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付霖嘯打出去的電話有了迴音,但是口徑出奇的一致。
「查不出來啊,霖哥,這件事捂得太緊了。」電話那邊抱歉而為難地說,「路家確實出過車禍,路評章的父母當場去世,弟弟路柏楊住了三個月監護室也沒了。」
「住三個月還能沒了,是放棄了嗎?」付霖嘯問。
「應該是。」那邊又說,「不確定。涉及到的人嘴都很嚴,根本不會給確切答覆。」
「好,我知道了。」付霖嘯爽朗道,「謝了,明晚有空嗎?盛唐齋聚聚。」
「您太客氣,我這事都沒辦好……」那邊客套了兩句,乾脆應了,「那成,我再給咱們繼續打聽打聽。」
付霖嘯掛掉電話,朝喬謹揚了揚眉:「已經在監護室住了兩個月才沒的。你知道的,他們這種人,即便家屬腦死亡,也會用呼吸機維持生命,一天不放棄,就不可能突然去世。」
喬謹靠在椅子上,白皙乾淨的腳被軟凳架起,落在技工靈活的手指下。
付霖嘯躺在他旁邊的位置上,被按得接連皺眉:「在父母已經驟然去世的情況下,他為什麼會放棄唯一的弟弟……帥哥,不行,輕點。」
技師說了句不好意思,放輕了動作:「這樣可以嗎?」
「可以。」付霖嘯問喬謹,「還要繼續查嗎,可能會被路總察覺到。」
喬謹心裡有點悶,問題一旦出現在路評章身上,他的直覺總是很准。
「肯定還發生了其他的事。」他閉上眼,努力的回想那個冬天,「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
晚十點鐘,路評章打來電話,喬謹接通了。
「一個小時,還沒到家?」路評章聲音壓得很低。
喬謹晚回家的時候極其少,他摸准路評章的作息時間,在晚上九點到第二天凌晨五點之前,精準覆蓋,準時出現在家中。
有個別幾次情況,也都會和路評章報備。
今天這種行為可以說是膽大妄為。
喬謹意識到了,仍用一如既往地語氣說:「在按腳,完事回。」
按摩店裡的門門道道沒人比路評章更清楚了。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語氣飽含脅迫意味:「十分鐘。十分鐘後跟我開視頻,如果你沒在家,我就找人帶你回去。」
『帶』字包涵的威脅意味手機根本無法阻擋,喬謹整個人陷入椅子寬大柔軟的靠背上,他的思緒斷斷續續:「十分鐘太短了,來不及。」
他聽著手機里的呼吸聲:「至少要四十分鐘。」
路評章一時間沒有說話。
喬謹屏住呼吸,聽到那端模糊的語音播報聲,緊接著被路評章刻意壓制火氣的聲音蓋了過去:「醫生今天剛交代你,不許熬夜。」
「不算熬夜吧。」喬謹說,「我沒有加班工作,也沒玩手機。就是放鬆一下而已。」
路評章今晚被他頻繁的頂撞,火要壓不住了。
「喬謹。」他叫他的名字。
喬謹半晌沒出聲,許久才呼出一口氣:「我不能放鬆嗎?按腳,洗頭,汗蒸,打球……各種娛樂會所,你不是經常去嗎?」
路評章大概知道自己遠在千里,摸不到也教訓不了他,生硬地緩和了語氣:「你想放鬆,等回去我帶你去。」
喬謹不吭聲。
他用沉默就能拿捏住路評章。
路評章剛發出聲音,下一刻,喬謹切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放在旁邊,重新陷進躺椅中。
旁邊的付霖嘯撐起身,對他伸出大拇指:「厲害,佩服。」
喬謹長長嘆了口氣。
「想到路總這個身份地位的人,還要受感情的氣。」付霖嘯找了個舒適位置,踏踏實實地躺好,「我這心裡,得到了一點令人唾棄的平衡。」
會所內悠揚的音樂還在繼續,技師的手法經過特別交代,放得很輕緩。
喬謹看著頂上懸挂的彩緞發獃,慢吞吞地說:「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媽還沒有病得這麼重,但是也沒辦法工作掙錢。有位企業家願意資助我四年大學費用,我當時並不知道那就是路評章。」
他一動不動,優越而冷淡的五官在璀璨的燈光下無所遁形,像靜止的雕像:「一直到我畢業那年,一直拒絕見我的資助人突然提出要見我一面,我才知道原來他叫路評章。」
