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在公雞打鳴之前,贏川終於瘋夠了。
他把最後一輛摩托車和其他三輛需要維修的摩托車停在一起,庫門一關,瀟洒地轉身離開。
金港側門有兩個瘦高的男人,是蕭捷和齊天在等他,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去洗浴中心打發完凌晨的最後光景,等天亮后再找個地方吃早餐。
贏川飆了一夜的摩托車,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簡單地沖個澡便披著浴袍到桑拿室找人。
現在的他,需要有人陪在身邊。
可是他剛推門進來,蕭捷的視線在他身上匆匆掠過一眼就出去了。
他忍不住問一嘴原因。
蕭捷出去后把門關上,只留個縫隙露出一雙眼,聲音柔柔的:「老毛病犯了,我去按摩,你和老五在這裡等我。」
在焚屍爐般的桑拿房裡,只有贏川和齊天。
「你個黏人的小妖精,」齊天笑著調侃,「大哥不在就咱倆聊聊吧,你看你,已經脫離苦海了,幹嘛還喪著一張臉。」
「哪有腳氣,」齊天紅色的臉笑了笑,「噯,川兒,飆了一晚上好點沒?」
是蕭捷發來的信息,提醒他陪贏川聊聊天,別光顧著玩手機把人晾在一旁。
贏川困惑地眨眨眼:「我看上去很喪?」
齊天眼睛不離手機,懶洋洋地說:「他頸椎是舊傷,可能晚上著涼了吧,疼起來要人命,在這溫度待下去他容易吐。」
贏川別開視線,臉上掛著黯淡的神色:「大哥嫌我煩吧,折騰了一晚上。」
贏川瞅他幾眼,隨即默默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趾發獃。
「幹嘛..」贏川微微抬頭,瓮聲瓮氣的,「腳氣別傳染給我。」
齊天的膚色一跟他對比,簡直是黃土豆,還真就跟土豆成精似的滑到他身邊。
「大哥怎麼走了。」贏川低聲問齊天。
「怨你什麼,他那毛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齊天剛說完,手機屏幕彈出一條微信消息。
此時栽歪著靠牆坐,汗水在他臉上如珠如豆,拿手機刷視頻,倒是不困。
「怨我。」贏川說完就把臉埋在雙膝,感覺悶悶不樂的。
齊天眼皮一跳,回了個「好」字,立馬收起手機坐直身體,他看向對面的贏川,屁股往前挪了挪,伸直長腿,用自己的腳指頭去碰對方的腳心。
這片區域沒有女生,齊天肆無忌憚地脫到只剩一條短褲。
兩人對坐著,中間隔開好幾米。
他確實有很多話想找蕭捷聊聊,可惜蕭捷沒空搭理他。他感覺由內心引發的一陣悶熱,臉上顯出汗珠,便解開浴袍的帶子,他把袍子往後攏了攏,露出大片的胸膛,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白得像塊玉,他的眼睛也十分美麗,閃動著琉璃的光芒。
「怎麼著,我不是大哥,就不跟我說心裡話了?」齊天沖他擠了擠眼睛。
「你自己看,」齊天把手機舉到贏川面前,調至攝像頭,「看見沒有,臉上寫的清清楚楚。」
贏川把整張臉露出來,室內的蒸汽導致他的俊臉上一陣泛紅,削弱他的凌厲,看上去歲數更小了。
他鬧彆扭似的好半天沒吱聲,直到齊天不耐煩的用腳扒拉他,他才開口:「我本來就挺好。」
贏川把臉藏起來,不想看。
齊天嘖嘖出聲:「你父母一定在懷疑人生。」
「與我無關了。」贏川只聞其聲不見臉,有些冷淡的語氣聽不出是高興還是傷心。
齊天扒拉他的頭髮,突然有點擔心:「你說他們會不會找到望京去鬧啊。」
「不會,」贏川十分篤定,「他們的那樣的人,自以為是的上等人,裝了一輩子的斯文人,怎麼可能會鬧。」
說到這裡,贏川悠悠地抬起臉,目不轉睛地盯著桑拿室的某一處,接著道:「他們會氣憤,會絕望,會冷漠,會羞恥,這些都不是為我,而是為他們自己,他們會想盡辦與我撇清關係,這一點上我們倒是不謀而合,我在他們眼裡已經是瑕疵品,他們不會再來找我,只會感到丟臉。」
「我沒見過他們,更沒接觸過,沒資格說太難聽的話,不過」齊天心疼眼前的贏川,糾結地咬唇,搜尋合適的字眼,「能把孩子逼成這樣,當成物件來裝飾,這樣的原生家庭離遠點也好,就是想來想去太便宜他們了。」
贏川很快否定了齊天的想法,換種語調說:「他們受到的刺激要比你想象中的嚴重,一直奉為人生樂趣的信念沒了用處,沒了價值,變成一堆碎片,在他們自己建築的廢墟里找不到可以呼吸的空氣,再待下去,只會落個窒息而亡的下場,相信我,他們只能放棄這裡的一切逃走,下半輩子都難以釋懷,我已經把他們視為生命的虛榮心踩在腳下,這比殺了他們還要痛苦。」
他能想到父母此刻的狀態,一定是相對而坐默默無言,看著彼此的眼神無比羞恥,他們視為神聖的教育失敗了,雙雙失敗。
齊天聽著心裡難受,瞭然地點點頭:「那倒是不來找你鬧就好。」
「你知道嗎?」贏川自問自答,「在我有記憶以來,我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抱過我,我永遠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齊天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也是一個直率敢於表達的人,一聽了這話,趕忙將人擁入懷裡。
