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29章八月的圈套
「以上,就是今天我要告訴你的內容提綱,能明白么?」
書房,電腦桌前,並排擺放的兩把電競椅其中一把,白蘞手中的激光筆指著投影屏幕上的思維導圖,冷靜詢問小霍。
小霍滿眼的蚊香圈在劇透他的答案。
白蘞手指繞著激光筆的套環,沉吟道:
「信息量果然太大了,從哪裡拆分呢……」
小霍拉著她的手臂,以一種疑似夢遊的語氣,神魂不屬般幽幽道:
「白姊……」
他一時不知道從哪裡說起,白姊適才所言,跟著她的思路時似乎都能懂,脫離語境后卻陷入了深重的茫然。
白蘞去握他的手,發現他指尖微涼,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迹。
十分鐘前,白蘞一時忘情,立刻轉移話題——也不算逃避,她本來就改變了想法,決定從【導遊】【玩伴】模式切換到【劇透者】模式。
那麼每次相處短短的兩個小時,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小霍還來不及感受唇上滋味,就意識到了她不同尋常的認真。
很難形容他當時的感受,羞窘與歡喜等等發自內心的感情都被迅速碾壓逼退到意識深處,如臨大敵的鄭重與審慎浮上淺表,如同鱗甲將他層層覆蓋,好像不這樣就無法抵抗白蘞接下來要向他宣布的事項。
白蘞關掉地球儀的燈光開關,把小霍帶到書房,插上投影屏幕的電源。
點觸遙控器鍵鈕,天花板降下白色幕布。
電腦連接投影儀,幕布上顯現出動態的圖景。
PPT封面,寫著「新建PowerPoint文檔」「點此添加標題」「點此添加副標題」。
她快速翻過這頁,打開下一頁的思維導圖截圖,直接提供了PPT的大綱,大綱分為四部分:
總論、漢代概述、現代概述、自由主題。
總論引出白蘞所處的時代和小霍所處的時代,漢代總結整理了兩漢歷史脈絡,現代主要介紹現代科學,自由主題是留給小霍提問的時間。
小霍從「這裡是公元xxxx年的中國」開始就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得知漢祚幾何又是一波衝擊,聽聞後世朝代更迭兩千年最後成為一個無君無父的新朝代再來一波衝擊。
到這裡他的眼神都變得獃滯了,整個人都變木了,白蘞才剛講了內容提綱,還沒展開細節,就心疼得說不下去。
古代人不像現代人,多少經歷過信息大爆炸,很多在現代每個人耳熟能詳的「常識」,對於古代人來說都是一生不得聽聞的秘聞要術。
小霍在他同時代的人中,已經是頭腦最靈活、對新鮮事物接受程度最高的那一批了,仍然屬於不會考慮漢武帝會死、大漢會完的古代正常人。
乍然間被劇透到兩千年後,他能維持表情不崩,相當厲害了。
換白蘞和他易地而處,跟一個說未來話的未來人往來數年後,未來人突然告訴她,人類文明早就覆滅兩千年了,他是來自半人馬星座的外星人,外派到地球廢土,她所見的是光學擬態,實際上他的本體是一頭大章魚。
……也不知道白蘞會崩成什麼樣。
所以儘管時間緊急,白蘞還是沒催促小霍回神。
握著他的手抱著他輕拍他的後背,觸手肌肉僵硬緊繃,居然感受不到人處於驚恐狀態時最常見的戰慄,不由將他抱得更緊。
小霍頂著迷茫且懷疑人生的眼神看著她,忽然扣住她的後腦貼著她的口唇吸了一口。
白蘞對青年男性的兩頭思考模式笑話頗有耳聞,也不抗拒小霍的碰觸。只不過現在實在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她乾淨利落地給他一個背摔,在他「看來不是夢」的恍悟中掐他的臉頰。