付霖嘯不由看向他,皺起眉。
喬謹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回憶里,眉心浮現的痕迹幽微而清晰。
「當時我的眼睛生了病,剛做完眼角膜移植手術。我蒙著眼,看不見他的模樣,但是他給了我一個擁抱……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三年前,十一月二十二號。」
「也是那一天,路評章的弟弟去世了。」
他望向遠方,用力回想初見時的情景,卻因為眼睛沒辦法看到,而無法回憶起更多細節。
他陷入了深深地懷疑。
「這中間好像沒什麼聯繫,但是他把這件事瞞的太嚴實了。他從來不會這樣瞞著我一件事。」
技師用眼神示意是否繼續,付霖嘯朝他無聲地點頭。
技師禮貌地垂下眼睛,繼續輕柔地服務。
喬謹還在回想,但是一無所獲。
「為什麼時間這麼巧。」
他像是在問自己,也像隔著時空在與路評章對視:「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原因,讓他放棄在監護室內熬了兩個月的路柏楊,又改變主意決定去見一見他的被資助人。」
喬謹這天夜裡睡得格外不安。噩夢將他反覆驚醒。
時間已經接近零點,他決定停止毫無益處的睡眠。
路評章當晚搭乘十點半的航班,在凌晨一點抵達亭園別墅區。
即便如此,他身上的西裝依舊熨帖,看不出一絲疲倦和憔悴來。
喬謹以為是噩夢後遺症,擰著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路評章被樓下深夜的冷風吹透,站在卧室的門邊散寒氣。
喬謹只開著一盞小夜燈,手裡拿著一本翻開的書:「……你怎麼這個時間回來了?」
他目光移到鐘錶上掃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了。
「再不回來,恐怕你就要反天了。」路評章離開門邊,邊走邊把手錶摘下來,站在床邊俯視喬謹,「遵醫囑,不熬夜,嗯?」
他把手錶放在櫃面,伸手把喬謹手裡看了幾頁的書拽出來扣在它旁邊。
「不按時回家,還想去『放鬆』?」他又「嗯?」了一下,鼻音厚重。
喬謹望著他。
他這副皮囊太適合騙人了,但是路評章不為所動。
「你不敢,你怎麼不敢?喬謹,」路評章彎腰盯著床上的人,手將柔軟的床墊撐下去一個凹陷的低地,氣勢逼人,「現在說說,我不在,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幹的?」
長久的對峙無聲無息,小檯燈檢測不到聲音,繼續堅持了片刻,主動將光調暗一個度,然後緩緩熄滅了。
房間陷入一片黑暗,連窗帘都暗沉沉的,彷彿巨獸的眼睛虎視眈眈注視著他們。
喬謹喉嚨輕輕滾動,咽下唾液濕潤乾涸的嗓子。
「……你回來了也好,我有一些事,」喬謹開口,燈光檢測到人聲,重新亮起來。
喬謹輕垂著的眼睫微微撩動,被燈光映出來一些似是而非的孱弱:「想問問你。」
「關於什麼的。」路評章說。
「關於……」喬謹罕見地遲疑起來,長達半分鐘的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喬謹最後說,「你的家人。」
路評章看著他,那距離近得令人發慌,每一下呼出的氣掃在面上都感覺正在被危險的舔舐。
喬謹在弱光中同他對視,深埋於眼睫之下的眼神帶著隱約探究而冷峻的光:「我不要猜,也不想再查。路評章,你直接告訴我,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號,發生了什麼事。」
路評章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月光侵襲落地窗,把窗帘染上一場模糊朦朧的皮影戲。
他身上木質的香水味已經消散乾淨,一夜過後,他將沾染上喬謹身上的味道。
