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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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鳳岐在前面走,喬慕在後面小心翼翼跟著。姬鳳岐步履趔趄,差點摔倒,喬慕上去扶,被姬鳳岐推開。接連幾次喬慕終於忍不住:「我是我,蕭陽是蕭陽,你噁心蕭陽連著把我也噁心了?你讓我心疼心疼你行不行?」

什麼愛不愛的。蕭陽覺得都夷「方便」罷了。無父無母師父不在跟前,沒有媒妁之言沒有三書六聘,無依無靠無憑仗,師門下就師弟一個男人還是個廢物。方便,膩了走人即可,和離都不用。這下有了孩子也是私生子,將來蕭陽另婚,找上門去都沒用。喬慕找他姬鳳岐何嘗不是為了方便。咦,說不定,他姬鳳岐找喬慕也是因為方便——這要斷關係那更乾脆了,在外人面前都說不出口。

姬鳳岐自省為什麼發瘋,因為他知道蕭陽是怎麼想的,喬慕是怎麼想的,因為他也是這麼想的。都夷是照顧他長大的姐姐,卻因為「方便」被蕭陽禍害了。蕭陽毫無顧忌,因為也真的沒把姬鳳岐放在眼裡。要怎麼跟師父交代,他沒半點本事,沒有守好師姐。

姬鳳岐一路走一路哭,他顧不上臉面了,反正也沒臉了。來往的行人看他哭成這樣都多瞄兩眼,被跟在後面的丐幫弟子怒視,立刻膽怯,挪開目光。姬鳳岐突然掄圓了手臂抽自己一個大耳光:

別他娘的再起熱了!爭點氣吧你!

喬慕第一次背姬鳳岐這個簡單的竹編背筐,以前那個藥箱被姬鳳岐燒了。他第一次知道這種葯簍的兩條背帶像兩條毒蜈蚣,蟄在肩上。他天天看姬鳳岐背著,從來沒想過背著這麼難受。他看著姬鳳岐的背影,忍住想撲上去抱起他甩大輕功飛回家的衝動。姬鳳岐現在是恨屋及烏的狀態,他被蕭陽連累了。忽然眼見著姬鳳岐發狠掄圓胳膊抽自己,喬慕究竟一伸手抓住姬鳳岐手腕子:「你要打,打我不行嗎?我在這兒給你打,你打你自己是不是傻!」

姬鳳岐強迫自己冷靜,深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晃晃手腕子,示意喬慕鬆手。喬慕鬆開手,姬鳳岐整理情緒。

事已至此,沒辦法了。必須要可靠起來,起碼師姐挨欺負了,還有個去處。

喬慕低聲道:「你先別生氣。蕭陽真的跟我聊過好多次跟都夷的婚事。他平時為人摳搜,不怎麼花錢,也從不請客,遇上花錢的事兒就推說要攢老婆本。我以為是個借口,還真是讓他攢下來了,都放在都夷那裡。他們的婚房也準備好了,我哥有在長安有處別院,他們住過去正好,一切都準備著,丐幫儘快去萬花谷提親,你說呢?」

