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聽見沈明月的話,小孩更加警惕,抱緊桌腿一臉防備:「我娘說了,出門在外不能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話音未落,只聽「咕嚕」的聲音響起,小孩的臉瞬間通紅。
沈明月笑意更濃:「老闆,來三碗餛飩。」
「哎,來了——」
餛飩攤離鬧劇發生的位置只有幾步開外,因此老闆圍觀了整個過程,此刻見小孩仍一臉謹慎,笑眯眯道:「這是小老兒直接端上來的,要是有問題我脫不了干係,小公子放心吃吧。」
小孩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肚子餓佔了上風。雖然小孩餓狠了,吃得也快,但吃相倒是沒有絲毫不雅,湯也不見灑到桌上。
口中含著餛飩,小孩含糊不清問道:「剛剛周圍的人都不信我,姐姐怎麼確定那倆人就算拐子的?」
他吃得開心,不合身的衣服卻礙事得很,長長的袖子時不時蹭過碗沿,眼看著便要浸進碗里。
沈明月伸手將他的袖口挽起,露出裡面潔白的中衣,細布的對襟短衫下是上好的絲綢料子,夏天穿著只覺得清涼透氣。
沈明月指指他的中衣,笑道:「這樣上等的絲綢料子根本不是尋常人家能買得起的,有些人家砸鍋賣鐵也不見得能買一身,何況那兩人的口音與你講話根本不一樣,只是大家都被那女子編造的凄慘遭遇誆騙了,才沒有發現這些破綻。」
「姐姐真厲害。」小孩臉上的崇拜的神情毫不掩飾。
花滿樓也微笑著誇讚:「沈掌柜真厲害。」
若說小孩的誇讚讓沈明月的虛榮心有些膨脹,花滿樓的誇讚卻讓沈明月有些羞窘,明明他不帶調侃只是陳述事實一般平靜,沈明月卻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沈明月又往小孩的碗里舀了幾個餛飩,藉此來掩飾不自在。
隨著餛飩一個個下肚,小孩的提防心也漸漸鬆懈,心情也放鬆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絮絮叨叨說自己是保定人,難得趕上書院放假,父母大老遠帶著自己來臨安玩的,恰巧今天是乞巧節,自己看河燈看入迷,出神跟別人跑了。說著說著,小孩的臉上懊惱再也擋不住,低下頭滿臉沮喪。
見小孩沉默,沈明月安慰他道:「放心,一會兒你爹娘會來找你的。」
「真的嗎?」小孩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不信你問他。」沈明月指指一旁的花滿樓。
感受到小孩期待熱烈的目光,花滿樓放下茶杯,點點頭:「真的。」
十步開外的茶館是花家的產業,剛剛沈明月帶著小孩來餛飩鋪子的時候,花滿樓將那兩個拐子交給了茶館的掌柜,托他帶去報官,並找尋小孩的父母。眼下一炷香已過,估摸著差不多該找到往這兒趕了。
小孩放下心來,想起剛剛花滿樓制裁壞人的身手,問道:「你是話本子里的俠客嗎?我能不能學武功啊?你能收我為徒嗎?爹爹成天催我讀書將來參加考試中個狀元,可我覺得相比較讀書我更喜歡練武。」
小孩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見沈明月二人好說話的樣子也不怕生,話多而密,連口氣都不帶換地繼續開口:「我跟侍衛哥哥學過幾招,也算有點基礎。我練練也能像你一樣把扇子舞得飛起嗎?我爹也有扇子,但他除了敲我腦袋沒見他敲過別人手腕。」
恢復元氣的小孩充滿了活力,也不好好坐著,嘴裡嘰嘰喳喳說著話,腳下猛地跳到凳子上展示著學來的招數。
「嘿哈!」
一個勾拳踢腿,成功帶倒凳子,小孩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兒。
揉著發痛的屁股,拍拍身上的塵土,小孩也不惱,繞到花滿樓的身邊繼續嘰嘰喳喳:「我剛剛那招怎麼樣,你同意收我為徒了嗎?」
花滿樓失笑:「還是聽你爹娘的,先好好讀書比較好。」
小孩不滿地嘟起嘴:「一個兩個都勸我好好讀書,狀元要真那麼好考豈不是人人都是狀元……」
話還沒說完,一個帶著些劫後餘生的慶幸的聲音響起:「尋歡——」
小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對年輕夫妻擁在懷裡,感受著熟悉的懷抱和娘親撫摸頭頂時溫柔的愛意,那些強壓著的恐慌也浮起來,帶著哽咽喊道:「娘——」
