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雖說路西法沒有拒絕祂的接近,但他也並沒有主動過,妖精身份的祂對路西法而言依然處在一個可有可無的地位——這是上帝在地獄待了十幾天之後得出來的結論。
十幾天里,上帝除了回到天堂告訴了阿斯蒙蒂斯有關路西法沉睡的確切原因,並要他轉告其他熾天使「有事祈禱,不要到水晶天來找祂」之外,剩下的時間都留在了地獄。
祂主動去找路西法,路西法不會趕祂走;祂主動要求暫時離開,路西法也不會挽留,甚至從未問過祂的行蹤。
如果祂直接飛走,路西法連頭都不會抬;如果祂特意說一句「我要離開一會」,路西法才會在這時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最有力的證據就是路西法至今都沒有問過祂的名字。
其實這沒什麼不好的,不如說這樣就很好了,事情的發展和祂最開始的打算一致:
祂既可以在路西法找到和深淵之力相處的方法前避免他受到深淵的傷害,也可以一直看著他,直到祂做好了心理準備,徹底接受了路西菲爾提前離開的事實,然後便可以重拾創世神的責任,回到遙遠的水晶天。
而對於路西法而言,祂的離去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妖精突然不再來找他,只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無聊時拿出來想想,隨後便可以將其拋之腦後。
……這樣就很好了。
「你在發獃嗎?」
「你在想什麼?」
清脆的聲響驟然將上帝的思緒拉回現實,祂看了一眼湊上來的兩個妖精,否認道:「沒有。」
「騙人,」兩個妖精笑起來,一左一右地懸浮在上帝身邊,「你是不是在想陛下?今天怎麼不跟著陛下啦?」
「他在開會。」
路西法在給墮天使和大惡魔開作戰會議,而這種級別的會議顯然不是一個妖精有資格旁聽的,路西法雖然沒有直說拒絕祂進入的話,但上帝也沒有傻乎乎地湊上去,而是自己在萬魔殿里到處閑逛。
妖精長長地「哦」了一聲,又問:「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尤拉,她叫伊諾絲,你呢?」
我叫耶和華。上帝在心裡默默地想,但是說了你們也不會信。
於是祂淡然道:「名字只是一個代號。」
「怎麼能這麼說呢?名字是很重要的,」伊諾絲反駁道,「特別是對於我們這個種族來說,名字的作用就更重要了。我們不能總靠看光的外形來辨認對方,名字是個好東西,名字可以將我們從群體中區別開來,顯得特殊一些。」
如果沒有名字,妖精在那些體型大的惡魔眼裡就是一群長得一模一樣的會飛的光點。
雖然那些惡魔也並不在意他們叫什麼,但名字的出現確確實實減輕了妖精內部認人的難度,如果看到眼熟但又不是那麼確定的妖精,只需要說個名字,就能辨認出對方是不是自己熟悉的朋友。
妖精里沒人會在名字上撒謊。
特殊。上帝在心裡默默思考著這個詞。
祂最終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不是耶和華,也不是上帝,而是另一個迄今為止無人知曉的名號。上帝告別了兩個妖精,獨自回到了行政殿,等待路西法開完會回到這裡。
桌上還擺放著一部分未看過確認的文件,規規整整地疊在一起。漆黑的羽毛筆插在墨水瓶中,羽毛不知道是從哪個墮天使身上拔的——不對,誰會拔天使的羽毛做羽毛筆?