姬鳳岐一下聽到重點:「蕭陽把錢『放』到我師姐那兒?那大可不必,還沒成親,我師姐拿著別人辛苦錢,出點什麼事情說不清楚了。有賬目嗎?」

喬慕萬萬沒想到姬鳳岐顧慮的是這個,一撫額長嘆:「天啊,你呀……」

姬鳳岐面無表情,奮力扼殺聲音中顫抖的餘震:「我是小人之心,我知道。但我的經驗告訴我,目前我沒碰到過君子。」他搓搓臉,證明自己現在恢復正常:「你今天下午不忙?」

喬慕低聲道:「我哪裡放心你?我送你回家吧!」

姬鳳岐搖頭,接過自己的背簍:「我自己回去了。你去忙吧。」

喬慕低聲辯解:「我今天其實……」

姬鳳岐背著葯簍,頭也不回走了。

喬慕心裡預感不妙,他看著姬鳳岐正在一步一步離開他,可是他想不出怎麼挽留。今天聽姬鳳岐怒罵蕭陽是個什麼東西,喬慕一直也很想問,在姬鳳岐心裡,他是個什麼。

可能……什麼也不是吧。

喬慕下定決心追上去這次一定要問個清楚說個清楚,天上一聲隼鳴,他抬頭一看,隼正在盤旋。喬慕看看隼,再看看姬鳳岐幾乎看不到的身影。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姬鳳岐恍惚地往家走,遇到小薛。小薛背著背簍,拿著鏟子,似乎是採藥的偶遇。姬鳳岐勉強笑:「小薛。」

小薛默默地看著姬鳳岐紅腫的雙眼,然而什麼都沒問,只有一句:「我……去過一次萬花谷。」

擺弄藥材的人,不少是去過萬花谷的。這也不稀奇,姬鳳岐鼻音濃重地乾笑:「什麼時候去的?」

「一個夏天。很晴朗的午後。我去了一趟萬花谷。就那一回。」

姬鳳岐輕輕說:「可惜咱們那時候沒見過。」

小薛看著姬鳳岐,說了最後一句話:

「萬花谷,很美。很美很美。」

但我,再也去不了了。

姬鳳岐並未解其意,只跟小薛道別:「再見。」此時紅霞滿天,白日將盡,明天太陽照樣升起,姬鳳岐仍然要進長安城行醫,也許早市去一趟薛家藥材攤子,小薛依舊在那裡,板著臉,不說話,不講價。姬鳳岐走得乾脆,一次普通的,與普通認識之人的道別。

小薛站在原地,凝望著姬鳳岐的身影,漸漸沒入天邊霞光,再也不見。

然而姬鳳岐也無處可去。他背著葯簍,恍然想,好久沒去看阿擷了。

阿擷死後,沒有什麼像樣的葬禮墳墓。本就是自戕,父母尚在,又鬧出那些事,男方家咬死了不承認。更重要的,她一投井,廢了家裡唯一的水源。家裡隨便一埋了事,紙品香燭是姬鳳岐偷著買的,他還不會用,跟壽材店老闆請教半天。姬鳳岐不信這些,只覺得別人有阿擷不能沒有。

走到阿擷墳前才發覺沒帶什麼供品,姬鳳岐只能幫她略微收拾收拾。是個野地里的孤墳,一開始連墓碑牌子都沒有,姬鳳岐攢錢給做了個最便宜的石碑。他跪坐在阿擷墳前,低聲道:「你缺東西了,託夢給岐哥哥。岐哥哥不怕你,你也不要怕。」

再往下不知道說什麼,姬鳳岐突然笑了:「岐哥哥如果出家了,每天專門給你念一遍經。你說好不好。」

墳前穿過一陣風。姬鳳岐當是阿擷答應了。

「下回再來看你,會帶點吃的。我覺得你夠嗆能吃到,但是小動物在你墳前吃東西,你這裡能熱鬧點。」

姬鳳岐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他姐姐現在遇到和阿擷一樣的問題了么。

最終,姬鳳岐只說:「你……好好的。」

姬鳳岐嘲笑自己。人都死了。這是說給誰聽?說給自己聽?

自我安慰罷了。

姬鳳岐在阿擷墳前,倒是真的徹底冷靜下來。事已如此,只能不讓師姐重蹈覆轍。萬花谷向來恣意洒脫不拘繁文縟節,可姬鳳岐這幾年在長安,人間疾苦看得夠夠的。聘禮可以沒有,師父不在谷中,提親也能延後,只是丐幫必須找媒人,還得找官媒。媒人其實就是「證人」,證明丐幫蕭陽求娶萬花谷都夷,是丐幫求娶!這個實在是太重要,姐姐從不出谷不理俗務,那隻能姬鳳岐來較真。反正他跟蕭陽關係惡劣也沒什麼,難道蕭陽要跟他過日子不成!以後蕭陽如果以都夷生育日期不對當借口休妻,想跟阿擷男人一樣一甩袖子拂掉都夷,門兒也沒有,鬧上官府也得撕了蕭陽。反正蕭陽江湖兒郎嘛,想必也是不在乎官府官司的。

