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17章四月的餘波
奔跑。
奔跑。
慌不擇路,茫然無措,走投無路。
墜落。
墜落。
無光無色無聲,無思無想無神。
意識到自己在墜向深淵的那一刻,也就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同時意識到的,還有「自己」的存在。
白蘞審視著「自己」輕飄飄的身軀,唯有夢裡能夠做到的,第一視角和第三視角同步審視。
已經許久沒有再做這個夢,居然有些微妙的懷念。
穿著白色蕾絲綴珍珠水鑽亮片蛋糕裙的小女孩,頭髮混著一條碧綠葉紋絲帶,編成繞頭一圈的橄欖花環,後面梳著整齊的高馬尾,皮筋外面是有著毛絨黃白小狗卡通造型的髮帶。
太小了,已經想不起來到底幾歲了。
跪在牆根底下,晾衣架一下一下狠狠抽在後背,女人的哭泣尖叫和咆哮隔著太遠的時光,和成了泥漿一樣的質感,含混不清。
悲傷、痛苦、惱羞成怒,還有什麼?
是在指責吧?
小小的她並不服氣,一聲一聲地辯駁,倔強地惡狠狠抹著眼淚,不讓自己哭出聲顯著軟弱。
也想不起來了,在辯駁什麼?
無非是單身媽媽帶女兒,刻薄得天真的同齡人花樣百出的言語羞辱與嘲諷。
反抗羞辱和嘲諷有錯嗎?
上小學前的玩伴小姐姐,就是被太妹同學以「打小三」的名義扒光拍照發到網上以後死了。
她找小姐姐的死因時推理出,什麼小三不小三的,分明是個蠢爆了的「無辜平凡學生妹捲入青春疼痛文學慘成炮灰」故事。
中學生的愛恨情仇真是太錯綜複雜了,還沒等到她這位學齡前兒童出手做點什麼,青春疼痛文學的主角們就上演了一些《柴刀傳》,讓小小隻白蘞大開眼界。
被五六個人圍著打、揪頭髮、扒衣服、往窗邊推,抄起手邊能摸索得到的一切工具死盯著一個人砸以求脫身,有錯嗎?
前車之鑒未遠,已經晉級小學生的白蘞可不會像小姐姐那樣,受到逼迫就自己去死了。總有些人無緣無故就要害人,憑了什麼就要讓他們隨便害?
比起古老的猿人祖先,現在的她牙齒和指甲不夠鋒利,齶骨的咬合力也不夠兇殘,家貧營養不良,個子也小,一對一都很吃虧,何況一對多。
那又怎麼樣呢?
就算家境懸殊,體型有差,敵眾我寡,但命每個人都只有一條,眾生平等。
她接受命運給她的一血通關挑戰,希望勝利后的MVP足夠亮眼,別再有不長眼眉的人五人六來打擾她普通又平靜的小學學習生涯。
更小的時候在街頭學到的小花招:
一對多的不利局勢中,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認準一個,最好是頭頭,見了血怕了你,剩下的自然就散了。
你小、你弱、你沒靠山、你跪下求饒也沒用時,想要命你得狠。
這不是年齡個位數的小女孩該學的,可這些也不是年齡個位數的小女孩該遭遇的呀!
最後是她贏了。
小團體的帶頭大姐頭上挨了幾下,換牙期還沒結束,她幫忙免費加速進程。被她薅下來一把帶頭皮的頭髮,就鬼哭狼嚎地叫喚著「鬼上身」「殺人啦」,其他嘍啰們果然不成氣候。
她拎著隨手撈到的鋼管拖把棍,赤腳下樓找回自己的鞋,脫下上身校服外套遮著被剪碎割爛不像話的校服褲子,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媽媽先被她這副銅鑼灣一日游的尊榮嚇了一跳,問清經過後又發了很大的脾氣,罵她沒有同情心,小小年紀就這麼狠,不管教早晚出大事。
……所以呢?在原地哭倒等著被推下樓嗎?
說不過她的媽媽與她抱頭大哭,她拚命掙扎扭動,想讓媽媽收回剛才的指責。
後來忘了。
驚醒時是半夜,媽媽抱著她,出現在老破小六層樓的頂樓,夜風徐徐,夏天用電高峰,限時供電,路燈也沒有亮起。
沉沉的、沉沉的、死寂的黑。
她揉著眼睛喊:「媽?」
6歲的白蘞,小學生,討厭黑暗和高處。
「我在,請問有什麼吩咐?」
牆角的人工智障音箱輕快地回答。
一片漆黑中落在她臉上、滾到她唇角的咸腥液滴,是血還是淚?