上帝在內心反駁自己下意識的想法,長有羽翼的鳥類繁多,正常的羽毛筆應該是從它們身上挑選出合適的部分做成的。
特殊,祂又想起這個詞。
特殊的反義詞是普通、尋常、一般……總之是可有可無,泯然眾人。就像妖精身份的祂之於路西法一樣。
神明身份的祂對於路西而言才是特殊的。
是嗎?祂又在心裡反駁,那是以前,現在的路西法對待上帝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普通的路人一樣。
淡雅的花香驀地飄入上帝的感知範圍內,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簇碩大的、如雪般潔白的鮮花,祂這才察覺自己不知不覺間似乎已經在房間里亂飛了許久,最終停在了簇擁的花朵前。
這花某種程度上可以與權力的象徵相互掛鉤。不是因為它有多好看,而是因為它異常珍貴,只有少數地獄高層房間里可以擺放。
這種花無毒且數量稀少,而地獄的植物卻大多有毒,又或者熱衷於用各種出其不意的方法來捕獵,因此無毒無害且美麗的花雖然在凡間與天堂常見,但在地獄卻很珍貴。
花瓶中的鮮花里有一朵與眾不同,花瓣微微皺起,向下低垂,看得出來它再過不久就要枯萎了。萬魔殿的侍者沒有及時發現並換上新的,上帝皺了皺眉,莫名有些煩躁。
祂抬手,指尖觸碰到那朵花,泄露出的一絲光明神力滋養著頹廢的花朵,眨眼間它便又恢復如初次採摘時的模樣。
推門聲響起,門扉合攏,路西法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口。顯然,他開完會了。
路西法看向懸停在鮮花前方的妖精,食指揉了揉他隱藏在柔光中的雪色的發頂,妖精忽然開口:「如果我混在一群妖精里,你能認得出我嗎?」
路西法的指尖在半空中一頓,有些摸不準這個特別的妖精突兀的話中的意思。他是想要試探他在他心中的地位嗎?那真實的答案或許會讓他失望。
「雅威。」
「什麼?」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的名字是雅威。」妖精頓了頓,又不放心似的補充道,「你記住了嗎?」
「嗯,」路西法彎起唇角,「我記住了,雅威。」
他收回指尖,視線越過雅威落到他身後的鮮花上:「你喜歡這個?」
潔白的、層層疊疊的花瓣,看上去散發著勃勃生機的花瓣,沾染著光明氣息的花瓣。路西法記得這束花原本的樣子,其中有一朵已經有了凋零的徵兆。
——在他離開的時候,上帝曾造訪過這裡,或者祂其實並沒有來,只是坐在水晶天看向這裡。總之,祂動用力量讓花變得更加嬌艷了。
莫名其妙。這有什麼意義。
或者說,即使他房間內的花枯萎了,這又與祂有什麼關係呢?
上帝在窺探他的行動,沾染光明氣息的花朵就是鐵證。
路西法內心徒然升起一股無力感,祂到底清不清楚,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路西菲爾了,曾經的熾天使長願意容忍祂時不時的注視,但現在的撒旦已經失去了這份容忍。
「你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路西法側眸看向雅威,「或者看到了什麼。」
雅威心虛地搖頭:「沒有,我中途出去了一次。」祂再次慶幸起自己現在可以用光幕遮掩表情,不然很有可能會被路西法察覺到什麼。
這話不算假話,祂確實出去了一趟,兩個妖精可以替祂作證,祂只不過……只不過是隱瞞了一部分事實而已。雅威感到有些後悔,現在祂隱藏身份待在路西法身邊,行事應該更加小心才對。
花上殘留的光明神力似乎讓路西不高興了,更確切的說,是其背後代表的神明讓他不高興了。
心情像被綁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漸漸沉入水底,雅威看向路西法,撒旦的表情淡淡的,很平靜,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半垂下的鴉黑長睫蓋住了眼底的情緒,他似乎也在糾結如何處理這束花。
雅威的心又逐漸浮出水面。他會怎麼做?
他應該怎麼做?
路西法垂眸凝視這束花,其實他有個很徹底的做法——把花束連帶花瓶都扔出去,以此來做出無聲的抗拒,如果上帝再次看向這裡,祂就該明白他的意思。
路西法的手伸向花束,指尖觸碰到花瓣,指腹下是柔滑的觸感,他的手頓了一下,隨後準確無誤地抽出了那朵花,將對於妖精來說過長的莖去掉,只留下原先的三分之一,然後塞進了雅威手裡。
雅威:「……?」
他迷茫地看著懷裡的綠色花莖,他抱著花莖,頭上碩大的花朵彷彿能充當雨傘,沒等他問出聲,路西法便開口:「拿去玩吧。」
他到底沒有如一開始設想的那般把整個花瓶和花束都扔出去,他只是不願意上帝再來打擾他,沒有必要做到如此決絕的地步。
拿出那支花就已經足夠了。