他像端起一件容易損壞的玻璃工藝品那樣,雙臂輕輕還住贏川,拍著對方瘦削的脊背,哄小孩似的說:「來,哥哥抱你。」
若是以前,贏川準保一腳把他踹飛,但這次沒有,贏川用力地回抱他,把臉埋在他溫熱的胸膛,一言不發。
「一切都過去了。」齊天安慰著,悄悄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忍著快要熱到窒息的不適說,「過去了,咱們以後離他們遠遠的,明晚去找三哥三嫂吃餃子。」
好半晌,贏川在他懷裡點點頭。
齊天現在知道,自己雙臂圍著的,是一顆破碎過的心。
「你可別睡在這裡。」
「嗯,不會。」
贏川答應的好好的,沒一會兒就枕著齊天的大腿睡著了。
睡意如山般沉重,壓倒人的意識。
夢裡,贏川的身體縮小,小到九歲的時候。
有一天他放學回家,在路上,他和同學在花壇里撿到兩隻剛出生的小奶狗。
同學自作主張地收養一隻,還熱心的鼓勵他,告訴他只要會撒嬌,願意跟父母表達自己的心愿,他的父母一定會同意他把可憐的小狗狗帶回去。
贏川信了,抱著小奶狗忐忑的回家。
他的父母沒說什麼難聽的話,只是冷冰冰地吩咐阿姨把小狗抱走。他以為自己成功地說服爸爸媽媽,第一次嘗到這種快樂且被重視的滋味。
他開心的一夜沒睡。
連著好幾天,他偷偷跑到後院跟那隻小奶狗玩,不知不覺中小狗狗長大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加親密,他每天都惦記著早點回家跟自己為數不多的朋友打招呼。
可惜這樣的快樂沒有持續多久,一周后,他的朋友毫無徵兆的消失了。
他問父母,他的狗狗去哪裡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父親當時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跟那條狗狗一樣不值錢。
「大人決定的事,你不要多問。」
那個熱心腸勸說贏川的同學,從那天起也漸漸疏遠了他。
他的同伴太少了,他不想失去班裡唯一一個願意跟他說話的同學,於是他鼓起勇氣問原因。
同學委屈又生氣:「你爸爸找到我爸爸,不讓我跟你一起玩,說我不配.我爸還把我給揍了一頓,以後放學我們各走各的!」
——
醒來時,贏川已經不在桑拿室,不知道是誰把他抱出來的。
鼻尖吸進的空氣清新冷冽,他動了動頭,發現身上的衣服是新的,頭髮也幹了,眨巴兩下眼睛,得知自己是在大哥的車裡躺著。
車窗外籠罩著清晨專有的乳白色的霧靄,他睡了三個小時。
齊天坐在前排啃包子,回頭瞅他一眼,抱怨道:「死沉死沉的。」
他不以為意地閉上眼睛,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怎麼只有你,大哥呢?」
「給你買喝的去了,」齊天邊說邊扭過身體,將熱乎乎的一盒小籠包遞給他,「吃點東西。」
「還沒刷牙呢」
「你洗澡的時候沒刷?」
「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
「媽的!你可真龜毛!」
贏川抿唇偷笑,弓了弓身子抱住自己,其實不是不想吃,就是犯懶的不願意動彈。
等蕭捷回來了,他用過大哥買來的漱口水,完事後才勉為其難的坐起身,但是把雙手藏起來了,縮在大衣里只露個腦袋。
齊天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喂他吃東西。
——
上午九點鐘,贏川接到好幾通來自銀行和學校的電話。
事情幾乎是按照他寫的劇本進行,他猜測的沒有錯,他的父母不會大吵大鬧,甚至不願再看他一眼。
父母把曾經交到他手裡的借記卡和信用卡全部凍結,斷了他的學費,取消留學申請,對外宣稱與他斷絕關係,稱他為背信棄義的無德之子。
一夜之間,他成為很多人的飯後談資,有罵他沒良心的,也有可憐他沒家的。
他對此置身事外般的沒什麼反應,腦中思路清晰,做事有條不紊,他先跟萱秘書請假兩天,對方批准了。
利用兩天假期,他忙著解決學業和工作的事。
他的父母不想再見到他,他也同樣不想再回到四十一條衚衕。他拜託齊天和林正義去四合院幫忙取東西,兩箱封裝的書籍,還有外公親手栽種的棗樹。
他讓齊天帶點泥土回來,挑選長勢較好的枝條作為插穗,這樣可以進行嫁接。
齊天拍胸脯答應保證完成任務。
三人分頭行動。
下午,贏川來學校見幾位導師,明確表達自己的意願,他決定放棄讀研。
導師表示惋惜,以為是他家裡的原因,直言願意負擔他的學費,為他申請獎學金,三個志願任他選擇。
他道了謝,不想解釋太多,只說句:「我要走自己的路。」
幾位輔導員加教授合力勸說都沒用,最後妥協了,讓他填一些資料,寫一份自願放棄研學申請書。
他借了導師的辦公桌和椅子,坐下來就開始動筆寫。
結束時,贏川剛好接到東城分局派出所的電話。
他的兩個好兄弟,倒霉催的被逮捕了。
「什麼原因?」
「私闖民宅。」
贏川眼眸瞬暗,呼吸都變輕了:「別碰他們,我馬上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