姬鳳岐越盤算越憤怒,彷彿蕭陽已經對都夷始亂終棄。他要是在跟前,姬鳳岐能立刻玉石俱焚。

告別阿擷,姬鳳岐鬥志昂揚地在夜風裡行走。走了兩步,感覺到氣流的變動。

明教。

姬鳳岐大笑,他不想躲,也不害怕,隨便吧,什麼明教,凌雪閣,誰愛來誰來。他伸開雙臂:「誰要殺我?來吧。不反抗。」

根據氣流判斷,那明教就站在他身旁。可是不現身,也沒動作。姬鳳岐大聲道:「你不出現,我得回家睡覺了。再見,還有,晚安。」

姬鳳岐就走了。

他其實很希望那明教給他一刀,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動。懶得探究那明教到底想幹什麼。

他今天真的沒勁兒跟什麼鬥了。

白野對著鏡子看「小薛」,看了許久。過了今天,世界不再有這個人。本也不存在,只是為一個人而生。他能不能記得小薛,就像……小薛真的活過,在他的人生中存在過一小段時間。白野伸出手指摸鏡子里小薛的臉。平淡無奇,沒有特點,但是可以接近他,他允許小薛肢體接觸,不會遠遠一見面就嚇得站不住,不會如畏惡鬼,甚至會跟小薛調笑。

白野的手離開鏡子,用水洗掉了面泥。再抬頭,「小薛」永遠消失,鏡子里的人,有一對狼一樣的眼睛。

喬慕回家,沒進門。靠著門坐在門檻上。一切寂靜,只有鳴蟲輕響。喬慕不敢進門,就坐著發愣。君山給他回話了,這回不是他哥,比他哥等級還高的,親自下令,丐幫不能當出頭椽子。天下到處都有丐幫幫眾,朝廷早看丐幫是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喬慕當年就是被丐幫救的。現在丐幫也開始有「顧慮」了。

喬慕頭痛欲裂,撐膝抱著頭,冷不防背後門打開,喬慕向後一仰摔進去。

「怎麼坐在門外?」

姬鳳岐穿著裡衣,最粗糙的白布,穿在他身上像一片月光。神情溫柔而疲憊,今天一腔憤懣全砸給蕭陽。喬慕始終沒問姬鳳岐少的一套貼身衣物去哪兒了,也沒問那天晚上姬鳳岐是不是真的動了離開的心思,他只要問了姬鳳岐肯定回答,但他懼怕答案。

「我怕……你看見我厭煩。」喬慕笑一笑,眼睛里映著月光,清澈又敞亮。

姬鳳岐驚覺自己好像在折磨喬慕。他這個性格,小時候折磨親人,長大折磨愛人。他原是不明白為什麼喬慕總是害怕討他嫌,原來在這裡。他拉著喬慕進門,喬慕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

