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馬
聽說孫翊的凶信,孫權與周瑜迅速調兵,趕來宛陵平叛。
大軍趕到宛陵時,卻發現局勢已大定。
元兇首惡媯覽戴員已經伏誅,揚州刺史劉馥派遣來的內應已經被斬殺,大批前來丹陽郡的山越投降,依次經過審查,身家清白無過往劣跡的,被整編入軍中;曾作姦犯科的逃犯兇徒,則依律處斬,以儆效尤。
吳郡大軍抵達時,正好遇上宛陵百姓們自發在太守府跟前向故太守孫翊祭拜。
孫權與周瑜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了解宛陵發生的一切之後,孫權當即嘉獎弟妹徐氏,誇她貞烈智勇,節義雙全;隨後,又表彰孫高、傅嬰兩位將軍,擢升他們的官職;此外也沒忘了視察整編山越的工作,出面安撫人心。
這是孫權與兄長孫策不同的地方。孫策當年橫掃江東,靠的是強悍手腕和殺人立威。
而孫權表現得對收服拉攏人心更感興趣些。
周瑜則先前往孫翊靈前致祭,行禮之後,他在太守府內院看了一圈,將牆壁上、地磚上殘留的些許打鬥痕迹看了看,隨後又找孫高傅嬰問話,了解誅殺媯戴二賊時的情形。
最後周瑜來請教孫翊夫人徐氏:「夫人,我聽聞當日孫高、傅嬰二位將軍在外控制局面,而夫人單獨留在府中,應對媯戴二賊。那時內堂里可有人相助夫人?」
徐夫人表情平靜:「是有人相幫,他是一名夫君的舊識。」
徐夫人記得孫策說過的:他在丹徒「遇刺」之事,大有蹊蹺,因此知道他還活著的人越少越好。雖然周瑜與孫家兄弟幾個關係極好,徐夫人也沒打算向他透露實情。
誰知周瑜卻追問:「如此義烈之輩,夫人可知此人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徐夫人頓時被問住了,但她擁有「表演」天賦,面上表情沒有任何破綻,只是開口解釋:「他說他本是山野閑人,從沒說過他的姓名籍貫,妾身也不好多問……」
周瑜頓時沖徐夫人一拱手:「多謝夫人解惑。」
徐夫人暗暗鬆了一口氣,卻聽周瑜再次開口:「周瑜還有一事想要向夫人請教:伯符身故之後留下了一柄霸王槍,據說是留給了叔弼……」
周瑜的視線在孫翊靈前掃過,那裡除了二賊的首級之外,還留了一個相當寬闊的空間,像是放置亡者生前用品的。但現在那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叔弼為奸人所害,人神共憤。所幸夫人節義,已親手為叔弼報此血仇,告慰叔弼在天之靈。但周瑜想問夫人,那柄霸王槍,現在去了何處?」
徐夫人:啊這……
*
孫策走在城外的官道上,身披一件深藍色的大氅,肩上挎著個包袱,左手拿著一根長約丈二的木棍,右手牽著一匹灰色的老馬,面向北方,緩緩行進。
霸王槍的槍頭此刻正在他背上的包袱里。取下槍頭之後,鐵梨木的槍身正被他握在手中,如同行路之人經常使用的哨棍。
當初孫策離開宛陵的時候,弟妹徐氏除了為他準備了衣物盤纏,還將霸王槍交給了他,說是物歸原主,希望孫策在路上能有趁手的兵器護持。
於是孫策將霸王槍的槍頭取下,包進包裹,自己手持槍桿趕路。
除了霸王槍之外,孫策還向徐夫人討要了一匹馬。
誰知徐夫人只給了孫策一匹毛色灰撲撲的瘦馬,看口齒也上了點年紀。孫策每天騎馬趕路,騎個半日,這馬就氣喘吁吁的,滿身是汗。
孫策心疼馬力,總是騎一程之後步行一程。他對徐夫人並無抱怨,心想弟妹本是大家閨秀,哪裡會懂得馬匹的好壞,這件事肯定是交給底下人去安排,結果底下人沒當回事,隨手給了孫策這樣一匹孬馬。
「嘿嘿——」
讀到孫策心思的晶元槽送上這樣一聲詭異的笑聲。
「說你傻,你還真傻!自己沒有智腦,人家有智腦你也看不出來。」
孫策:……?
「你身邊這匹馬,可是一匹擁有智腦的上好馬匹,是馬中極品!」
什麼?
孫策這一驚吃得可不小。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瘦馬——現在這馬身上沒有負重,正悠哉悠哉地在官道一旁溜達著,口中還在反覆咀嚼剛才不知在哪裡吃到的鮮嫩青草。
這馬的「賣相」可真的不怎麼樣:皮色不夠亮,有些地方毛禿了,醜醜的像是癩子頭上的禿斑;它成天不住口地吃草,也不見它長膘,馬身瘦瘦的,馬肚子上方一根根肋骨都能數得出……
孫策盯著老馬打量的時候,這馬匹似乎也體察到了孫策的注視,烏溜溜的馬眼似乎轉了兩轉,馬頭一偏,馬身偏轉方向,馬屁股對著孫策。
「就……就這傢伙?」
孫策一想到連這其貌不揚的老馬都有智腦,心裡就一陣膈應。
「怎麼?你還不信嗎?」晶元槽吐槽道:「你想想,這幾日你跟著它,路上尋路找水、傍晚投宿人家,可有費過半點心思嗎?」
晶元槽這麼一嘟噥,孫策恍然大悟。
這幾天他確實覺得路上很省心,遇見岔道,不怎麼用問路,這老馬多半自己就會選擇一條道路;孫策就算是問了路,也和這老馬的選擇一致。
每到傍晚,這馬兒總能找到合適的人家投宿。有一回孫策貪圖天光,著急趕路,那老馬卻死活不肯走。孫策無奈,只得就近找個人家借宿一宿,到地方一問,才曉得前面幾十里山路沒有一戶人家,他若是錯過,那夜就要在荒郊野外露宿了。
孫策原本還覺得自己是運氣好,敢情全是這馬兒的功勞啊!