說了什麼忘記了。
只記得無數次驚悸醒來的夢中,就是那一天並沒有發生過的,在黑暗之中的墜落。
白蘞手臂已經伸出被子外,指尖摸到了床頭燈的開關,遲遲沒有按下。
久違的噩夢讓她睡意全消,按亮電子鬧鐘,3:39am,離起床時間還早。腳踝已經不疼了,不需要請年假,天亮時繼續上班就好。
「您不需要我保護。」
「收到。正在為您播放《只要你還需要我》。」
黑貓翻了個身,不小心掉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重新爬上來,找地方四爪朝天地躺下。
第一次將怒吼著對媽媽拳打腳踢的父親放倒在地,乾淨利落的大內刈接背後三角絞,那座不可撼動的山嶽化作不值一提的泥丸,胸中生出豪情萬丈。
被哭喊著撲過來的媽媽劈頭蓋臉的耳光打懵。
12歲、152㎝、30.2kg。
比同齡人矮小瘦削,在發育正常營養充足的成年人面前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
「我不能保護任何人。」
「收到。正在為您增加音量。」
甚至不能保護一隻貓,和像貓一樣的自己。
媽媽可以不偉大,媽媽可以弱小,媽媽可以內心柔軟行動笨拙,媽媽可以搞砸她蹬著破舊兒童自行車送了一個月的報紙牛奶掙來的工資換來的遊樂場之行,媽媽可以想要當個好妻子、好兒媳、好妯娌。
她都可以原諒。
唯獨不能原諒的是,在回應媽媽的呼救、鼓起了畢生的勇氣、戰勝比她強大許多許多的施暴者后,被打成豬頭。
附贈與外形相稱的評價:
怪物、怪胎、孽種、不孝順、瘋子、殺人犯、畜生、猩猩、不要臉、碧池、沒人要的……
太多了記不清了。
不記得當時疼不疼,也不記得當時是不是傷心難過,什麼都不記得了。
婚姻到底是什麼?
家庭又是什麼?
怎麼就非得綁定一個人,把彼此扭曲成畸形的樣貌,猙獰可怖地一起發瘋呢?
有記性的最小的時候,相依為命的媽媽,儘管連洗盤子的工作都能搞砸,但至少是全心全意愛她的。
「破鏡重圓」以後,為什麼會像變了個人一樣?
12歲的白蘞,中學生,討厭人類。
用了三個月轉移資金、打包行李,計劃離家出走。
……話說怎麼這麼吵啊?
白蘞終於被轟炸機摧毀停車場(?)一樣的男聲吵得從回憶里脫身,罵了一句智能音箱的AI簡直智障,白貓接收到關鍵詞,喵喵咧咧加入罵戰。
關了音箱,批評教育了蠢貓,也沒了繼續躺著的心情。
小霍走了以後,她實在找不到眼鏡,找跑腿外賣員幫忙重新配了一副,度數沒有變,但是戴新的總得彆扭兩天,晚上就沒看書,這會兒閑著沒事幹,隨便看點什麼吧。
這次的挑選方式是,一瘸一拐地蹣跚行至書房,閉上眼轉幾圈,憑感覺停下,摸到的第一個書櫃第一本書,隨機打開一頁,從那裡開始看。
映入眼帘的是: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靠。
心情極差地把這本胡亂引用詩句的言情小說塞回原處,另外拿了一部:
「我並不是那麼容易感冒的……夜晚的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我是一朵花。」*
夜涼如水,說起感冒,就打了個噴嚏。
白蘞一怔,她的名字確實可以是一朵花。
她想起上次感冒,在去年十月假期,沖了杯臨期感冒藥,不小心潑掉了。
獨居人!對門和樓下三層都沒有街坊鄰居的獨居人家裡!
居然潑到了一個人。
那個孩子發質極好的頭髮往下流著亂七八糟的藥液,濕噠噠黏糊糊,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天地鍾愛他,日月星辰駐進他的眼睛里,顧盼之間神采飛揚。
這樣驕陽似火的孩子向她求懇:
「那就來保護我罷,白姊。」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被個孩子安慰了,真有出息啊白蘞。
白蘞捂著心口,感受掌下努力張揚存在感的躍動,不知道此時此刻,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我沒能保護得了向我求助的小姐姐,也沒能保護得了媽媽,說不定還沒能保護好那個眼裡有光好勇鬥狠的小學生白蘞。
……我能保護得了你嗎?
她收起拿來裝模作樣的《小王子》,強迫自己面對真相,逼著自己移開書桌上雜亂堆放的書籍山,抱起最深處、最底下、攤開展平壓著水晶玻璃鎮紙的《史記》,咬牙念出聲:
「驃騎將軍自四年軍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謚之……」
在這裡未提及死因,不過西漢經學家褚少孫補錄的部分提到了他的異母弟弟霍光上書:
「臣兄驃騎將軍去病從軍有功,病死,賜謚景桓侯,絕無後……」
元朔六年,18歲的小霍會受任嫖姚將軍,首戰告捷,受封冠軍侯,開始戎馬倥傯的短暫一生。到元狩六年24歲,結束漠北之戰、封狼居胥后第三年,病逝。
病逝。
白蘞收起表情,所有的多愁善感和飄悠悠浮在她身周的悲喜,都被關進了左邊耳朵磕破了瓷的小豬存錢罐中。
她打開電腦和表格文件,列出了解「西漢中早期醫療水平與常見病及有記載的急危重症」,需要入手的參考書目錄和文獻。
——不知道。
——但是,如果你在今後的歲月中,不收回你今日的請求,那麼我也將全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