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
謝濯玉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記得在經歷了永無止境的下墜和渾身粉碎般的疼痛后,像是壓著重物的沉重眼皮終於可以抬起來了。
他睜開眼,慢慢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床邊掛著紅色紗質簾帳,看布置這房間的主人似是個女子。
他的右手和右腳腕處都拴著一根很粗的鐵鏈,鏈子一路延伸到牆上,嵌死在牆內。
他忍住還未完全褪去的疼痛,皺著眉只想召出本命靈劍鴻雪,先將手腳上拴著的鐵鏈斬斷。
剛凝神運氣,下一秒就被一陣身體內的劇痛襲得兩眼一黑,甚至嘔出一口血來。
緩過來后謝濯玉抬手想擦去嘴上的血,手背卻將血抹了開來,但他已無暇顧及。
他現在已經傻掉了,素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流露出錯愕的神情。
——他的靈脈全數斷裂,靈丹粉碎。
就連以往靜靜懸於他廣闊識海中等待召喚的鴻雪劍也不知去向。
未等他從自己淪為廢人這件事中緩過神來,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聽著有不少人過來。
這其中還夾雜著幾個低聲交談的聲音,聽不真切的細碎低語像是蚊蟲不停振翅鳴叫,有點令人難以忍受。
隨著腳步聲一點點靠近,危機感籠罩了謝濯玉。
眼下他修為盡失,手腳還被束縛,來人若是想殺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所以他緊張得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幸而,那陣腳步聲皆停在了門口。
而他終於聽清那幾道聲音。那是幾個女子的聲音,討論的對象似乎就是他。
「所以裡面關著的就是那個被小七撿回來的漂亮美人?」
「就是他,估摸著是從哪個花樓跑出來的。聽小七說長得那叫一個漂亮,完全不像魔族。城主當時看了一眼就說要把他獻給那位魔君。」
「不過長得有幾分姿色而已,那位怎麼可能看得上!」一個略顯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語氣輕蔑又不屑,細聽卻有些許嫉妒與不甘的意味。
「哎,你酸溜個什麼勁?那位可不像城主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城主之前送去的美人哪個不漂亮?還不是沒兩天就變成屍體丟回來?」
「這倒是。上個月那個,送回來時整張臉都……」另一個人輕聲應了一句,語氣唏噓。
「都別說了!」一個溫柔的聲音打斷了她們,「趕緊進去看看,看兩眼我們就走。」
謝濯玉垂著頭,大腦快速轉動。
他捕捉到剛剛有人提到魔君,馬上推測自己眼下應該是在魔界。
就是不知道這是魔界哪一境,那位聽上去殘暴嗜血的魔君又是哪境的掌權者,自己又為何突然落到這裡來……
沒來得及想太多,門就被推開了,發出吱呀一聲。
謝濯玉抬頭看去,就見幾個衣著暴露的魔族女人魚貫而入。
「啊,姐姐,他醒了!」走在最前的人看見謝濯玉坐著,先叫了出聲。
謝濯玉移開目光,不想看見那幾個女人衣料遮不住的大片肌膚,結果下一刻那幾個人就全圍了過來擠在床邊。
這幾個魔女皆是城主的寵姬。她們其實聽說小七撿了個絕色美人的那日就要來看的,卻被城主攔在門外哄住了,所以此前並未見過謝濯玉。
今天她們幾個聚著玩鬧了一通實在無聊,於是有人提議來看上一眼,沒想到卻運氣很好撞上謝濯玉蘇醒。
極樂城城主好色重欲,後院鶯鶯燕燕一堆,各種類型的美人都有。這幾位魔女更是其中一頂一的幾個美人。
但在看清謝濯玉容貌那一剎那,她們全都震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眼珠子都捨不得挪一下。
再好看的臉在那張臉面前都會淪為平庸。
膚色白皙勝雪近乎慘白,但薄唇沾上鮮血又被隨意抹開,像是紅梅瓣落在那唇間為其添色。
他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床頭軟枕上,眼睫微抖,然後才慢慢地抬起眼,只一眼就讓人心神蕩漾。
分明是穠艷的長相,但那張臉的主人輕皺著眉嘴唇微抿,平靜游冷淡地看過來時,所有人都想到了九重天上的仙人。
剛剛輕蔑地喊著謝濯玉只是有幾分姿色的魔女是最先回神的。她悄無聲息地退到人群邊緣,低下頭去,不想讓人看見她臉漲得通紅。
這若只是有幾分姿色,那她就成醜八怪了!
