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10章3月1日
窗外雪花簌簌,不是往年特別美麗的鵝毛大雪,而是水晶貓砂似的雪粒子。
落下來也不是頗具美感的輕盈飄颺,而是帶著一股宣洩怒意般的潑與砸。
「撒鹽空中」都差點氣勢,儼然有種夏日冰雹的迅猛暴躁之感。
今年天氣好奇怪,暖冬外加倒春寒,年前都沒怎麼下雪。年後桃花都快開了,反倒下上了。
白蘞得出結論:
「看來今天不適合請家政來擦玻璃。」
她換了手機號,換了社交軟體的綁定號碼,設置了白名單,通知新的聯繫方式的人範圍比之前每一次都小。
就像搬家不管多遠多少次,總會帶走的物件,無論是否存在高額的經濟價值,肯定存在著不可割捨的精神穩定器作用,有些人是無論跑到哪裡都會留一線聯繫方式的。
黑貓後腳支地,前爪扒著魚缸,狗狗祟祟偷摸喝水,抽空瞟一眼水底下的魚,可能是在計算距離成功吃到魚還需要舔掉多少水。
白貓在吹貓的風箱里罵街,中氣十足,紅光滿面,一看就是剛過完年的樣子,喜氣洋洋。
白蘞往書里添加一枚葉脈書籤,卷著書背著手,過去蹲下教育它:
「白小玉!叫喚什麼啊叫喚!就你會叫喚是嗎?你猜猜有沒有人愛在三九天洗貓?你知道我下班回來看到你白毛都變成紅毛躺在一地紅色不明乾涸液體里翻著白眼伸出口條我他喵的是什麼心情嗎?你丫是只貓啊!土生土長有名有姓十二斤半的本地實心大白貓!貓有生啃火龍果的嗎!貓有偷吃火柿子的嗎!貓有把火柿子咬爛火龍果咬碎甩得滿旮旯都是跟碎屍案現場賽的嗎!你丫是噬元獸染了毛還是饕餮轉世錯投了貓胎?粉碎機成精啊你!你還敢鬧!我也要鬧了!」
今天其實是九九第一天,離三九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但是沒關係,小貓咪不懂數學。
她無情地打開手機圖庫,翻到某個沒招誰沒惹誰的凌晨三點的錄像,按下播放鍵。
凄厲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雞的尖叫傾瀉而出,三秒後轉為一聲高過一聲的陰森怒號,連綿不斷的高音屢上新高,音色也從尚可忍受的尖銳變成芒針刺耳的痛覺刺激。
白貓在風箱里啞火十幾秒,嗚嗚試音,停一秒,猛然發出一聲惡龍咆哮,聲震百里,怒氣沖霄。
沒錯,它和它自己的錄音吵起來了。
對貓進行了成功的方言版說服教育工作之後,白蘞心平氣和,設置了單片循環,把手機塞到風箱底下,哼著小曲溜達回飄窗坐下,繼續看書。
她特別珍愛那個用了快二十年的書籤不見了,想不起來放在哪裡了。
葉脈書籤是讀本科時做的,校園行道樹,不認識是什麼品種,在樹底下看書葉子砸她腦門,葉柄戳的那一下還挺疼,心念一動就書籤+1。
大多數時候,她很想得開。再喜歡的東西,越找越找不到,找不到就不找了,等哪天說不定它自己就會跳出來。不出來也早晚會忘掉。
忘了就沒事了。
正哼到「vivaoManuel(生命萬歲)」,惡霸白在它的錄音聲中火氣越來越旺,從躺著罵街變成站起來罵街再進化到跳著腳罵街,撞翻了吹風箱,砸在了別人腳上。
沒穿襪子沒穿鞋的赤腳急急閃避,貓箱咣當一聲掉地上,臭小白罵聲愈發凄厲。
白蘞:……
第幾次了!她這點臉還夠白貓替她丟的么?
忍不住摸了摸臉,還行,連鬍子都沒長出來,臉皮應該還挺厚的。
那就讓它繼續丟吧,習慣了。
起身去拯救大兵小霍。
小霍不知怎麼和往常不太一樣,沉默著從懷裡掏出來一根樹枝子給她。
白蘞接過,一手托著書,一手握著樹枝,後知後覺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小霍是不是在偷偷看她的反應?
白蘞持續茫然,揮了揮樹枝,除了系著一根繩子,也就是普通的干樹枝。是看到她的陽台養了不少花,讓她找個地方種起來嗎?
她的反應好像讓小霍頗有些意外。
他扶正吹貓箱,低著頭不說話,比兩個月前看到他晒黑了不少,耳朵尖發紅。
……能從他的舉止中讀出些微「靦腆」,白蘞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小白罵出幻覺了。
好奇怪啊,小霍來了以後第一件事不是和她打招呼,太奇怪了。
白蘞試探著挑起一個話題:
「砸腳疼得說不出話?」
靦腆也好,忐忑也好,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小霍豎起眼睛瞪她,白蘞下意識把書抱在胸前退了半步。
通常情況下,她要是看到這種眼神,下一秒就該有一頭白色的小型兇猛食肉動物撲上來惡龍咆哮了。
白色的小型兇猛食肉動物在吹貓箱里發出惡龍咆哮。
白蘞若無其事地把書放下,溜達去陽台,翻出來一隻長頸細花瓶,以前養過幾天十塊錢一束的街邊玫瑰。玫瑰凋零以後一直空置,正好插這個樹枝子。
作為現當代非典型年輕白領,白蘞和她的絕大多數同事一樣五穀不分。樹枝子應該不算五穀,但她也不認識。
認不認識不要緊,倒水兌營養液,萬一能養活呢?