……總覺得他的眼神好像就很有些微妙,時間來不及,這次就先不問了,掏小本本記下來。
吃了她一記出手毫不容情的摔技,小霍腦內翻滾的雜亂念頭煙消雲散,他把聽不懂的部分當作劇情設定硬生生記下來,回去以後陛下有的是博學之士可以分析整理。
一筆帶過關於現代的介紹,詳細說明漢武帝一朝的歷次漢匈戰爭,史料有記載的時間、地點、出戰將領、戰果,順便列舉了其他政治、經濟、哲學方面的重大事件。
小霍慎重聽取,適應了白蘞的節奏以後不時提出疑問。
白蘞開著搜索引擎,撿著事先準備過的問題詳細解答、有論文專著數據支持的整理解答、無憑無據的後世猜測分析視情況決定是否作為無信源結論參考。
每十五分鐘,白蘞停下一次講解,留給小霍思考、提問和記憶的時間,確認他記住的東西至少沒有謬誤,再開啟下一次講解。
最後還剩十分鐘時,他們默契地停下灌輸信息,互相看著對方,都有千言萬語而一字不吐。
此時的沉默不是逼迫,而是彼此重重顧慮之下,對未來的不確定而不敢言。
還是白蘞先開口,打破沉寂:
「你上次來時曾經向我求婚,今天知道了我不是仙人而是未來人,要不要收回你的請求?」
小霍想要放開她的手,不捨得放開她的手,聽她的話音和他以為的不在同一個方向上,愕然望向她總是被眼鏡隔絕心思與情感的眼睛。
白蘞的目光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她對他依然喜愛非常,但還是沒什麼綺思妄念。不同於他數年前便有過的難以啟齒的欲想,她仍不解情之一字。
究竟誰是年長者,她怎能無情至此!
他幾乎要露出苦笑了。
白姊雖然隻字不提他的壽數,不提衛氏一門的結局與陛下的春秋,但「漢武帝某年號發生某事」「劉弗陵某年號發生某事」「劉據的孫子劉病已某年號發生某事」,怎麼能聽不出來?
皇長子據在陛下崩逝后未能繼位,反倒是名不見經傳的皇子登基,漢武帝因為繼承人過於年幼而立子殺母,恐怕當時早已沒有衛氏一門。
若衛氏尚在,皇後殿下豈會坐視皇子據不得善終?舅舅們家的兄弟彼時已經長成,竇氏一族、王氏田氏在後世君王處無論好壞,能有事迹流傳,陛下晚年與後嗣之君時皆無衛氏名號。
他來時是元狩元年夏,他本人的活動痕迹更是只在元狩年間存在,後續未再提及,難道會是因為他弱冠之年便棄陛下與家人於不顧,置匈奴於漠北休養生息而不理,提前告老還鄉了嗎?
白姊雖不催促,無意間透露的「時間不多」「來不及」,無一不在昭昭相示,他的壽元不久。
血氣方剛的青年人,首戰大捷軍功封侯的新貴將軍,他對她的思慕之情總伴同著欲-望帶來的飢餒,也在今日的試探中意識到如果他執意堅持,她就不會堅持。卻不忍心順勢點頭,飽餐以饗自身。
他生來傲氣,不屑謊言欺瞞,直言道:
「白姊,去病享年幾何?」
白蘞撥弄著適才從密室拿出的絲絨小盒,彷彿也陷入了艱難的天人交戰,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小霍無奈奪過小盒,吸引她的注意力,剛想放回顯示屏前,卻發現白蘞長長舒了一口氣,似乎天人交戰已經結束,一方大捷歸來。
「不用給我了,你拿著吧。」
白蘞兩手捏住他的拳頭,攥緊小盒,又重複一遍她的結論,輕笑出聲:
「我正發愁怎麼處理呢,你搶到了就歸你好了。不用擔心。」
停頓片刻,她好像終於想好了下一句話,字斟句酌地慢慢講道:
「如果你沒收迴向我求婚的請求……?那麼這就是我給你的答覆。」
小霍一怔,目光移到絲絨小盒之上,一時間不敢打開。
