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傷(二)
翻過包裹,原本綉在右下角的厄字,被人拆了。
轉而用鮮艷紅線重綉了一個個大大的福,完全覆蓋舊字的痕迹。
只是福字走線崎嶇,粗細不均,還有線頭突出。
這什麼糟糕至極的綉工?
要不是能認出來,確實是福,還以為又是什麼詛咒呢。
江炎玉眯起眼,錯開視線,看向床上人。
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誰幹的,但云燼雪圖什麼,過家家嗎?
江炎玉不記得她前世有那麼蠢,甚至有些幼稚的行為。
但這福字屬實扎眼,扯開來看,紙片也還在。
甚至上頭還殘留著几絲靈力,讓它不會在運動時被扯破。
心頭躁動,江炎玉舌尖抵了抵側齒,走到窗前,將小包裹伸出去。
這種東西,一文不值,怎麼能和錢放在一起。
早就該隨著大火一起燒毀了。
那暗夜中也鮮艷的紅字,配合小包裹原本的金色,在她手心,像一坨西紅柿炒蛋。
江炎玉喃喃道:「品味真差。」
但西紅柿炒蛋是頂好吃的,江炎玉愛屋及烏,覺得這東西暫且不丟也行。
小包裹重新裝回去,江炎玉站在床頭,垂眸看人,錢袋拋起來又接住。
夜風吹了幾陣,少女最後一次接住錢袋,用力較大,清脆響動。
片刻后,她道:「洗澡是不可能給你洗澡的,我頂多給你擦身。」
說完,便飛速離開卧房,站在樓上衝下面道:「老闆,給我打一盆熱水,要兩條毛巾。」
「得嘞,共15文。」
沒用多久,熱水送上來,江炎玉把門窗關好,擼起袖子,毛巾按進熱水揉搓。
水溫正好,擰乾毛巾后,她起身坐在床邊,開始扒雲燼雪的衣服。
本來就破破爛爛了,這舉動並不費力。
但云燼雪是個極怕癢的人,腰間軟肉一被碰,瞬間控制不住手,飛向江炎玉臉頰。
指甲劃過,在她右臉上留下一道極小血痕。
江炎玉:「......」
眼角抽動,她不打算再順著人,撕下一長條布料,將女人雙手捆在床頭,動彈不得。
「老實待著吧你!」
見她反抗不得,江炎玉哼笑兩聲,把她快速扒盡,濕毛巾疊成方塊,從她脖頸間擦起。
儘管手掌和肌膚之間還隔著毛巾,但隨著起伏弧度變大,似乎也能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觸感。
指間是濕毛巾的潮意,擦拭動作暫停,頓在一處,江炎玉定定看了會。
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動了動喉嚨。
江炎玉心無雜念,也不可能有什麼雜念。
自己又不是那些個碰見女人就走不動道的男人,能有什麼問題?
快速把她全身擦遍,毛巾扔盆里,激起水花四濺。
與此同樣激蕩的,還有床前少女的心緒。
江炎玉抱著雙臂,觀賞著自己的成果。
滿眼白嫩,薄紅相依,因為冷而細細發抖。
江炎玉覺得自己有必要幫她檢查一下有沒有擦乾淨。
害,她本就是那麼善良又負責的人啊,此舉合情合理。
於是毫無心理負擔的上手,也沒什麼章法,胡亂摸一氣,只覺得掌下肌膚像軟豆腐,又像暖玉。
早在前世就知道她生的好,但那時對她厭惡至極,看著都厭煩,更不提觸碰。
倒不知道,原來手感也是那麼好。
該看的不該看的全看了,江炎玉這才慢騰騰的給她穿回衣服。
幫她收攏衣領時,一直沉睡著沒什麼反應的雲燼雪,忽然悠悠睜開眼。
江炎玉見狀,立刻裝乖賣巧:「師姐,我是怕你弄傷自己才給你捆起來的。」
然而那一線眸中只有混沌,也沒聽見少女說了啥,又睡著了。
江炎玉的笑臉僵硬在空氣中。
她娘的...