波浪紋的透明水晶玻璃花瓶逐漸被營養液水浸成青綠色,折射著粼粼的水光,焦點是生機勃勃的碧色,就好像瓶中枯枝真的活過來了一樣。
轉身差點一肘子撞到小霍。
這孩子今天怎麼回事,去死寂劇組客串來著嗎?
她現在看他已經不怎麼需要低頭、彎腰乃至於蹲下,方便了她兩手扳著他的下巴,觀察他的腮幫子有沒有腫起來。
排除腮腺炎,讓他張嘴看看扁桃體,他不肯,擰著眉頭,幾乎有一種惱羞成怒的神色,在怒視她。怒視了也就幾秒鐘,就成了一種連猴子都能一眼看出的挫敗。
到底怎麼回事!
小霍今天被小白上身了嗎?
挫敗什麼啊!
白蘞捏捏小霍嬰兒肥已經消褪得差不多了的臉頰,不知道小霍現在多大歲數,記得他之前自我介紹時是十歲,開始瞎猜十歲小孩能有的煩惱:
「沒寫完作業被先生罵了?想買的玩具家裡人不給買?」到這裡雖然不太符合小霍的家境,但還靠譜,一直看小霍沒反應,越猜越離譜,「往你舅舅床上放蛇被舅舅罵了?玩火尿炕被你媽揍了?」
小霍看來打定主意不理她,隔著貓箱蹲一邊去逗貓了。
白蘞在他背後輕輕說:
「地圖還在書房,你的教材也在。我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了。」
二月初她出了點事,回家的時候看室內監控,沒人來過。
地圖冊小霍還是沒帶走,不知道是不是沒來得及。和手機、空調一天下單的數碼相機擺在地圖冊上,連同附的告訴這是送他的禮物的紙條一起,也沒有動過的意思。
忘了那一刻是什麼樣的心情。
好像是靠著書房門框,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什麼都沒想地坐到白貓咬得滿嘴都是黑毛,追得黑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哭唧唧來找她,才回過神來。
小時候很喜歡下雨天。肥皂碎末加洗衣粉盒子倒不出來的底兒加水兌出來的皂液,用一截精挑細選大小粗細正合適的蘆葦管,吹出七彩的泡泡,輕輕一提,就能在空中飄好久。
就算是一個月一次的美夢,也該有醒來的時候。
特別大、能到西瓜那麼大、特別漂亮的肥皂泡,再怎麼喜歡,也會在落地那一刻,啪的一下碎掉。
按照她的一貫行為模式,應該會在確認這一點后動手清理掉那些——在她家,所有第二個人留下的全部痕迹。
但她沒有。
就算是成年人,在外打拚得心血都要熬干,恨不得回家時倒頭就睡,起床后眼都睜不開就要繼續疲於奔命,多少也要允許自己給夢,留點兒地方。
又不多,書房一隅而已。
小霍坐在書房一角,驚喜地翻著博物大百科。
小小的白蘞坐在書房一角,驚喜地翻著十萬個為什麼。
小霍吃完寓意著「皮皮實實又長一歲」的雞蛋后,吃巧克力蛋糕,吃了個花貓臉。
小小的白蘞吃完過生日專屬的兩個雞蛋后,吃表層塗了點巧克力的廉價奶油蛋糕,吃了個花貓臉。
小霍不能得到消毒水有些失望,轉眼得到了地圖冊,愛不釋手地捧著一頁頁反覆翻看,滿眼狂熱,喜不自勝。
小小的白蘞看著路邊的野貓崽子,心動不已,拉著家長的手,想要這個。
啪的一聲。
看書忘記了爐子上熬著葯,葯糊了,被打了。劣質的奶油弄髒了臉,污染了衣服,被揍了一頓。捧著被野貓抓傷的胳膊,得到了責怪、叱罵和羞辱,到診所得知狂犬病疫苗的費用,又是一頓好打。
原來【小孩子】是這麼討厭的東西。
原來【我】是這麼討厭的東西。
要是快點長大就好了。
白蘞已經長大成人,經濟獨立,卻發現沒法再給那時的自己,一把時髦的直柄透明雨傘、一套粗製濫造的盜版科普圖文集、一袋代可可脂含量超標的三無巧克力。
哭泣的小孩子藏在書房一隅的陰影里,當她回過頭去,又不見了。
去年十月突然到來的小霍,照亮了那處她走不過去的陰影。
小霍轉身抱住蹲在身後的白蘞頭頸,摸摸她的鬢邊。
小小的白蘞抱住長大了的白蘞頭頸,蹭蹭她的鬢邊。
「白姊,莫哭,好不好?」
白蘞從靜默流淚狀態一秒哭出聲:
——回憶里的小時候的自己,什麼時候成了說著說著就破了音的公鴨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