先進美好,一邊批判帝國又是如何落後。
給自己扯一面「解放帝國受壓迫人民」的幌子,就開始大肆入侵帝國領土,把故國化作烏有。
景佑聽到這些時,其實是想笑的。
他慕燃要是真喜歡聯邦的自由平等,大可以擺脫了這身「身份的束縛」,去聯邦追求自由的空氣,聯邦大門常打開,從沒說不接受帝國移民。
但他被景佑接回帝國,整整三年,從沒動過移民聯邦的心思。
為什麼?
因為自由平等管不了他吃喝拉撒,在聯邦,他就只是一個普通公民。
但是留在帝國,他卻是帝國元帥之子,皇太子的未婚夫,是他口口聲聲唾罵的特權階級。
他捨不得。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離開,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和潑天權勢。
景佑不再看臉色灰敗,隱隱含有屈辱之色的慕燃,起身緩步走出議政廳。
「淮裴送到之後,直接送到我寢宮。」
他的聲音遠遠傳來。
兩旁的侍衛都低下頭去:「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