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
顧枕夜不敢想象,如果雲如皎記起了一切怎麼辦。
那他所有的布局皆是虛無,再也無用。
但云如皎不明就裡。
只當顧枕夜是太過在意雲霽月,生怕自己說出一句雲霽月的不好來。
他心如刀絞,可毫無辦法。
他只能咬著下唇,驟然又鬆開道:「沒甚,我只是想著,雙生子定是有心靈交織的。也許這就是我能感受到哥哥記憶的原因,亦或者說……當時我也在場,不過是那個旁觀者罷了。」
但心中莫名湧上的悸動,卻告知他不是——
若是那個旁觀者,他又怎會真真切切地覺得那人的話語,是對他所言呢?
可雲如皎又怎會自信地以為,那會是他親身經歷的呢?
可他卻萬分希望是啊……
顧枕夜倏地鬆開了擒住雲如皎手臂的指尖,呵地輕笑了一聲。
——還好。
他環臂在胸前,又道:「這算甚的理由,也配拿來說服我?」
他笑得輕狂,看向雲如皎的眼神亦是如同看著一粟塵埃。
雲如皎不與他對視,不過又道:「我想……我能找到他,我能替你找回他。」
他既是與雲霽月記憶有三分相通,便興許有朝一日,他能順著記憶尋找到雲霽月的蹤跡。
顧枕夜手上的動作一頓,又帶著譏諷道:「他百年前便跳了往生澗了,那裡是何處你不曉得?他如何還人世間?難不成……你也想著去跳一跳那往生澗,再從深淵之下將他的骸骨撈來與我?」
往生澗,便是這六界之中最為可怖之所。
不說常人,神魔仙妖若入其中,也是屍骨無存的。
雲如皎如何不知,可他就是相信雲霽月還活著。
只他不解,顧枕夜緣何會認定了雲霽月是故去了。
顧枕夜……不應是千分萬分地企盼著雲霽月還在人世?
他腦中混混沌沌,愈發得理不清這思緒。
只他愈發得覺得他靠近了真相,也愈發得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正常人般擁有七情六慾了。
但他既是想不明白,便乾乾脆脆地問了出來:「妖王,我不懂——你應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尋到我哥哥的,可你為何……?」
顧枕夜沉默,竟是被雲如皎將話堵回了嗓中。
他片刻才道:「我總是要活著的。與其沉淪於一觸即破的夢中,不如放下這一切。」
「可你分明未曾放下。」雲如皎的聲音雖輕,卻蘊含著無窮的力量,「若你放下了,又緣何藏著他的畫像,視若珍寶?你若放下了,又怎會不肯面對……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我?」
他字字句句,戳得是自己的心窩子。
可如今,他卻沒有任何的法子。
只得奮力讓自己堅若磐石罷了。
顧枕夜被他噎得啞口無言。
可仔細想來,雲如皎哪一句話都未曾有錯。
他的指尖摳入掌心,終是定了心。
他一拂袖,生生用妖力在一側的花壇中炸出了碩大的深坑。
顧枕夜冷哼了一聲,又是憶起自己在雲如皎身側瞧見枯萎的幾朵花。
他愈發得惱怒起來,呵的一聲笑道:「雲如皎,我可還未曾追你使冰魂菡萏凋謝的罪,你倒是和我討價還價了起來!」
雲如皎不知冰魂菡萏,可想來卻只有自己冷極了,卻有那花能堪堪為自己提供些許靈力了。
他不知道其會被自己吸取枯萎,只是垂首道了聲:「抱歉,我不知會如此的。我……我會為你重新種那花,滋養其到開花。還有哥哥……我也會去尋找他的。」
顧枕夜嗤笑道:「冰魂菡萏開花有多麼困難,你可知曉?雲如皎……星君,我可拜託你,莫要再去極寒之地,給我惹麻煩了!」
他更不想雲如皎再記起什麼了。
至於雲霽月……
他不過只丟下一句:「隨你!只若你尋不到他,我便也不會再留你了!」
繼而便憤然離去。
雲如皎見他離去,卻並不傷懷。
他的指尖攀上自己的面頰,那其上是上揚的唇角。
是他由心的笑意。
只他再要踱步,卻恍然發現自己寸步難行。
他腿上無力,只得堪堪靠著門框滑了下去,坐在門檻上。
他仰頭望向那一輪皎皎明月。
心下酸脹,卻無可奈何。
妖宮的燈總是長夜不熄的,他依稀能聽見妖侍們的聲音。
但他所處之地,卻是一片孤寂。
就如同他的人一般,從來都是與旁人不一樣的。
顧枕夜走時調走了所有的妖侍,不許他傳喚。
卻未曾想過,他自己也是不會去做此事的。
他既是雙腿無力,回不到床榻之上。
便乾乾脆脆地依著門檻,睡了整夜。
只是夜裡風大,幾次三番地將他吹醒。
他揉著通紅的鼻頭,只念著此處的寒意遠遠及不上那極寒之地。
他的修為本就不甚,做得個司星星君不過是天帝的施捨。
若是到了人間,恐怕連個最普通的靈修都比不過。
如今即便是有了顧枕夜的妖力蓄入,照舊是虛不受補。
他的身子骨就如同風中殘燭,約莫只是看著好罷了。
他不知曉自己的壽數到底還有多長。
只期望能在死前知曉他身上所有一切謎團的答案。
更奢求……顧枕夜能回首瞧他一般罷了。
雲如皎輕咳了一聲,面頰上浮現了些許不自然的紅暈。
他恍惚間裹了裹自己的衣衫,將頭埋進了雙膝之中。
他忽而想起顧枕夜在離開之時,曾說若他醒了,再告知於自己。
可沒人知曉他已醒來,顧枕夜卻是已然在屋外了。
他的指尖在磚石上微微勾勒,不禁想著——
若是顧枕夜是一直守著他便好了,那他什麼都不求了。
可……這又如何可能?
