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長安城早上開城門,熹微晨光里,人群熙熙攘攘,像一群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螞蟻。城裡討論昨天晚上有大臣被抄家,出動禁軍抄出來的東西大馬車運不完,車輪在冷清街道上如雷聲滾滾,滾了整整一晚上。這得多有錢。樂坊早上開嗓,清唱內容大約是哪個忠臣為君為民披肝瀝膽肝腦塗地,被冤至死卻九死未悔,忠臣後代進京告狀,聖上終為忠臣洗刷冤屈——這麼個套路。
姬鳳岐聽著笑出聲。朝堂斗敗了而已,每個失敗了的都說自己是忠臣被佞幸所害。忠臣標準是啥。佞幸標準又是啥。是忠臣不生孩子還是每天街面上踏死人畜的紈絝子弟都沒爹啊。
凌雪閣在一旁默默的。昨天要不是碰到姬鳳岐,他一身血都放乾淨了。姬鳳岐趕著宵禁熄燈之前愣是把他給縫好了。傷得太重晚上起高熱,縮在牆角一面五內俱焚一面被石磚夜露凍得發抖。幸虧萬花大夫緊緊摟著他,脫了萬花黑紫大外套蓋住兩人,驚險躲過坊內巡衛。
凌雪閣燒糊塗了,只記得一整夜,鼻端全是清新柔軟的特殊香氣,不是庸俗的熏香,是常年浸染藥材深入呼吸之間的香氣。
白野生平第一次做了個好夢,他夢見一片陽光之下繁華璀璨之地,溫柔安寧。
一早起來,萬花大夫長長的秀髮里夾雜了……稻草。
凌雪抬手想把稻草拿出來,一陣清晨的風拂過,萬花大夫的髮絲輕輕搭上他的手指,他挨了一刀一樣,迅猛攥拳收回手。整隻手火燒火燎,攥拳沒用,背在身後沒用。凌雪這一生都在受訓如何冷靜殺人,現下心煩意亂兩耳轟鳴。樂坊的清唱唱的什麼他沒聽進去,萬花大夫笑什麼他也不知道。
凌雪經年累月打磨的本能告訴他現在這樣渾渾噩噩很危險。
但他控制不了。
「昨晚你說你要出城。」萬花大夫突然說。
凌雪閣愣一下,回神:「是的。」
萬花大夫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麻布衣服:「套上。出城還給我,這是我借的。一會兒跟在我身後,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問。」
出城門意外順利。昨晚上鬧得動靜那麼大,出城門沒受阻——或者說是萬花大夫不受阻。城門尉面無表情,似乎一臉不耐煩,輪到萬花大夫時揮揮手放人了。萬花大夫立刻拉著他就走人。即便轉瞬即止,凌雪閣還是看出了兩人之間眼神交流。城門尉顯然認識萬花大夫。
出了城門,凌雪閣稀里糊塗還是跟著萬花大夫。萬花大夫轉身,瞪著秀美的眼睛看他:「怎麼了,要滅我的口?」
晨光之中,看這個凌雪閣更清楚。面目甚是冷峻,只是面無血色:「大夫說什麼?」
萬花大夫冷笑:「你們這樣的人,讓我看到真容了,可不要滅我的口。難道挖眼挖舌?那你還是殺了我吧。」
凌雪閣臉色更白:「『我們』是這種人啊。」
萬花大夫抱著手臂:「把外面的衣服脫了,我明天進城給人還回去。還有,昨天晚上縫你是用的我自己的頭髮。你別嫌棄,用頭髮縫不用拆線其實比桑皮線還要好一點。我想你們這種人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外傷,我不多嘴了,再多說你得給錢了。快脫。」
凌雪閣聽著萬花大夫悅耳斯文的嗓音一口一個「你們這種人」,默不作聲,脫了外面的麻布衣物。破破爛爛的,萬花大夫疊整齊收好,轉身就走。凌雪閣終於叫住他:「大夫……怎麼稱呼?」
「……幹什麼?真要追殺我?」
凌雪閣向萬花大夫伸出手,手指上吊著塊腰牌。普通木牌,上面「白野」兩個字。
「我叫白野。大夫拿著,以後自當報恩。」
萬花大夫笑一聲:「你不滅我的口,就當報恩了。就此別過,兩不相欠。」
白野的手沒有收回去。腰牌鬆鬆地掛在他的之間,隨風輕搖。萬花大夫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稀罕「他們這樣的人」的承諾。這個腰牌其實是他的墓碑,凌雪閣人手一個。死了往墓林樹上一掛,算是來過人間。本也是不值錢的。「白野」兩個字隨著冷清晨風飄搖,無依無靠。
無人在意。