白蘞沒被他的沉默影響,語氣平靜,血色上涌,漸染白皙的肌膚,面若桃花,眼尾微紅:
「我們沒時間兜圈子,我也不知道這麼說是不是符合你們那時候的禮儀——這是一對婚戒,結婚戒指。你們那裡叫什麼、象徵什麼意義我不清楚,在這邊代表婚姻的約定。」
「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時那麼小,恐怕什麼都沒想就一時衝動地求了吧?我也是這樣,什麼都沒想,長久相伴還是兩地分居、白頭偕老還是天各一方、漢代那邊你的府邸、我這邊我的生活會不會受到什麼影響……我都沒想。」
「我回應的,不過是我的小霍,一片至誠至性的真心而已。」
小霍怔怔聽著,明明不是什麼動人的情話軟話,甚至隱有不祥之意,不知為何,心中雀躍難以自抑,周身血液激蕩,幾乎要把胸腔內那顆勃然跳動的丹心捧給她。
白蘞拉著眼睛都紅了的小霍,回到地球儀旁邊,和她這幾個月增添進去的漢代用得上的書籍一起,讓他把能抱住的東西都抱住,在剩餘不多的時間裡,想一句說一句,沒有迴音也無所謂。
反正今天對他來說,威力相當於當頭霹靂的信息已經夠多了,再多點也無所謂。
「《瘟疫論》回去要看,軍醫培訓今早提上日程,征戰間歇、備戰期間也要保重自身。」
「近來殫精竭慮,也沒能找出你的死生大劫確切原因,我不會放棄努力。回去以後你的時代不能解決的問題,整理好了,再帶過來給我看看,但凡有辦法,我就會幫你。」
「我從未考慮過與任何人約為夫妻,也不知道如何看你、怎樣對你,只知道這對戒指不給你就不會再給第二人。」
「你須知,若你在那邊另有妻妾子女,乃至於奴婢,我不管你們那邊怎麼將眷屬分為三六九等,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你有了我以外的任何一人,包括且不限於女子,戒指我不會收回,就當給了心意被我錯待許久的小霍作為補償,但你以後不要再來見我。」
小霍躺在裝書的箱子堆上,抓著地球儀的支架,兩腿夾著另外的書箱,辛苦非常,聽她一句一句放雷,無論是情話還是狠話,每一句都令他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他比白蘞以為的更了解她外冷內熱的本性一些,聽到最後,她竟然也會為他橫生妒意,迷之衝動讓他難以克制大喊大叫或立刻射來大雁給她。
白蘞看著他的時候,眼前閃過正在開屏的雲南綠孔雀、正在跳舞的華美極樂鳥、正在顫鳴炫技飆高音的小小隻夜鶯。
小霍感受著胸口衣料下絲絨小盒的質感,極力冷靜,情知白蘞防備心重,不會輕信言語上的保證,千絲萬縷情意織成一句話,急急道:
「去病所求唯白姊一人,何言他者?待明歲去病至,白姊何以相贈?」
白蘞不敢相信,她夢見的酷炫小霍,和熟悉的穎慧小霍能這樣犯傻,趁他抱著東西沒法反抗,捏了捏他的鼻子,嫌棄地揶揄道:
「行啊,要是你做得到還有膽量,這次給你個圈,下次給你個套,夠了嗎?」
懷揣著老式戒指的小霍不解其意,讀懂她的眼神情愫涌動,再壓制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噙著笑意一聲聲呼喚她。
白蘞棒讀著一聲聲答應,三聲之後,話音未落,只余她自己的應答。
她笑罵道:
「呸!笨蛋。」
臉上燙得難受,進洗手間想要拍點水冷卻一下,看見鏡子里有個面色紅透、眼睛亮得發光、嘴角都快咧到後腦勺的傻子,嘗試收起有礙觀瞻的笑容失敗,再次笑罵道:
「呸!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