良久的對視之後,路評章說:「那天我第一次見你。還有,路柏楊去世了。在我父母意外去世兩個月後,那天,我弟弟也離開了。」
聽別人說跟聽他親口說出來感覺截然不同。
喬謹眼睛酸澀地睜不開,他想伸手抱他,但是狹窄的空間內沒有動作的餘地。
路評章側臉綳得僵硬:「我很怕你也出意外,所以一直不想讓你開車。你想問什麼?」
這其中發生的事情只要略一想象就能體會到當事人當時面臨著怎樣的境地。但是喬謹仍舊聽出了他在轉移重點。
他沒有退縮,低垂的眼睫擋住一半視線,他彷彿正在圈畫出來的領地上審視著主人:「你當時為什麼突然決定要見我?」
路評章:「我供你念了四年書,還不能見你一面嗎?」
「當然能,」喬謹說,「說實話。」
「……」路評章看著他。
喬謹就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但是他沒把握能全身而退。
他湊過去親他,快要觸碰到時,喬謹偏開了頭。
路評章豁然抓住他的後腦,強迫他的視線看過來,命令道:「親我。」
喬謹受制於人,但此刻更像一個掌控者。
「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不說,我就自己查。」他冷靜地看著他,「最好你沒事瞞我。」
路評章肯定,他什麼也查不到。
但他還是提心弔膽起來,怕他真的查到什麼。
他們再一次僵持住了。
直到路評章開口:「那段時間我也病了,集團股票不停跌,公司策劃開了一個公益專題,準備力挽狂瀾。」
喬謹隱約能回想起來那段時間路評章的身體和精神狀況確實都不好,因為他總能在他身上聞到消毒水味、聽見嘶啞的聲音。
但他前一刻無論跟電話里的人怎樣咆哮,面對喬謹的時候總是大度而包容的。
「我去見你那天,拍了很多照片。」路評章說,「只是當時你眼睛剛做完手術,看不到有人正在拍我們。」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說自己:「萬惡的資本家。」
喬謹表情鬆動了些,但是仍舊綳著眼梢:「當時的報紙或者報道網址還有嗎?」
路評章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沒有讓他們發。」
喬謹看著他。
路評章如願親了他一口:「僅剩不多的良心作祟,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不應該把你曝光出去。」
他鬆開支撐身體的手,整個人撲在喬謹身上,聞著他肩窩裡乾燥溫暖的氣息:「還好沒有。」
喬謹伸出手來抱住他,輕輕拍他的後背。
路評章這時才說:「我家人離開以後,我用了一段才能接受現實。還好你當時陪著我,不然我恐怕過不去那個坎。」
喬謹有些後悔了。
他既想要彼此開誠布公,又很怕傷害到路評章。
但他可能已經傷害到他了。
「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了。」喬謹低聲說,面對路評章的時候,他很容易心軟,也極其能共情,「我如果早點知道,就可以抱一抱你。」
「像現在這樣?」路評章鬆了口氣,心仍舊提著,「……當初我資助你,確實是為了博名聲,你別生氣。」
喬謹不在審視他,半晌說:「不會。我要謝你,你資助我,又給我媽付醫療費。」
路評章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但是照舊坐起身,用難以承受的眼神望著他:「你是為了謝我,才待在我身邊嗎?」
喬謹伸手摸他的側臉和後頸,用很小的力氣就把他拉到面前。
他沒有回答他,主動吻他微涼的唇,然後鼻尖相抵:「對不起,我不該揭你傷疤,我不是有意的,我想了兩天,覺得蹊蹺,睡不著……」
路評章有些不忍:「你不用道歉。」
「用的,」喬謹萬分後悔,吻他眼角之下,似乎要吻去他當初孤身一人時流下的淚水,「我以後都不再問了,你別傷心,我會一直陪著你,我來當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