她扯開被子,一股腦蓋在人身上,狂掖被角,動作如風,將女人裹成蟬蛹。
江炎玉惡狠狠道:「趕緊發汗,這裡沒有給你用的葯,再不退燒我不管你了。」
整完這一切,少女累的坐在地上,背靠床鋪,又扯開錢袋,手指在銀錢中翻攪。
「你還挺有錢啊,作為給你擦身的報酬,全是我的了。」
江*趁人之危*搶劫犯*臉皮厚如城牆炎玉,嬉笑道:「待會我全給你花完,讓你變成窮光蛋。」
「不行...」氣音輕弱。
江炎玉一驚,極速轉頭,只見女人又撐開眼,因為高燒連眼尾都紅徹。
江炎玉差點粗口出來,不知道這樣很嚇人嗎?
雲燼雪想從被子里抽手,卻沒力氣,便只是輕輕嘆息:「留一點錢,還要給你買新衣服。」
這話說完,又迷迷糊糊的睡了。
江炎玉:「......你怎麼昏迷還一陣陣的。」
下意識顛顛錢袋,江炎玉低頭看自己身上。
以她此生目前的年歲往前推,已經是穿過的最好衣服了。
心臟上細細麻麻的癢,催著煩躁一浪高過一浪。
江炎玉沒吭聲,猛地竄起來,推門走出去。
老闆聽見動靜:「客官又需要什麼?」
江炎玉走下樓梯,找了張乾淨桌子坐下:「你們店裡最貴的吃食酒水,全部上來,我一起結算。」
老闆答應一聲,去后廚讓人準備了。
燭火搖動,一幅幅畫面在腦中翻湧,江炎玉煩悶漸起。
就像前世一樣,繼續做你的高冷仙君不行嗎?
之前捧著求著,也沒換來多少關注,現在怎麼大到修行,小到衣物,甚至微不足道的夢想,都注意到了?
難道是自己重生引發了她的變化?
熱菜一盤盤端上來,江炎玉盯著燭火,不為所動。
雲燼雪不可能重生,不然自己那樣對她,沒道理現在還對自己溫言軟語。
被奪舍了?
也不太可能。
暗自琢磨,心亂如麻,時間過去了多久都不知道。
老闆提醒一句:「客官,菜上齊了。」
江炎玉哦了聲,這才注意到,滿桌花花綠綠,湯湯水水,杯盤交疊,大魚大肉,是這麼個小客棧不該擁有的豐盛。
「...」她道:「深藏不漏啊老闆。」
老闆微胖的臉上笑容暈開:「在下有位好老婆。」
江炎玉輕笑一聲,提起筷子吃菜,味道確實不錯,便誇了句:「好吃。」
老闆立刻喜笑顏開,掀開身後帘子叫道:「老婆!又有客人說你的飯好吃。」
江炎玉不懂這有什麼好傳達的,又不是誇的天花亂墜,便只是繼續吃菜。
深夜寂寂,江炎玉空了兩盤菜后,才將將把那煩悶壓下。
然而,老闆很不合時宜的開口:「那個是你師姐?怎麼傷成那樣?」
江炎玉夾了筷土豆絲:「還能為什麼,她太弱了。」
閑來無聊,老闆掏出一柄黃銅煙桿擦拭:「但是你好像沒什麼事,你們是一起的嗎?」
江炎玉道:「我們一起的很不明顯嗎?」
沒回答這個問題,老闆吹吹煙桿柄部:「等會你吃完,要不要我們這邊一直熱著兩個菜,等你師姐醒了就吃。」
江炎玉嗤笑道:「你不知道吧,她可是頂頂有名的仙人,人家不用吃飯的,每天喝露水就行了。」
非得編排她兩句才舒服。
心煩意亂之下,江炎玉開始覺得自己的情緒莫名其妙。
就算前世手染鮮血無數,她也一直覺得,自己脾氣算是挺好的。
至少作為一個魔物,還是邪修,從來不濫殺無辜...
吧?
那時多麼風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仙人兩界噤若寒蟬,未敢有多言者。
怎麼現在就那麼憋屈?
