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欠
蘇音正迷糊,也沒去想晚上開門是否安全的事,邊揉眼邊去開門。
門開了——
蘇音愣了。
許傾塵也愣了。
蘇音的目光落在許傾塵手上。她的雙指之間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煙霧是散的,許傾塵的神色是亂的。幾乎是瞬時,許傾塵把煙往身後藏。
蘇音裝作沒看見,側過身站,「老師,外面冷,快進來。」
許傾塵:「等下。」
她往樓梯間的方向走。
幾秒后,感應燈滅了。蘇音正準備開燈,一陣高跟鞋的聲音響起。驀地,一陣心安。蘇音的手搭在開關上,沒開燈。她望著這片黑,用力地望。
直到這陣聲音越走越近,感應燈亮了,蘇音看著許傾塵走向她。那支煙不見了。
許傾塵身上每一處不易被人察覺的細節都落在蘇音眼裡。先是花掉的唇妝,再是凌亂的長發,最後是破碎的神情。
蘇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扶她。她總擔心,許傾塵下秒就會碎掉。
於是,蘇音就去扶她了。
說是扶,不如說是虛扶。因為她連許傾塵的大衣料子都沒碰上。真心疼一個人,是不會逾越的,做什麼都克制小心。
許傾塵醉得厲害,沒想太多,她主動搭上蘇音的手,邊換鞋邊說:「清詞睡了嗎?」
蘇音:「她八點就睡了,老師,你要是找她我就去把她叫醒。」
許傾塵:「不用,讓她睡吧。」
說完,她搖晃著走向沙發,在蘇音剛才躺過的位置坐下。然後,眼神空洞地盯著電視。
蘇音站在她身邊,也看電視。
空調開得熱。
片刻后,許傾塵脫掉大衣。
聽見聲音,蘇音低眼看她。從這秒開始,她再也沒看過電視,一眼都沒有。
她看許傾塵,看紅裙,看穿紅裙的許傾塵。明明是冰山,卻滿身嫵媚氣息。
修長的手指搭在交疊的腿上,白皙的雙腿包裹在緊緻的紅裙里,引人遐思。她不經意間抬手,把低胸紅裙往上拉了拉。驀地,肩帶滑下去了。
蘇音迅速別過眼。
空氣中有熱氣噴薄在她裸.露的肌膚上,許傾塵揚唇,隨手將肩帶勾上去,媚態天成。
溫度忽然升高,蘇音越來越口渴,她拿起茶几上剩的半杯水,一口喝完。當彎腰放杯子時她才發現,許傾塵在對她笑。
蘇音擦掉嘴角水漬,摸不著頭腦道:「怎麼了,老師?」
許傾塵笑著搖頭。
蘇音坦坦蕩蕩地看著她,她強裝鎮靜,耳朵卻充了血,變成和紅裙一個顏色。
「老師,我去給你倒杯水。」蘇音想走,想掩飾掉她的不自然。
許傾塵沒讓她如願,「我不喝水。」
蘇音脫口而出,「那你想喝什麼?」
許傾塵倚在沙發上,半闔的眼輕抬,眼尾向上撩出弧度,她表情迷醉,聲線慵懶道:「去酒櫃給我拿兩瓶酒,我想喝酒。」
蘇音:「啊?」
看她不動彈,許傾塵眉頭一皺,微歪頭表示她的不悅,「去不去,不去我就罰你抄書。」
蘇音:「噗。」
這下她非常確定了,許傾塵就是喝醉了。那,趁這個機會…
於是,蘇音蹲下身,用雙手捧住臉,笑嘻嘻道:「那你罰我吧。」
她心想:這應該不算趁人之危吧。
當然不算!
許傾塵又皺眉頭,用綿軟的聲音說出一句自認為十分有威懾力的話,「罰你,罰你抄一百遍。」
蘇音『咯咯』笑出聲,「好啊。」
許傾塵沒再說話,而是靠在沙發上睡著了,臨睡前,她還在說:「罰,要罰…」
蘇音笑不攏嘴,這樣的許傾塵難得一見,不多看幾眼豈不是太虧。但適可而止。蘇音很快收回視線,起身將沙發上的毯子給許傾塵蓋上,再順手關掉電視。
全都黑了。
蘇音站在黑夜裡,哪裡都不想去。她說她就應該待在這裡,待在有許傾塵的地方。這就是宿命感,解釋不通的宿命感。
-
在陌生的地方很難睡著,蘇音又醒了,她打開床頭燈,一看才兩點多。她閉眼,卻怎麼都睡不著了,越躺越渴,她掀開被子,起身去客廳找水喝。於是,她看見這一幕——
昏黃的燈光簇擁在許傾塵身上,她坐姿優雅,輕輕晃動酒杯,透明酒杯里的液體漾出漣漪,倒影在裡面的她的臉:
冰冷,麻木。
許傾塵並不想看自己這副模樣,迅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杯子空了,蘇音的心也空了。
蘇音走過去。
許傾塵看著蘇音朝她走來,她眼中無波無瀾,與剛才的她判若兩人,看來是酒醒了。
蘇音:「老師,你醒了。」
許傾塵:「嗯。」
又拿起酒瓶,她邊往杯里倒邊說:「睡不著嗎,陪我坐會兒。」
許傾塵的聲音很平靜,可蘇音卻感覺她很寂寞,不是生理的寂寞,應該是靈魂的寂寞。
蘇音懂,因為她也很寂寞。所以當在許傾塵身邊坐下時,她說:「老師,你很累吧。」
肯定句。
許傾塵的手一抖,有酒順著杯壁往下淌,最終,乾涸在她的手背上。她掩住複雜的情緒,繼續倒酒,這回,一滴沒灑,她將酒杯往嘴邊送。
蘇音又說:「老師,我知道你很累。」
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許傾塵側頭看向蘇音,像自我麻痹般說:「我不累,我一點都不累。」
蘇音笑了笑,她沒和許傾塵爭論,而是一本正經道:「可是我累,我好累。」
