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驚天上人

恐驚天上人

唐秋生呼吸了一下,她坐正了幾分,明亮的黑色眼睛眨了眨,「我當然也不是什麼逾越之徒,覺得我所堅持的就一定是對的,公子所想的就不如我所想的。」

她的手放在膝蓋上,顯得安靜卻有十二分的認真和嚴肅。

「請問公子一件事。」她拋出了她想了多時的,那個唯一一個有可能的問題,「如果秦王真的殺死了公子你,你理想中的君王,是這樣的么?」

韓非聞言動了一下。

這個少年似乎不再是勸慰自己了,他擺出了問道的架勢,那麼自己也應該擺出同樣的態度,來回應他的問題。

這在先秦,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無論是誰,只要著書立說,以一派一統自居的人,那麼無論是販夫走卒,路邊小童,來質疑你的道統,你就得回答。

若是說此人卑賤,不配問自己問題,那麼反倒是自己露怯。

而且是如此誠懇的一個年輕人。

公子非坐正了身體。

他會認真回答的,因為這是這些人的尊嚴,唐秋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那我問你,什麼是君王?」公子非說,唐秋生為他倒了杯水,然後他拿起了杯子,慢慢地喝了下去。

「君王么?」唐秋生歪了歪頭,對這個問題她也算有備而來,「大概是大家讓渡了一部分自由給他,然後換取他的保護吧。」

韓非笑了一聲。

他似乎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雖然這個少年看上去並不是什麼精明老道的人,但是想法倒是很有趣。

「公子不是這麼想的吧。」唐秋生出了口氣,「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

她臨時抱佛腳還是背下來了幾句的。

公子非輕輕地笑了一聲,「看來你的確是看過我的書。」

「那麼,我問你,為什麼我這麼希望呢?」

唐秋生沉默了一會,「因為公子覺得凡人都是自私的。」

「都是生性惡劣的。」

他點了點頭,日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然而另外半張被陰影勾勒出了尖銳的線條,明暗的對比過於鮮明了,「所以我很擔心李斯是不是出事了。」他輕聲說,「畢竟他是我的師弟。」

「按照感情,我應該關心他。」

「但是如果他影響了我的利益,那麼我殺掉他,」他說道,「按照我的道理,也是合理的。」

「相反來說,」他靜默地說,語速很慢,「他擔心我,我不意外,他想殺我,我也不意外。」

唐秋生點了點頭,他們之間師兄弟的事情是私情,是真的,他們之間想要你死我活是他們所信奉的道理,也是真的。

「所以公子認為凡人皆是自私短視的,君王應該有超乎所有人的意志和冷峻,將他們裁決和統領,」唐秋生說,「但是如果有人在胡思亂想,有人在說奇怪的事情,有人對這種社會形態不滿意的話,這些人都該處理掉。」

「所以按照公子的道理,秦王應該殺掉你。」

韓非點了點頭。

「眾人皆是羊群,」韓非輕聲說,「聖人當為天下牧。」

「任何人敢擾亂這個羊群,都是對天下的不負責任。」他說,「所以著書立說的,遊說縱橫的。」

「都該死么。」唐秋生說,她抬起了眼睛看向了韓非的眼睛,他的眼睛顏色很深,是深沉的黑色,像是沉澱了太多東西,光線進入也會消弭於無形。

「死倒是太嚴苛了,至少,不應該擺弄人心。」韓非說,他在自己的書里,無疑是希望他們去死的,但是面對這個年輕人,他沒來由的放軟了說辭。

他似乎沒法酣暢淋漓地對這個人說出他所構想的那個嚴厲的世界。

因為那樣的世界里。

那樣規矩嚴正,輕罪重罰的世界里,是絕不可能開出這樣的花的。

「所以先生有何見教。」韓非輕聲問道。

少年似乎並沒有想出什麼精妙的理論來反駁他,她微微歪著頭,陷入了思考,然後她重新看向他。

「但是我覺得世界也不是這樣的。」她說。

「我覺得人類沒有那麼不堪。」她認真地說,「就像是公子和廷尉大人之間,不管如何,都會挂念對方。」

即使真的能夠下手殺死對方。

但是在那天之前,也會忍不住幻想很多次,如果我們能夠避免那個結局呢。

「所以我覺得人類也好,世界也好,都不是那樣的,我從來也不相信大家都能單憑自律就過上好日子,但是我想,只是從最壞的角度去揣測人,將他們嚴厲的管束起來。」她認真地說,「是不是浪費了人類的優點呢。」

韓非點了點頭,認真地看著她,「那麼,我問你,如果每戶人家都有一份土地,但是每戶人家都有五個兒子,那麼他們為什麼不會爭奪這塊土地,然後是會呈現出人類好的一面的可能性更大呢,人類壞的一面的可能性更大呢。」

唐秋生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突然發現她好像不是在內心深處笑的,而是真的笑了出來,她捂住了嘴,試圖補救一下,但是疑惑已經浮上了韓非的臉。

不過她真的在等韓非拋出這個論點。

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她能解決的問題。

就像是考試之前只看了一個知識點,但是老師恰好出了那道題,還是分值最高的那種的快樂。

「我沒有別的意思,」她試圖解釋,然後發現自己最大的可能是越描越黑,「只是,公子覺得,現在比起我們住在山洞的時候,生活是變好了呢,還是變壞了呢,現在的人口比起當年,是變多了呢,還是變少了呢。」