很快,其他人也都回過神來。一個個都露出嬌媚的笑容,更有輕浮者嬌笑著就要伸手來摸謝濯玉的臉。
謝濯玉拍掉那隻伸過來的手,聲音冷冽:「姑娘自重。」
那女子愣了一下,悻悻收回手,然後故作柔弱地倒進身邊人的懷裡,作出傷心情狀:「奴竟然被仙人嫌棄了,嗚嗚,奴不要活了……」
「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肖想人家哈哈哈哈……」
軟倒女子靠著的那人聽聲音便是剛剛打斷她們談話的人。她嗔怪地看了那做戲女子一眼,輕推了他一把,聲音輕柔但語氣嚴厲:「別鬧了,去叫人來給他梳洗上妝吧。城主吩咐過,一醒就拾掇好,然後送去給君上,不許拖延半分。」
「你們也是,看也看了,不許再鬧了。」
一群魔女這才又看了謝濯玉幾眼,又嘻嘻哈哈地說了許多曖昧的話語,然後才拉扯著離開了房間,換了一群侍女進來。
謝濯玉猜想過失去修為的自己會被百般折辱,想過會成為要挾宗門的人質。
他甚至想若真事情真糟糕到那步,他必須先行自我了結,絕不給這群魔族機會。
卻沒想到,他先是被一群衣著暴露的魔女圍著調笑戲弄了一番,然後又被一群侍女擺弄。
若不是他再三厲聲要求讓她們離開,那幾個侍女甚至要在他沐浴時站在旁邊看!
謝濯玉想不出辦法,只想儘可能拖延時間,最後卻還是在某個侍女一邊催促一邊要過來查看情況時應了一聲,無奈放棄拖延。
他扶著浴桶邊緣站起來,慢慢地用干巾帕擦乾淨水珠,又抬著軟綿無力的手將屏風上掛著的那件半透白色紗袍扯下,閉著眼咬牙穿在身上。
他一出來坐回床邊,等候許久的侍女就開始忙活起來。
這個在他眼皮上塗抹鮫鱗磨成的閃粉,那個拿著鮮艷的口脂給他慘白的唇上塗抹,一群人全圍著他,差點要讓素不喜待這人多地方的謝濯玉昏過去。
可他連動都不能動,甫一動彈,就有人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警告意味十足。
謝濯玉在心中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硬著頭皮主動開口搭話了,他現在必須確認自己的處境,了解得越多才越有可能找得一線生機。
那給他梳頭的侍女在聽到他開口時動作頓了一下,然後恢復如常。
大抵無人能拒絕如此美人的輕聲詢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撿了些不太重要的告訴謝濯玉。
「這裡是第三境朱雀境的極樂城城主府。公子幾日前突然出現在城主府門口,是七總管將你撿回來的。」
謝濯玉皺著眉去想第三境掌權人是誰,卻毫無收穫。
他在宗門時一心撲在修行上,對其他界的了解十分匱乏。
在他看來,都是對提升境界沒有幫助的事情,不必費心。現在,他終於嘗到了這個惡果。
謝濯玉默了片刻,換了個問題:「你們現在這樣為我上妝,是要把我當禮物獻給誰?」
那侍女聽見他的問題,像是想起什麼可怕的東西,手上力氣重了一下,扯得謝濯玉頭一疼。
謝濯玉的這個問題好像關掉了所有侍女的語言開關。直到上妝結束,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上妝完畢,謝濯玉的眼睛被蒙上一根二指粗的紅綢,手被綢紗捆了起來。
有顆圓圓的藥丸被強塞進他的口中,他不肯咽只想吐掉,卻被灌了一大口茶。藥丸入肚,他的丹心處捲起一股熱流,很快流到四肢百骸,身體內部無處不在的疼痛竟是減輕不少。
再然後,他就強行被塞進了黑箱子。
半人高的黑箱無比狹窄,謝濯玉只能努力蜷縮著身體,手臂環抱膝蓋,繞是如此後背仍然貼上了箱壁。
箱頂和箱側其實都開了幾個小孔供人呼吸用。但是隨著時間流逝,箱內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從小孔補充來的那一點也只是杯水車薪,謝濯玉已經開始感到胸罩窒悶喘不上氣來,很快就意識迷離。
不知過了多久,已經徹底對時間失去概念、只覺得自己怕是要悶死在這個鬼箱子里的謝濯玉終於聽見一聲輕微的吱呀聲——箱子被人打開了。
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被一隻手拽著手臂拉得坐了起來,下一秒綁在他眼上的紅綢就被人用力地扯掉了。
謝濯玉把埋在自己膝間的臉抬起來,結果正對上了夜明珠的直直地刺過來的光。
許久未見光的眼睛驟然接觸強光自是疼得要命,眼圈登時暈開一片紅,水汽凝成眼淚簌簌而落。
謝濯玉眨了眨眼,伸手揉了揉眼睛,好半晌才止住淚,眼前模糊的景象變得清晰了幾分。
然後他就撞入了一雙深黑的眼睛。
那雙眼睛就像深不見底的幽潭,只對視一眼,就已產生了一種心神不穩的感覺。
面前的人有點熟悉,謝濯玉總覺得在哪見過,但是他常年待在青雲宗從未離開過,怎麼會認識魔人。
謝濯玉心頭一跳,還沒想明白,腦中卻已警鈴大作,一種危機感卷了上來。
他想逃,卻忘記了自己還坐在箱子里,軟綿綿的無力手腳也很不給面子,動彈了一下便失去平衡狼狽地摔出箱子。
下一刻,疼痛自謝濯玉脖頸處襲來,窒息感也緊隨其後。
眼睛的主人有著一雙寬大的手,掌心指節處生著厚厚的繭。而這雙手現在就像一隻鐵鉗一樣死死地掐著謝濯玉纖細的脖子,隨時都能擰斷謝濯玉的脖子,就像掐死一隻雛鳥那樣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