許傾塵愣了。她不是不累,而是她不敢說累。可是當她聽見別人跟她說累,她突然敢說了。因為同病相憐容易讓人卸下防備,放鬆警惕。
蘇音追問:「老師,那你累嗎?」
許傾塵轉回頭,將酒杯放到茶几后,低了很久的頭,再抬頭時,她眼中閃過碎光,疲憊不堪地嘆氣,「累。」
尾音斷了。
對許傾塵來說,吐露心聲是一件艱難的事,說出這聲累已經是她的最大極限。
蘇音明白,因為她和許傾塵是一樣的人,因為她知道她們是一樣的人,所以她什麼都願意和她講,但許傾塵不知道。
那不難。
讓許傾塵知道就好了。
蘇音不怕讓許傾塵知道她世界里的骯髒,她真的什麼都不怕,如果許傾塵願意聽,那她願意交出全部真誠。但現在,還是以安慰許傾塵為主,「老師,不要被不值得的人和事影響心情,你的開心最重要,我希望你能開心。」
許傾塵鼻子一酸。
她怎麼都想不到,第一個對她說出這種話的人,竟然是她的學生。
既然蘇音說出這句話,那她是什麼身份都不重要了,學生又怎樣。在這一秒,她拯救了她。那許傾塵就願意相信她,願意向她敞開心扉。
蘇音知道許傾塵有話對她講,也看出她的躊躇。於是蘇音關了燈。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
蘇音聽見,有幾聲急促的呼吸聲響起,她開口問:「老師,你怎麼了,我還是把燈打開吧。」
許傾塵阻止道:「不用。」
蘇音:「好。」
她摸黑坐下,緊接著,許傾塵說:「手借我一下可以嗎?」
蘇音不解道:「嗯。」
她遞過去手,幾秒過後,她的手被牢牢抓住,冰冷的溫度,蘇音這才意識到——
許傾塵怕黑。
蘇音反握住她的手,壓在沙發上,她一句話也沒說,她能感受到許傾塵的顫抖。
沉默著,一直沉默。
過去很久很久,久到蘇音已經適應這陣寂靜,許傾塵終於開口講話,「今天是中秋節,也是…我媽的祭日。」
蘇音心一緊。
許傾塵繼續說:「我還記得那天,我在書房看書,聽見樓下喊,有人跳樓了,我往下望,怎麼都沒想到,躺在血泊里的人會是我媽,明明十分鐘前,她還笑著來和我說話…」
她的聲音已然哽咽,「她當時一定是來和我道別的,怪我,如果我及時發現,她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蘇音安慰說:「老師,不怪你,你不要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阿姨一定不想看見你這樣,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你過的好的人。」
許傾塵忽然很想流淚,她仰頭,倔強地忍住,「是,她是善良的人,正因為她的善良,才被我爸活活逼死了。」
蘇音心裡咯噔一下,「為什麼?」
許傾塵深吸好幾口氣后說:「後來,我媽的朋友告訴我,我媽早就知道我爸在外面有外遇了,而且不止一個,但她一直忍氣吞聲,她以為她可以一直忍下去,直到有一天,她知道我爸的外遇懷孕了。」
蘇音眼裡閃過心疼。
許傾塵則是緊攥住蘇音的手,把話講完:「再後來,那個女人把孩子生下來了,這些我媽都知道,她也忍了。」
說到這,她竟笑了。
「但你知道最後讓我媽崩潰的點是什麼嗎,可笑,真可笑。」
蘇音一陣心慌:「什麼?」
許傾塵:「真是造孽,那個孩子的生日,竟然和我媽是同一天。」
蘇音理解。
這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這之前,一定有千萬根稻草。
蘇音條件反射般想到了什麼,她目光蒼涼且獃滯:「老師,你恨那個女人嗎?」
許傾塵:「恨,我無時無刻不在恨她。」
蘇音大腦轟鳴一片,想附和許傾塵的話堵在嗓眼,怎麼都講不出。因為她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女人。
——破壞別人的家庭。
——真該死。
這些字眼徹底將蘇音的靈魂掏空,她目光漠然,「該死,那個女人該死。」
忽然之間,蘇音感覺她和許傾塵中間,多出一道再也無法跨越的鴻溝。學生與老師的距離僅僅是三尺講台,但她和許傾塵之間的距離是:
三尺講台。
再加上,從十八層地獄到人間。
蘇音不敢吐露心聲了,她怕了,她經歷過的那些骯髒的醜事,一個字都不敢講了。
那個女人虧欠許傾塵,那個女人的孩子同樣虧欠許傾塵。蘇曼眉虧欠很多人,作為她的女兒,她也虧欠很多人。
私生女。那我呢,我又是誰的私生女。我的存在是不是也讓一個家庭破裂了,蘇音忽然感覺世界塌了。
一身罪孽,註定不能活在陽光里。
對不起。
對不起,許傾塵。
-
天將要亮,許傾塵走進卧室,從柜子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很厚,但很新,因為她不常用,只拿來記錄重要東西。
她翻到最後一頁。
那是得知母親去世的原因那天,她寫下的。字體潦草,下筆極重,紙張都被劃破了,每一筆都帶著恨意——
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