韓非點了點頭,「都變好了。」他盡量簡短地說。

唐秋生竭力剋制住自己準備拍拍手,或者干點什麼的衝動。

「那麼如果說,從前的生活靠的是漁獵,而現在是耕種,如果人們可以做更便捷,更高產的事情的話,那麼增長人口就不是壞事了。」她說,「而且更何況,現在的疆域也並非被我們開掘殆盡了吧。」

韓非點了點頭。

「所以說,如果當整個世界在向上的時候,公子認為,人類展現出好的一面的可能性更大呢,還是壞的一面呢。」唐秋生飛快地說,「領導這樣一個向上的帝國的君王,到底應該是胸襟開闊的,容納一切的,還是嚴苛嚴厲的,事無巨細的呢。」她問道。

韓非沉默了。

他並非是在調整自己的呼吸和語句,而是不折不扣的沉默了,他的手輕輕地微微摩挲著,深深地思索著。

他從來不太相信人類,也不相信世界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向上走,如果是姑且想象一下那種可能性的話。

想象一下那種可能性,韓非自認為是個悲觀主義者,他很少會想那麼光明燦爛的事,因為這個世界的確很難給他提供太多信心。

他也從來不是什麼沉湎於幻想的人。

然而當那個少年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卻忍不住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種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性的世界里了一會。

「雖然說,虛無縹緲,但是很引人遐想是不是?」少年說,她的身子前傾著,似乎想要把自己熾烈的理想分給自己一半一樣。

「這是你的想法么?」韓非問道。

「是的。」少年篤定地說,「而且我想,我找到了某些能把這些理想變成現實的辦法。」

韓非的眼睛張大了幾分。

唐秋生沉默了一會,她雖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解釋她的確有辦法提升生產力,但是她抬起了頭,「我相信人類終將會走向那樣的世界不是么?」

「如果只是建立在人性惡之上,那麼它應該是個可憐的,發育不足的,短命的帝國吧。」她認真地說,「這樣的帝國雖然看起來恢弘雄偉,固若金湯,但是如果有人說,想試試追求自由的,或者寬鬆的環境,那麼會不會有很多人被煽動呢。」

「然後這個帝國就轟然倒塌了。」

韓非知道,她說的符合邏輯與事實,他原本會說,讓中央保持絕對的武力支配,讓帝王擁有絕對的神聖和權威,就可以將這些扼殺。

但是能真正的完全扼殺嗎?

不能。

你不能殺死這種如同植物一樣的慾望的,無論種子落在了什麼惡劣的地方,依舊會破土出芽,有的枯黃而萎靡,很快就會幹枯成粉末,然而有的。

有的,會將最宏偉的建築撐開,分崩離析,土崩瓦解。

他突然萌生出了某種念頭。

這個少年確信無疑的態度,他真誠而熱烈的願望,他想看看他到底是會被現實溺死。

還是會真的做出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來。

就算是溺死,他也想見證這點光的消逝,是在太陽里溶解無形,還是孤單凍死在寒夜裡。

他好像的確,沒有那麼想死了。

「我知道了。」廷尉合上了手中的竹簡,來人退了下去,他拿起了筆來,似乎想要繼續寫公文,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引以為豪的字上多了一小塊墨斑。

他出了口氣,好像也不太影響,自己要刮下去么。

最終他還是取出了刀,乾淨利落地刮著那一小塊墨斑。

如果說有什麼讓他在意的地方。

師兄對於此人,還真是措辭溫柔了不少啊,要是自己的話,估計已經被罵了幾個來回了,而且他似乎連自己的主張,都說的溫和了幾分。

這個少女有種奇怪的力量。

讓人不由自主地看到她的時候,就會忍不住相信她所描繪的未來無論有多荒唐,都能有希望可實現。

而且他也的確看到了一部分她所帶來的奇迹了。

他合上了竹簡,這是關於那塊土地的報告,的確在地下生長出了極其發達的植物塊莖,而且應該是如她所說的那樣,是可以食用的。

現在還沒有完全成熟,如果成熟了,這種植物的產量簡直是令人震驚的。

雖然各個國家為了戰爭在瘋狂地鼓勵生育,但是他們可能沒有誰想過,如果有一天不打仗了,這些多餘的人口該怎麼辦。

去打匈奴么?

去大興土木么?

雖然好像都是維持穩定的好辦法,但是李斯知道,這些都不如能養活大批人的作物,甚至於,養得起這些人去做更多的,難以想象的事。

他伸出手,拿起了一塊未成熟的塊莖,在手裡擺弄著。

下一步想要什麼,大概那個少女已經有想法了吧。

她說的沒錯,當整個世界都在向上的時候,人類也會表現出更多的友善。

到時候,他抬起了另一隻手捂住了眼睛,然後從指縫裡看著搖曳的燈火,我們這些誕生在最骯髒混亂的世界里的學說,可能真的會輸掉呢。

不過,那也沒有關係。

他想,畢竟我也不是什麼開山祖師,估計後世更給我掛個名就不錯了,我也沒有必要對這種道統有多少榮辱與共的責任感。

我也很期待。

那種世界。

那種能把我們打敗的世界,到底會是怎樣的光輝燦爛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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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秦解鎖全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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