稍稍觸碰回憶,前世種種場景便紛至沓來,像堵不住的大壩缺口。
她記得自己臨死前的一切。
世家,仙門,其他零零碎碎的散修,甚至凡人,幾方聯合,由神極宗牽頭,逼到紅鏡山前,要剿滅自己這顆修仙界最大毒瘤。
江炎玉不想和這幫傢伙多言,便叫那時的神極宗掌門,和自己鬥了許多年的宿敵,燕歸星過來。
曾經同在神極宗,雖不是一個師尊,但也算同修,且一起並肩作戰過。
如今刀劍相向,水火不融,也讓人感慨。
燕歸星是君子心性,不顧他人勸阻,同意和江炎玉單獨見面。
空曠樓閣內,兩人一人一桌,相對而坐。
白玉欄杆外,是比視野還遠的深紅群山,威嚴浩渺。
江炎玉一杯杯喝著紅鏡山特產酒,亂紅。
衣袍鬆鬆垮垮掛在她身上,長發如銀瀑,垂落地面,在深紅地板上鋪散開,彷彿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動作懶散,卻壓迫感十足,是常年居於上位,掌殺性命養出來的氣度。
江炎玉放下酒杯,看著對面女人。
昔日里便古板至極,不懂變通的人,現如今依然正襟危坐,面若含冰,清冷如霜。
江炎玉道:「亂紅可是我們這裡最好的酒,享譽天下,你不嘗嘗嗎?」
她向來以欺人為樂,這話卻是真的。
紅鏡山的名聲再臭,亂紅也依然不受影響,無論是修者還是凡人,都愛的痴迷。
甚至有人編口令:
亂紅一杯,俗世忘卻。若有一壇,我自升仙!
但燕歸星顯然沒有嘗嘗的意願。
她握著一柄匕首,在桌面刻下長短相同,粗細均勻的一道道豎線。
像是在計量著什麼。
江炎玉早知道她無趣,還是笑著開口:「你旁邊那盤肉是人肉。」
燕歸星本已停下鐫刻,聞言,又在後面填上一筆,用力頗重。
江炎玉大概明白她在做什麼了:「你不會是在細數我的罪過吧?」
燕歸星終於開口,和容貌一般的冷音:「罄竹難書。」
江炎玉嘆氣,無言。
直到整張桌子都沒有餘地,燕歸星才放下匕首,將酒杯端起,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她看著滿桌刻痕,道:「多謝你的美酒。」
江炎玉道:「不用謝,一會少刺我幾劍?」
燕歸星慢慢站起來,握住澄明,一寸寸拔出鞘,冷光從她眼眸劃過,向來沉靜無波的底色,泛起波動漣漪。
她繞過桌子,緩緩走來,直到江炎玉面前,將劍尖指向她。
沉默片刻后,開口:「江炎玉,你犯下罪行3246件,罪無可恕,請束手伏誅。」
江炎玉抬頭看她,目光又墜下來,落在那劍上。
澄明,和朗星是一對神武。
轉頭看向群山,江炎玉緩緩道:「燕歸星,我師姐死了。」
燕歸星道:「是你殺的。」
江炎玉點頭:「是,是我殺的...師姐死了,師傅死了,家人死了,所有人死了,你說...」
她似乎有些茫然,陽光大面積鋪在山體,潑出濃烈金色,灑在她身上,仿若一尊玉像。
「你說,他們的魂魄,是不是現在都湊在一起,在嘲笑我,還一個人在這個世上苦苦堅持呢?」
燕歸星道:「孤魂易散,死去之人,便是徹底死去了。」
江炎玉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到眼角泛淚:「你這人,真是一點沒變。」
笑容慢慢止息,沉默片刻后,江炎玉道:「算了,不要打打殺殺了。」
她抬眸,看向燕歸星,笑道:「大家一起賞賞雪吧。」
話語落下,她身形消失,只有如焰似火的衣袍墜地。
而與此同時,紅鏡山下起大雪。
焦急等待著燕歸星回來的眾人,瞧見雪花,都愣住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夏季也會下雪。
也更不明白,為什麼那場大雪,會下一千年之久。
聲勢浩大的圍剿,就這樣安靜落幕。
江炎玉放下筷子,吃飽了。
安靜坐了會,她站起身,去結賬。
數錢幣時,不可避免又瞥到那個金色小包裹,醜醜一個,靜靜躺在那裡,福字刺眼。
結完賬,江炎玉拿回朗星,轉身走上樓梯,不緊不慢,思索著什麼似的。
行到房間,推門的吱呀聲后,她卻沒立刻走進去。
老闆正收拾著桌上狼藉,聽見樓上傳來少女聲音。
「熱兩道清淡菜吧,她受傷了,吃不得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