姬鳳岐披著一身晨露匆匆往回趕。他住在城郊,村中房租便宜些。且這個村數十年前鬧過瘟疫,幾乎全滅,姓氏都換了一茬,不吉利,房租更便宜。昨天晾曬的藥材,在外面擱了一晚上,經過夜露,藥效都打折。姬鳳岐氣得要死,採藥可不簡單,萬花弟子的手指就沒有好看的,採藥曬葯,拇指指甲染色,跟灰指甲一樣。
他一直憂心藥材,沒留神撞了個人,肌肉撞鼻樑,撞得他眼冒金星,對方卻沒什麼感覺。
「喲,抱歉。」
姬鳳岐捂著鼻子眼冒淚花,仔細一看,昨天長安城裡拽瘋馬的那個丐幫。不會認錯的,赤誠明亮的雙眼,側帽風流的少年。
「咦你是姬大夫。」人高馬大英姿勃發的少年丐幫笑起來,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久聞大名,我是喬慕。仰慕的慕。」
朝旭掙破天際,日光熾熱輝煌。又一個明媚的白天,果然,天光晴好,令人,不舍。
姬鳳岐嘴唇動了一下,忽然聽到有人喊:「喬慕!」
喬慕抬頭看一眼,笑得俊朗:「姬大夫,你等我。」
姬鳳岐鼻子還酸,心想什麼就我等你?你怎麼認識我的?他跟著喬慕的方向轉身,看到另一個高大的丐幫,喬慕喊了對方一聲:「蕭陽!」
蕭陽看到姬鳳岐的打扮,調侃笑道:「萬花小大夫。」
喬慕回答:「滾。」
姬鳳岐一陣惱怒,丐幫都是神經病?拿萬花打哈哈?他也不做停留,拔腳就走。喬慕似乎在身後向他說了句什麼,姬鳳岐懶得分辨,只管悶頭趕路。剛進村口,阿擷扛著鋤頭下地幹活,看到姬鳳岐很高興:「岐哥哥!」小小活潑的少女,明媚的眼神亦如天光。農家孩子,十幾歲的姑娘也是要下地的。姬鳳岐剛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喊姬鳳岐「姬大夫」,只有阿擷,脆脆地喊他「岐哥哥」。姬鳳岐好像真的就有了個妹妹,有了個親人。
「這麼早?」
阿擷笑:「幹活去嘛。」她腰間掛著枚廉價的白石頭同心結,甚至不是玉。誰送她的呢。
姑娘心裡有人,姬鳳岐知道是誰。在長安城的鋪子里當學徒工。沒有媒妁之言,但兩情相悅。不知道怎麼哄得阿擷開心,姬鳳岐想勸都不知道說什麼。
跟阿擷分別,姬鳳岐匆匆回家,搗鼓草藥。同村的齊嬸子急急忙忙跑來:「姬大夫你快去看看,我當家的又犯了!」
姬鳳岐背上藥箱就走。齊嬸子為人熱情開朗,姬鳳岐剛到這裡的時候對虧她的照拂。她男人是齊裁縫,身體很差,常年待在家裡不出門。齊嬸子什麼苦都吃,為了養家干男人的活,也活得像個男人,粗壯粗壯。齊裁縫倒是養得細皮嫩肉,一年也不見得做幾件衣服。
等到姬鳳岐從齊嬸子家出來,已經中午。姬鳳岐說什麼也不在齊嬸子家吃飯,只說家裡有。長安城裡潑天富貴,長安城外面一點光也沾不到。如今稅制一天一個樣,今天剝層皮,明天割刀肉,各家都緊吧。據說朝堂里兩派在斗,斗得一切制度朝令夕改。講起來都是「為了天下萬民」,但你要問這些「父母官」們齊嬸子齊裁縫姬鳳岐算不算「民」,嗯……
那就自取其辱了。
姬鳳岐奮力掙扎出齊嬸子家,奔回家餓得頭暈眼花,才想起來昨天一夜今天半天竟然滴水未進。缸里還有些水,隨便燒一點。在萬花谷中煮個茶諸多講究,出谷來還記得喝熟水已經是對得起祖師爺了。他抱著雙膝頂著額頭等水開等得打瞌睡,朦朧間做了個不是夢的夢。
夢到他師父裴愈了。
他剛入師父門下,前面一堆師姐,圍著他稀罕。姬鳳岐無父無母,師父慈愛師姐們疼愛,他也不覺得自己缺什麼。他小時候個子不高,師姐們說小師弟心思沉,墜得不長個。師父牽著他的小手,讓他對偌大世間無畏無懼。
裴愈是個再標準不過的萬花弟子。主修離經,治病救人。花間也行,傳聞曾經強悍得很。脾性溫和,收養一堆徒弟,個個都養得很好。姬鳳岐以為這是正常的,後來才知道,即便是徒弟圍繞,師父身邊還是缺少一個理所應當的人。師父的確一直一個人。
正常的話……師父身邊應該是誰呢。
姬鳳岐雙膝抵著額頭,閉著眼睛,大概給那個丐幫撞得,鼻子泛酸,眼角也泛酸。他很想念師父,不知道師父怎麼樣了。是不是又收了小徒弟。
如果他沒私自跑出谷……
明天得去隔壁村。晚上得早睡。不要想那麼多了。
姬鳳岐團成一團,曬著太陽。
幸虧太陽光還不收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