「阿岐我……說個事兒。」

「嗯。」

「你哪天……厭煩我了,一定直接告訴我。隱晦曲折的法子,我看不出來。只要我覺得有希望,就總是會跟著你,不會自己離開。」

姬鳳岐抱著喬慕的頭,看向窗外。月光試圖越過星雲親吻他的臉,窗欞正好擋了眼睛。

喬慕狠狠箍著姬鳳岐的腰,臉埋進姬鳳岐懷中,無聲地乞求。

第二天一早,姬鳳岐醒來看到喬慕用布條纏竹簍的背帶。

「我沒想到這東西這麼勒人。纏一下,總歸舒服點。今天進城去看看有沒有會做藥箱的。」

姬鳳岐手撐著膝蓋,溫柔地看著喬慕靈巧地纏布條:「多謝,這樣就很好了。」

喬慕纏布條纏出花兒來,更像是「編」。

「你先洗漱,把早飯吃了。我們一起進城。」

姬鳳岐很難得早上看到喬慕,不免問:「你不忙了?」

喬慕手指一頓,抬臉微笑:「沒什麼可忙的了。地方官府不答應賑濟。」

姬鳳岐震驚,喬慕低頭繼續纏。流民們沒吃沒喝又要往長安跑,京畿道肯定不幹,於是得剿。誰剿呢?天策唄現成的。

「我小時候,見過官兵剿災民。上報時說的是剿滅了流寇。」

喬慕神情平和溫柔,手上越纏越快。

姬鳳岐把手放在喬慕背上。他不是「見過」,他是差點被剿。

「現在沒什麼可忙的了。」

喬慕自言自語。

他誰也救不了了。

長安城外天策營大將軍李慎接到探報,流民正在往長安來。可能要進京畿道。千秋節在即,決不能允許發生這種事情。李慎嗓子里泛血腥味,極有可能讓天策去剿流民。天策去不去。難道要抗旨。

葉逸昭看姐夫攥拳,呼吸急促,就知道姐夫又在忍咳嗽。就算是讓天策府去剿「流寇」,也肯定是李慎去。

不為什麼,誰讓李慎是胡人,胡人干這個不是剛好,若是事發,處理李慎也方便。

葉逸昭又疑惑又惶恐。曾經的大唐,李慎這樣又是胡人又是流民又是孤兒的出身,能當將軍。

現在的大唐。

容不下胡人了。

葉逸昭毛骨悚然,不是單單是因為胡人的境遇,還有……他不敢細想,大唐為什麼容不下胡人了。僅僅因為那兩個犯上作亂的反賊么。不是啊。當年戰亂,胡人兵將為國而死不計其數,那倆反賊麾下倒是大把漢將漢兵。

到底為什麼。

葉逸昭驚恐的發覺曾經的大唐好像正在消散,再也回不來。

邢副將壓根就沒敢問要是接到朝廷軍令咋辦,真去剿「流寇」么。那他娘的是流寇么。

「只知道流民動向么,還有什麼具體的情報?」李慎手肘撐著桌案,手背抵著額頭,咳嗽就快壓不住。

「凌雪閣林閣主捎信來,只說天策千萬稍安勿躁,這幫流民魚龍混雜,大部分真的就是流離失所來長安尋求庇佑,但有些老鼠,混在裡面。具體情況凌雪閣請示陛下之後已經有辦法,但得等。」

李慎皺著劍眉,閉著眼沒說話。必須得找出「老鼠」是哪裡的,是不是這些老鼠特意把流民往長安引。驅趕平民打頭陣,戰場上其實不鮮見。千秋節在即,這幫人要幹嘛。

「凌雪閣得快點。千秋節在眼前了。」李慎終於說了一句。

章逸趁夜色悄悄放飛一隻信鴿。他萬萬沒想到混入流民之中最艱難的事情居然是不能讓隨身信鴿被這幫餓死鬼看到!他們就差吃人了,信鴿當然也吃。必須向使君通報,再拖延不得。這幫無賴流民不好指揮,倒不是說他們心眼多,是他們蠢!都跟牲口一樣,聽不懂人話,智力低下。章逸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這幫子東西還有用,該剿就剿,殺光了乾淨。放飛了信鴿,章逸聽到動靜。大晚上的,他被跟蹤了?不由得起了一身白毛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一回頭——

他看到了自己。

另一個章逸,對著章逸笑。

章逸一聲驚叫尚在喉中,立時迎面氣流呼嘯橫掃,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又掉下去。那一瞬間他終於發現真相。飛起來的,只有他的頭顱。

另一個章逸收起鏈刃,表情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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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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