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她等到了么?」伏黑惠問夏油傑。
夏油傑愣了一下,沒想到這是在問他,伏黑惠問得真情實意,就彷彿他能知道答案似的。
雖然他的確知道。
夏油傑在伏黑惠的背上拍了拍,聲音不大,但很平穩:「沒等到。」
「我猜也是。」伏黑惠頓了會兒才輕聲說。
眼前的場景還在播放,隨著時間推移,估摸著也就幾天功夫,但那女人卻猶如朵正在枯萎的花,完全枯敗下去。
雖然如此,她的精神頭卻一反常態的好。
夏油傑知道她是徹底沒時間了,他見慣了生老病死,但伏黑甚爾卻對整個過程沒那麼習慣。
不是說他不習慣死人。
死在伏黑甚爾手上的人不計其數,刀光閃動之間,就能有數條人命隕落,輕飄飄的還不如他晚飯吃什麼重要。
可在女人睡著的時候,他甚至沒法判斷出對方是不是真的睡著,時不時就要伸手去撫摸兩下那頭打著卷的長發,再去觸摸女人頸側微弱的脈搏。
那點躍動輕微得幾不可察。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側面。
他一連串動作其實沒有什麼連貫性,靈幻新隆起初也沒看懂,對伏黑甚爾是否還有什麼方法能挽救女人性命,依然抱有期待。
但夏油傑卻微微闔了闔眼。
他清楚靈幻新隆的期待必定落空,伏黑甚爾那動作不是什麼續命的術式,夏油傑抬起手按住咽喉側面,指腹下的血管有節奏地跳動著。
過去的記憶仍然不甚清晰,但相同的情緒也許是重複過千八百遍,沉甸甸的,像塊石頭壓在那裡,再最終落成一個同樣的想法。
……為什麼他不能把命分給她一點?
為什麼偏偏是他這樣的惡人,活得這樣久,活得這樣長?
中途伏黑甚爾去燒了壺水,穿過玄關,他突然停住腳步,長長久久地站在那兒不動,目光隔著玻璃望出去,停留在一個點上。
伏黑惠又在問了:「他在看什麼?」
這次夏油傑沒回他。
有些東西這個年紀還是不知道為好,他想。
對面那屋子的陳設看著模模糊糊的,很像夢境里記不清的懸崖小屋,但夏油傑和靈幻新隆都是成年人,能從那屋子門口的石像上確定,隔壁那家信佛。
這種人家通常會把神龕和供台擺在窗邊,而伏黑甚爾走投無路,束手無策,只能求起那些虛無縹緲的存在來。
這期間女人醒了一次,她惦記著自己出生沒多久的小孩,清醒得很突然,這時候她的力氣似乎突然回來了,原本她連坐都要伏黑甚爾幫忙,現在竟然用那隻纖瘦的手,撐著床沿支撐起身體。
搖籃里的小孩安安穩穩地睡著,被子被蓋得很好。
女人鬆了口氣。
「對不起呀,惠。」她嘆了口氣,又笑了一下:「甚爾會照顧好你的。」她看向門口,明明說的是疑問句,但語氣卻很篤定:「對不對?」
「……」
「他從沒照顧過我。」伏黑惠突然抬起頭,對著頭頂的空間說。
靈幻新隆面露茫然,夏油傑卻靜默地看著伏黑惠,心想這小傻瓜到最後,還是明白了。
他原本以為這倒影的核心是伏黑惠,結果現在看,小孩只是觸發倒影的條件。
女人才是倒影的核心。
當年伏黑甚爾從他這兒搶過一顆咒靈玉,十年前他收集這玩意兒,只想著下次留著五條悟失去貓德時哄著那傢伙稍微做個人,就沒有花力氣去收服。
咒靈球那麼難吃,能少吃一顆就是一顆。
怪不得之前的禪院家的布景不對勁,儘管伏黑
惠覺得他好像來過,但夏油傑卻能從這地方處處找出奇怪之處,他並不覺得那群老頭會用那種方式和伏黑甚爾說話。
這下剛才的一切都能解釋得通。
因為倒影的主人並沒有去過禪院家。
也許只是看過照片,又或者聽伏黑甚爾說過一丁點禪院對待普通人的態度,所以之前那個捏出來的東西才會攻擊身為普通人的靈幻新隆。
真正的禪院家連半點溫情都不剩,別說是普通人,就算是咒術師,也活不出什麼體面。
夏油傑不清楚伏黑甚爾是怎樣讓女人留在這個倒影里,但死亡是場漫長且絕對不可逆轉的過程——沒有例外,哪怕這地方栩栩如生,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那個女人終究還是死了。
距離伏黑甚爾的死都已經過去了十年,更何況這個女人。
「是嗎?」他們站著的地方不遠處,突然飄過來這麼一句泛著啞意的聲音:「他沒照顧好你啊?」
那地方是個不太大的小房間,門慢慢被拉開,菜菜子拖著腳步,像是邁不開腳似的,走兩步就停下了,走兩步,又停下了。
伏黑惠心想快別扯了,他什麼時候照顧過我。
但這話被他藏在心底,他只是說:「你能不能變回你原來的樣子?」
菜菜子停頓了一會,抬起手指了指前面的那個一戶建,沖著伏黑惠笑了一下:「算了吧,我現在長得可不好看。」
咒靈都是很難長出個人樣的,更何況她生前只是個過得開開心心的普通人,除了得病,再沒受過什麼苦,自然也沒什麼怨氣。
那麼她註定變不成什麼可以長長久久,留在世界上的詛咒。
「我是個咒術師。」伏黑惠輕聲說:「我見過更多恐怖的東西。」
話音剛落,菜菜子臉色就變得蒼白。
伏黑惠自覺不對,又火速補充了句:「不是因為照顧不照顧的問題,我現在的監護人也是咒術師,所以我會——」
他說到一半覺得問題很大,這像是當著他媽的面,給五條悟潑髒水。
