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藥
謝濯玉整個人縮進被子里,抱著膝蓋將整個人縮起來。
他閉著眼睛,過了很久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嗚咽。
他從未這麼討厭一個人,又這麼恐懼一個人。
晏沉真是瘋子。
與晏沉的交鋒消耗了謝濯玉太多精力,即使手腕還疼得要命,他還是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
十三與十七並排站在扶桑閣門口面面相覷,臉上是掩藏不住的擔憂。
這些時日和謝濯玉相處下來,她們都喜歡上了這個長相漂亮又好伺候的主子。
雖然他很少說話,表情總是冷淡,給人一種無法接近的疏離感,但是十三和十七卻在和他的相處中感受到了尊重。
魔界十境城池眾多,有好幾位城主時常會送來一些美人給君上試圖討好魔君。
但是那些人中,活著被送回去的屈指可數,絕大多數都死得很慘。
她們不想那個像仙人一樣漂亮的人也成為其中的一個。
晏沉離開扶桑閣在門口頓了一下,目光落到那兩個侍女身上,又落到十三抱著的那件小襖。
十三兩人一下子就渾身緊繃起來,心臟跳得很快。
但晏沉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們兩眼,什麼也沒說直接離開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十三拉著十七的手跑回主殿院子卻沒見到人,嚇得心都停跳了兩拍,怔怔地鬆開了十七的手。
十七直接進了房間,看見被子鼓起一團又奔了過去。
聽到被子下隱隱約約的呼吸聲,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地,轉頭沖跟過來的十三眯著眼笑了起來,然後指了指被子。
二人悄悄退出房間,等著謝濯玉醒來。
但他一直沒醒,若不是呼吸還在,簡直要讓人以為他已經死了。
十三在晚飯的點進過房間,蹲在床邊,擔憂地問他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等了許久卻別說回應,連沒有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只能憂心忡忡地離開。
十三她們倆實在擔心謝濯玉,今夜打算守在門外等他醒來。
但十三看著坐了沒一會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十七,心疼地揉了一把她的頭,強硬地趕回去睡覺,說自己一個人守就可以。
今夜寒涼,十三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氣,雖然也困得哈欠連天,卻依然坐在門口的小板凳,
希望主子快點醒過來。
未成想,月上中天時,扶桑閣突然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十三打了個盹,一睜眼整個身體就僵住了。
皎潔月光下,一襲黑衣的君上一步一步從門口走來,月光描出他衣上的暗金龍紋。
他踩碎一地月華,一臉冷漠地走來。如月夜神明降世。
——
晏沉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居然大半夜不睡覺帶著葯偷偷來看謝濯玉……明明只要隨便喊個大夫就能解決的事。
可是他撐著頭想起謝濯玉軟綿綿垂下去的手,想起他輕輕碰到時謝濯玉壓抑在喉間的痛呼和眼睛里欲落不落的那幾滴眼淚,心就墜墜下沉。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出了門,拐到了扶桑閣門口。
無視那個守夜的侍女,晏沉準備直接推門進去,下一刻一隻手臂卻攔在他面前,那甚至不敢抬頭看他一眼的侍女攔住了他。
「君上,主子他在睡覺。」那侍女分明怕他怕得說話聲音都在抖,卻還試圖阻攔他。
晏沉瞥了她一眼,輕嘖一聲:「多事。」
但他只說了這一句,看著沒有生氣,只是散發一縷威壓,讓她連手臂都無力抬起,只能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
謝濯玉很怕冷,偏偏魔界深秋的夜晚冷得要命。
所以他睡覺時常常會把頭都一起縮進被子里,整個人都捲成一個蠶蛹。
這樣睡確實暖和一些,但卻悶得厲害。
所以他經常將自己憋得喘不過氣來時才探出頭來,等喘過氣來時便又縮進被子里,一夜循環數次。
晏沉一進屋走近幾分,良好的夜視能力讓他清楚地看清謝濯玉恬靜的睡顏。
那張漂亮的臉微微泛紅,非但沒讓人覺得健康,反而增了幾分病態。
晏沉皺了皺眉,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然後坐在了謝濯玉的床邊。
寂靜漫長的深夜,人的感情總是會異樣的豐富,有時候會被感情驅使著做出不符合平時性格的事。
晏沉雖非人族,卻也如此。
他也知道今夜他的行為反常,但是在夜裡,各種情緒繞成解不開的一團麻線,他也懶得去梳理剖析自己的內心,想了就做了。
神識沉進儲物戒指,晏沉開始在堆放著傷葯的區域快速尋找合適的葯。
但他以前收到各種珍惜名貴的藥材靈藥都直接讓半夏放私庫里去,隨身儲物戒里的藥品少得可憐,以至於扒拉著瞅了半天他才翻出一小罐活血化瘀的軟膏。
他將那罐軟膏握在手心,空著的手探進被子,想把謝濯玉那隻受傷的手挪出來,卻在碰觸到謝濯玉手背時愣了一下,動作頓住。