路西法轉身坐到椅子上,繼續看起了桌上擺放的未看完的文件,雅威抱著花,跟著往前飄了幾步,忽然又停住,他想路西法大概是不願意看到這朵花的,於是他飛到路西法的視線死角,將手中的花放了下去。
等做完這些,雅威才慢騰騰地飛到路西法身邊,坐到了他的肩膀上。
好多字。
路西什麼時候能看完啊。
整齊有序又毫無趣味性的黑色字體印在乳白色的羊皮紙上,雅威盯著它們看了一會,恍然間覺得那些字像是從紙上站了起來,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團,在紙上到處亂爬。
真的……好多字啊……
路西法抬手扶住了馬上要從肩上掉下來的雅威。
「困了就去找個地方睡覺。」路西法目不轉睛地看著文件,隨口說道。
雅威小聲反駁:「我不困。」
他伸手搭住路西法的手指,正要借力重新坐好時,路西法的手忽然一顫,右手握住的羽毛筆也應聲掉落,與桌面碰撞發出微小的脆響,他抬手抵住額頭,快速地深呼吸了幾下,才堪堪平復了體內躁動的深淵之力。
上次去深淵留下的創傷還在。
路西法放下手臂,眉頭微皺。
他來到地獄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過深淵,他原本的打算是等聖戰結束,兩界稍微平穩后再去深淵吸收力量,可誰知深淵雖然沒意識,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深淵中的黑暗之力偶爾會出現大規模的外溢,其他幾層地獄暫且無事,但第九重地獄卻逃不過去,魔力席捲了整個背叛地獄,空氣中驟然增加的魔力量讓惡魔和墮天使都險些喘不上氣。
路西法問過地獄原生的大惡魔,想知道這種事情有沒有什麼應對措施,然而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都是先離開背叛地獄,等深淵發完瘋再回來,反正他們在哪裡都有住所。
路西法:「……不錯,很有地獄的風格。」
地獄風格:指出現問題不去思考怎麼解決,而是先跑。
地獄名言:逃避可恥,但有用。
但路西法做不出跑路這樣掉價的事,他選擇直接去深淵查看情況,最後的結果說不上是好是壞,只能說他成功了一半。
一趟深淵之旅,讓路西法確定了深淵發瘋是因為內部的魔力積蓄了太多卻沒有一個足夠容納所有魔力的載體,因此只能向外溢出,以此來消耗過多的能量。
路西法本打算只吸收一部分,然而他高看了深淵的「自制力」,吸收到了後期,黑暗之力便不再聽從他的引導,路西法不得不調用自己的力量強行中斷整個過程,撐著受到反噬的身體回到了萬魔殿。
他陷入了沉睡,修補身體的同時,意識還在引導體內的黑暗之力,將其化為己用,沉睡了一段時間后,外界的深淵之力漸漸平息了下來,他也趁此機會從沉睡中清醒了過來。
「你怎麼了?」雅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祂在明知故問,上帝心想,但祂也只能這麼問,因為上帝清楚路西法身上的問題,妖精雅威卻不知道。
「沒什麼,看文件久了,有些頭暈,」路西法隨口扯了個謊,並沒有對妖精說太多,他轉移話題,「地獄要迎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了。」
「天堂要投降了?」
雅威眨了眨眼,那創造人類和彌賽亞這兩件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米迦勒那邊還沒有表露出類似的意圖,但以目前的戰況,這是遲早的事,只需要再等待一段時間。」
雅威「哦」了一聲:「那你還打算上戰場嗎?」
他知道路西法有時候會出現在戰場上,和米迦勒打一場。
「你希望我去嗎?」
雅威搖頭:「不希望,這是在『欺負』你。」
誰知道路西法剛剛的癥狀什麼時候會出現,萬一在他和米迦勒的打鬥過程中出現了像剛剛一樣的問題,導致路西受傷怎麼辦?祂現在的狀態,只能在暗中震懾外部的深淵之力,不能明著出手幫助路西法修補傷口。一旦出手,祂很有可能會暴露。
一個健全的熾天使和一個有傷的墮天使,怎麼看怎麼不公平。
上帝全然忽略了他們兩個的基礎戰力。
路西法先是一怔,隨後笑了出來:「你還是第一個會對我說這種話的妖精。」
不管是從前在天堂,還是現在在地獄,天使惡魔們向來認為他無所不能。他幾乎成了這世間的第二個「神」,但在雅威眼裡顯然不是這樣。
他對這個妖精的看法有點變了。
「放心吧,」路西法用指腹摸了摸雅威的腦袋,「只有我欺負他的份。」
「為了向你證明這件事,我決定明天去找米迦勒打一架。」路西法嘴角噙笑,「帶著你一起去,怎麼樣?」
雅威:「……好。」
他好像在無意中坑了米迦勒一把,希望米迦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