「我差點就姓禪院,是我現在的監護人把我帶回家養來著。」伏黑惠舌頭一拐,毅然把臟盆扣到禪院家身上:「所以我不會被嚇到,禪院家的奇怪東西遠比這裡要多得多。」
菜菜子和伏黑惠僵持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拗過小孩,她身上屬於別人的那張皮就像融化似的,短短几秒,就露出底下泛青的皮膚,四肢早就扭曲變形,眼睛歪歪斜斜地掛在臉上。
這幅可怖的形容,伏黑惠卻連視線都沒動搖一下,就彷彿她還是舊日那副漂漂亮亮的樣子。
孩子長大了,還長得挺好。
「甚爾為什麼從沒照顧過你?」女人執拗地問:「他答應過我的。」
伏黑惠心說這問他也沒用。
在女人記憶里的伏黑甚爾,和他記憶里的伏黑甚爾宛如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注視著女人的臉說:「因為他也死了。」
這也不算說假話,他想。
「他十年前就死了。」伏黑惠說:「可能也就是你死後的幾年,死於一場意外,臨死前他把我拜託給我現在的監護人,他是個還不錯的人,除了有的時候不顧及別人感受——再過半個月我就要升學到高專,再過幾年就成年,估計會像七海先生那樣找份去公司上班工作。」
「哇啊……」女人驚嘆出聲,她低下頭,唇畔不自覺地微彎:「那真的很不錯,比甚爾要過得好。」
伏黑惠過得好不好,這問題像個詛咒,纏了她十數年。
她死的時候太早,早到伏黑惠還不會說話,早到她沒法為伏黑惠穿上一件小衣服,早到她連為他做頓便當,早到連放學說句「歡迎回來」都沒機會。
她曾經
對著小小的搖籃,一點一點地幻想她的孩子長大是什麼樣。
現在見到了,有著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綠眼睛,和她一樣不服帖的頭髮。
而且過得遠比她想像得好。
「那我就放心了。」女人對著伏黑惠揮了揮手,又發現自己的肢體腫脹變形,她就把手背到身後,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一開始呆在這裡時,這地方其實沒這麼多房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它們就都住進來了,挺凶的,我也不敢總是出來,你走的時候要小心點,別被它們傷到。」
原來如此,夏油傑想。
伏黑甚爾的天與咒縛不可能把這地方變成這樣。
估計是這個以咒靈玉為基礎的倒影,輾轉幾番落到孔時雨手裡,他那鋪子什麼都有,長年累月,咒具咒物咒靈,載著各種強烈情緒的客人進進出出,最後才變成這模樣。
「你可以送我走了。」女人聲線帶著濃重的哽咽:「對不起——」
她一連串對不起,也不知道在對不起什麼,她似乎有太多對不起這孩子的地方,但伏黑惠也不知道該擺出什麼反應,最後悶聲擠出一句:「沒關係,他等你好久了。」
隨後他點燃了咒力。
咒力徹底點燃的瞬間,整個倒影都騷動起來,無數鬼影和詛咒循聲而至,將他們圍滿也只是時間問題,平日里伏黑惠祓除這樣的詛咒只需一剎,此刻十種影法術卻顯得無比孱弱,窒息感猶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這絕對是他平生祓除過最棘手的咒靈,沒有之一,他甚至在想為什麼要由他來干這個活,他又為什麼一定要送走她,平日那些刀切斧砍的動作對她太過粗暴,被稱為最強的老師教他精細操作咒力的方法此時一個都用不出來,只能白白讓咒力在半空干燒,越燒越大,越燒越旺。
他僵硬地舉著手在那裡燒,想到兒時還沒遇上五條悟時的新年願望,此時也算完成,但他就是繼續不了下一個動作,一直快要到咒力全部耗干。
自己卻忽然被抱了一下。
那著實不是個體驗感很好的擁抱,女人也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所以那擁抱轉瞬即逝,接著對方便倒退著走進火中,身形漸漸消散,一雙眼卻戀戀不捨地注視著他,一直到最後,也不曾挪開視線,反而沖著他揮了下手,作為告別。
伏黑惠霎時間耗空全部咒力,他雙膝有點發軟,卻還強撐著自己站著,他睜著眼睛不敢眨一下,靈幻新隆卻比他先一步淚流滿面。
「……」
他張了張口,又覺得無話可說,這時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語氣里滿是無奈:「何苦這麼逞強。」
伏黑惠之前繃住了很多節點,每個環節都做的很好,可現在所有防線都在這兩下輕拍中潰不成軍,他再也站不住,轉身低頭,把自己的臉壓在對方的肩膀上,對方比他高大半個頭,高度正好,這樣一來,他終於可以眨眨一直強睜的雙眼。
被他埋臉的頭髮絲似乎也有種讓他很熟悉的氣味。
外面跟捅了鬼窩似的,無數奇形怪狀的東西蜂擁而至。
夏油傑苦笑著瞅著小孩又把污血沾了他一身,頭髮也被壓住,又感覺對方跟泄憤似的把全身重量都扔給他。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