被窩勉強算暖和,謝濯玉縮在裡面睡了這麼久,卻連手都沒捂熱。
他的手冰涼得嚇人,摸著像是一塊堅冰。
他記得以前謝濯玉也手涼,但好像沒到這種程度吧……眼下這個都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了。
晏沉微微皺緊眉,呼出一口氣強行掐斷自己的想法,轉而去揪謝濯玉壓在身下的被子,把被子掀開些許。
將謝濯玉的手擱在膝上,在擰開軟膏后才發現自己帶沒有塗抹藥物的銀簽子后,晏沉再度肯定今晚這一趟真是大錯特錯昏了頭。
他煩躁地皺緊眉,有點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伸手挑了點藥膏,然後塗在謝濯玉腫起來的腕間,再微微用力地用指腹將葯揉開。
謝濯玉在他手指剛碰上手腕時就悶悶哼了一聲,等他開始揉開藥膏后更是想把手縮回被子。
晏沉煩躁地斥了一句別動,就見謝濯玉真的不動了。
他都要以為謝濯玉醒了,抬眼看去時卻見他仍睡得很沉。
晏沉垂眼不再看他,只是專心地把藥膏抹開塗勻,很快結束了這場上藥。
他將那隻手輕輕推回去,伸手扯了被子打算把被角塞回謝濯玉身下,把一切復原得像他根本沒有來過的樣子,卻在掖好被角抬眼的那瞬怔住了。
——晶瑩的眼淚從謝濯玉緊閉的雙眼中滾滾地淌了出來。
他見過謝濯玉流淚,卻從未見過他哭得這麼委屈。
若是白天見到這幅稀奇畫面,晏沉說不定還會一臉興緻盎然地看,然後再尖銳地嘲諷他幾句。
可是現在夜色深重,他看著那眼淚淌過白皙的臉頰,只覺心又軟又疼,心底還升起幾分愧疚。
他看見謝濯玉嘴唇在輕輕顫抖,似乎在呢喃些什麼,但聲音太小,連他這麼好的耳力也沒聽清半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好奇,俯身湊近去聽。
「疼……好冷。」
「不喜歡這,我想回家……」
陷入夢境的謝濯玉在疼痛刺激下暴露出柔軟脆弱的內核,像是個孩子一樣對空氣吐露自己所有的委屈和不安。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飛升過後的那些事,記憶仍停留在青雲宗日復一日略有枯燥的苦修中。
青雲宗首席謝濯玉沉穩冷靜,可靠堅強。但要以修仙者漫長的生命來算,他只是個剛長大不久的少年。
白日再堅強自若,也終會在某個深夜委屈流淚。
晏沉聽著這前言不搭后語的破碎夢話,眼神晦暗,半晌才諷刺地笑了一下。
養育你長大的青雲宗只是想宗門再出一個飛升的仙人,那榮光可讓宗門再延續數百年。
因為你最有天賦,所以他們對你寄予厚望、不惜傾斜所有資源,可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沒有謝濯玉也會有張三李四王五。
仙界那兩派仙人都虛偽至極,忌憚你又想拉攏你,怎麼會是你的家人。
謝濯玉,哪個是你以為可以回去的家?你哪有能回去的家呢,沒有的。
晏沉狠狠閉目,轉身離開房間,背影比白日更加倉惶。
他怕自己再不走,會做出更多蠢得不可救藥的事情。
十三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腿已經麻木時,房間的門又輕輕開了。
她已經顧不上其他,大膽地抬眼去看君上的表情,生怕他已經殺了謝濯玉。
但晏沉表情淡淡,看不出一點情緒。
十三硬著頭皮要開口問,卻見他丟來一個物體。
她下意識抬手接住,卻見是一個小巧的罐子。
「一日三次,塗在他右手手腕。還有,今夜你什麼都沒看到,也別讓他知道我來過。」
等她回神時,晏沉早已經消失在扶桑閣。
若不是手裡還捧著那個罐子,她簡直要懷疑今夜君上的到來是一個夢。
所以,原來君上是來給公子偷偷上藥的嗎?
十三怔住,好像突然接觸到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
半夏雖是有修為的魔修,但仍然需要睡眠。魔宮的夜晚極其漫長又無聊,睡覺是很好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收到傳音時半夏還未起來,突然收到傳音差點從床上滾了下來。
她慌慌張張地下床換好衣服,急匆匆地趕去不歸殿,以為有什麼大事。
到了門口才想起,有大事君上才不會喊她,丟給她的都是小事情。
果然,這次把她喊過來是讓她給扶桑閣住的那位仙君送幾套衣服去。
上次她還想問這事,結果君上話都懶得聽她說完就讓她別多管,現在又要送了,哎。
想雖這麼想,半夏還是應聲道:「那我今日去請裁縫來,讓他儘快趕製一批出來。」
「今天就要,你等會就送過去。」
半夏嘴角垮下來,露出為難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之前君上說沒吩咐的都不安排,眼下要衣服的話,實在沒有現成又合適仙君穿的新衣。」
晏沉本以為是一句話的事情,卻沒想到這個。他皺眉想著,敲了敲座椅扶手,沉默許久后才突然出聲:「沒有新衣,那件拿我的衣服給他。」
他頓了頓,對上半夏驚詫的眼神,煩躁地補充:「看我做什麼!當然是把我不喜歡的那幾件給他!他只配穿我不要的。」
君上你那衣櫃里所有衣服都是找人定做的,料子款式連衣服上的暗紋都按君上的喜好來,哪會有不喜歡的。什麼挑不喜歡不要的,是穿的次數最少最新的吧。半夏內心在瘋狂吐槽,面上卻沉靜,點了點頭就要起身離開。
下一刻卻又被晏沉叫住:「送衣服的時候,順便把他前些時日穿的那些衣服全部拿回來,都拿去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