「沒錯,這個傢伙擁有『老馬識途』智腦!」晶元槽肯定了孫策心中的猜測。
似乎感受到了孫策目光中的欣賞,老灰馬將頭慢慢又擺過來,馬尾巴得意地揚了兩下。
「真是一匹好馬!」孫策上前,親昵地拍拍老馬的脖子,「早知是這樣,我該再好好謝謝弟妹才是。」
然而晶元槽卻相當刻薄地嘲諷:「呵呵!你看看,連動物都擁有晶元。而我,天下承載能力數一數二的晶元槽,卻有這麼個夯貨主人,連最基本的晶元都沒有……唉我真是明珠暗投、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孫策這回卻脾氣很好地安慰:「那也沒辦法,你得認命!」
晶元槽:……
不過,孫策深心裡還是多少有些遺憾的。他誤入這個到處都是智腦的世界,現在貌似連動物界都開始捲起來了。
人不如馬,這讓他情何以堪。
孫策此去曹操的地盤,從宛陵出發,選擇了沿水陽江前往長江沿岸,渡江西去,經蘄春往汝南,再往許都而去。
選這條道路孫策是為了盡量繞開淮泗之地,以避免撞上那些熟悉他的「老熟人」。
江表一帶所經的戰亂,比之「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①的中原算是輕的。但這一帶此前曾遭大範圍的疫病,如今也一樣是十室九空。
此值秋冬之交,孫策放眼望去,只見眼前縱橫繁密的水道之間,是大片大片拋荒的水田,水面荷殘葦枯,滿眼蕭瑟寂寥。
看來即便人人都擁有程度不一的「智腦」,這亂世依舊是亂世。
似乎感受到了孫策沉鬱的心情,他身邊那匹老馬反而昂首嘶鳴一聲,似乎發出邀請。待孫策上馬後,老馬便載著孫策,向西北方人煙略密處快速奔去……
十幾日之後,初冬時節,孫策終於抵達汝南郡治。
汝南本是中原地區貫通南北的水陸要衝,因而自古富庶。這裡彙集了南來北往的商人與貨物,城中道路寬敞,路旁店鋪林立,氣象與別處不同。
此地人傑地靈,出了不少門閥世家。他們孫氏父子曾經追隨過的袁術祖籍在此。甚至連他最要好的朋友周瑜,其家族本也源自汝南周氏。
孫策牽著他的老馬,信步進城,想要尋一間驛館住上一兩晚,打聽打聽消息,再轉向北去。如能跟著經常在南北之間往返的商隊一起上路就更好了。
他沿著城東門內鋪著青石板的寬闊大路向城中行去,遠遠看見城中一株巨柏,冠蓋錦繡,在這初冬時節依舊青翠欲滴。
這枚巨柏正好生在東西和南北兩條大路相交的路口。汝南人索性將柏樹下修成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水井,可供往來之人休憩歇腳。
這時柏樹下聚著一大群人,不知在做什麼,但時不時傳出一陣叫好聲。孫策早過了喜愛「湊熱鬧」的年紀,一牽老灰馬,便欲向別處行去。
誰知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見孫策和老灰馬,便迎了上來,大聲道:「壯士請留步!」
「這位壯士,可曾聽說過月旦評?」
月旦評?
孫策當然聽說過。
這月旦評是汝南人許劭對當世人物的品評,每月初一發表,所以叫做「月旦評」。
「怎麼,許子將回到汝南來了?」孫策雙眉一軒問道。
他口中的「許子將」,正是月旦評的主持許劭。他曾點評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自此聲名大起。
當初孫策在江東時,曾經聽說許劭拒絕了司空楊彪的徵辟,南下投靠了揚州刺史劉繇。後來劉繇被孫策擊敗,許劭便攜家人南下豫章避亂。
不久,豫章太守華歆向孫策獻土歸順,許劭自此不知所終,沒想到竟然是回了老家呀②。
「正是!」
中年文士肯定了孫策的說法。
他滿臉熱切,望著孫策,道:「這位壯士,可願帶著你的愛馬前往『月旦評』,接受許子將的品評呢?」
孫策雖久聞許劭大名,但沒有與許劭當面見過,也不怕被對方認出來。
他有些心動,卻見這名文士目光灼灼,雖然望著自己,但總時不時地瞄著他身邊的老灰馬。
孫策心中一動:
他突然意識到,這月旦評所品評的,恐怕並不是人品與才幹,而是每個人所擁有的天賦,也就是「智腦」。
這名文士來殷勤相邀,也不是為了他孫策,而是為了擁有「識途」天賦的老灰。
人不如馬,石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