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場夢罷了。
他深深地垂首,想著若是將這場景當真寫入他的夢中就好了。
那會有多甜。
長夜漫漫,再醒來之時,雲如皎卻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只不過天色依舊昏黑,依稀可見他仍處於妖宮之中,但床前趴伏之人卻是熟識。
——「阿聞?你怎麼在此處?」
阿聞聽見他微弱的聲音,當即便醒了過來,說道:「星君,我遍尋您不見,就知曉您是來了妖宮。故而便求了妖王,留下繼續服侍您。」
雲如皎懷著歉意道:「讓你操心了,顧枕夜可曾為難於你?」
「無礙。」阿聞答得痛快,可卻未曾抬眼看向雲如皎。
雲如皎心知肚明,卻也只能化作長長的嘆息。
阿聞見他不語,又道:「星君如今身子不好,不能再操心勞神了。」
雲如皎擺擺手,只道:「無礙。」
他嘗試著起身,果真發覺今日的腿腳比那日強了許多。
到底他雖是內里空腔,但外表看著還如往常般。
他微微偏頭,看向鏡中的自己——
白髮白衣,面色冷漠。
帶著微微薄光的眼眸,叫人看不清眼底。
唯有那額心的一抹紅痕,為這素白色添了一抹絕艷。
他攏了攏衣角,卻沒再提做雲霽月替身之事。
總歸不管如何,在顧枕夜眼中都是那個惹人生厭的存在罷了。
阿聞卻是快步攔住了他,說道:「星君……」
雲如皎卻是先他一步說道:「阿聞,陪我一同去吧。」
阿聞本是勸阻的話語咽了回去,默然隨著雲如皎出了門。
他是知曉如何往顧枕夜寢殿而去的,可卻未曾提醒雲如皎。
只是隨在身後,陪著雲如皎漫無目的地走著。
到底還是有幾分印象的,雲如皎沿著尋到的熟悉道路,找到了顧枕夜的居所。
已是月上柳梢,不過一盞長柄燈籠提在他的手中。
他站定在正殿後門口處,還未曾開口讓妖侍幫忙通稟,便聽得內里是顧枕夜大發雷霆:「那南海仙君是發了癲嗎?我妖族與他無冤無仇,竟叫他平白擄了這般多的人走。製成骨架后,竟棄之荒野。他可是在挑釁?!」
雲如皎皺了皺眉頭,南海仙君?
怎得又是他?
這人究竟是何來頭?
他回首望向阿聞,卻見阿聞在他三步之遙外。
輪廓落在陰影之中,卻是說不出的詭異來。
他兀自打了個寒顫,卻沒有落在心裡。
站在正殿外許久,聽著內里聲音漸弱。
他方才對妖侍說道:「勞煩通稟一聲,只說是我尋妖王有要事。」
妖侍有幾分為難,可看著雲如皎一再堅持,又多是對他的可憐之情,還是頷首應下了。
只雲如皎等了許久,還未曾見人出來。
他不過思量須臾,還是踏入了正殿之中。
只未曾入內,便見一個茶盞砸在他的腳下。
頓時深色的茶湯便將他的衣擺浸透。
與顧枕夜論事的臣子們早便自正門離去,妖侍亦是不見蹤影。
只餘下顧枕夜一人揉著額角發怒,見得是他,眼底的紅便愈發得濃烈了起來。
他二人不過隔著廳堂遙相望著,卻是誰也未曾言語。
到底還是雲如皎先開了口道:「妖王,我此番來,是想求你將我兄長的畫像予我。興許我便能依著其,尋到些許他的下落。」
乍然聽聞他提到畫像,顧枕夜卻是忽而暴怒了起來。
他如同一陣黑風,倏地刮到了雲如皎的身側。
他死勁地捏住了雲如皎的手臂,生生扯著雲如皎踉蹌到了他掛起的畫像之下。
一把將雲如皎甩在了畫像面前,絲毫不顧雲如皎會不會受傷。
雲如皎的額角頓時撞在了一旁的條案之上,青紫一片。
只來不及反應,便又聽得顧枕夜冷哼著將筆墨紙硯甩在他的身上,又說道道:「看啊,你不是喜歡看嗎?你可是瞧出什麼來了?我是聽聞你倒也擅繪丹青,你倒是臨摹著,自己會去願意看上多久便多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