年輕的丈夫溫文儒雅,拱手對花滿樓二人行禮:「感謝公子小姐的幫助,若是尋歡落到歹人的手裡,我真是不敢想會發生什麼。」
年輕夫人聽見丈夫的話也是一臉后怕。
丈夫慶幸地看了一眼小孩,將腰間的荷包解下遞給花滿樓:「出門在外沒有帶太多銀兩,煩請二位留個地址,待我回保定后,定派人帶重金向二位道謝!」
花滿樓擺擺手,婉拒了對方的酬謝:「不過舉手之勞,閣下不必在意。」
二人推辭一會兒,見實在拗不過花滿樓,年輕丈夫鄭重道:「在下李行之,家住保定李園,若二位來這邊做客,定奉為上賓。尋歡,快來同你的救命恩人道謝!」
送走了小孩后,沈明月長舒一口氣:「也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是不是這麼吵鬧。」
一些瑣碎的片段在腦海中閃回,一會兒是一個小女孩舉著糖人蹦蹦跳跳地撲向一個高大年輕的男子,一會兒是小女孩在狹小的廂房裡沉默地挨著雞毛撣子,一會兒是小女孩怯生生同別人打招呼,一會兒是長大的小女孩嘰嘰喳喳纏著同齡的男孩要去縣城裡逛街,一會兒又是女孩已經亭亭玉立同一個老頭遊走在江南街頭,邊走邊嫌棄「你這易容也太丑了」……
沈明月皺眉拍拍腦袋,那些片段又消失不見。
她的腦袋可能出了什麼問題。沈明月一臉凝重。
花滿樓已經察覺她的異樣,出聲詢問:「沈掌柜?」
本能的,沈明月不想讓人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於是含糊道:「沒事兒,只是我腦子不太好,對小時候發生的事兒都記不太清楚了,尤其是過節的時候。」
花滿樓「嗯」了一聲:「對小時候的事情記不清楚是常事,畢竟當時年紀小。」
沈明月瞧他一本正經的解釋,問道:「那你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花滿樓一時鯁住,畢竟他自小便過目不忘,甚至能記起兩歲那年五哥偷吃小廚房的菜拿他頂罪的事——那道菜還是炸鮮奶,但剛剛還在說小時候記不清事乃是常事……
見花滿樓沉默,沈明月大笑著跑開:「我開玩笑的!」
夜裡的清河坊是另一種不同的美,兩人這麼慢悠悠地走著,也來到了河邊。
河面上飄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花燈,成對的年輕男女蹲在河邊祈福,燈光映著水光,閃爍著映著他們姣好的眉眼。
「沈姑娘要放河燈嗎?」花滿樓問。
沈明月搖搖頭,她或許天生少了一些浪漫,看著河岸上擁擠著的男男女女們小心翼翼追著河燈生怕翻進水裡的樣子只覺得束縛,出來玩自然是為了享樂,她只想自由,絲毫不想被一盞小小的河燈打擾。
「我們去橋上看吧?」沈明月提議道,「從高處往低處看,能將整個河面收入眼中呢。」
花滿樓看不見,自然無可無不可,便由著沈明月去了。
踏上青石板的古橋,兩人並肩而立。
沈明月已經算是高挑,花滿樓卻比她仍要高出一截,兩個人都穿著白衣,絲毫不受身後熙攘過橋的人群干擾,靜靜地站在橋頭,彷彿一對璧人。
從上往下看,河流綿延伸向清河坊外,依舊能看到點點河燈閃爍。
雖然沈明月是個俗人,但看著虔誠許願的人們也不自覺帶上一抹笑,所謂節日的氛圍大抵如此。
波光水影映著河燈,河燈明滅閃爍間,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的心也一同揪起呢。
「據說七夕放河燈是怕牛郎認不清鵲橋,找不到織女,便在人間點燈幫助兩人相會呢。」沈明月托著腮,出神地望著漸漸飄遠的河燈。
花滿樓笑笑:「在江南,若是有人大病初癒,家人們便會來河岸放河燈,將那些厄運疾病送走,行船的人看到會主動避讓。」
「原來江南還有這樣的習俗嗎?」沈明月驚訝道。
「是的,我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數月才勉強下床行走,五哥便背著我來這邊放河燈。」花滿樓微笑道。
「這樣……」沈明月想象花五哥背著小小的花滿樓慢慢走去河邊的樣子,或許小豆丁那時候便已經像現在這樣瀟洒沉著,冷靜自持,被五哥帶著鄭重其事地許願,鄭重其事地看河燈沿河漂流。
想到這兒,沈明月面上已帶著不少笑意,可又轉念一想:「還從來沒有人為我放過河燈呢。」
自己在江南生活了這麼多年,不僅從來沒人為自己放過河燈,甚至連這個習俗都是今天才知道,於是沈明月語氣中不免充滿遺憾。
「沈姑娘若不嫌棄,下次我可以為你放河燈,」花滿樓將頭扭向沈明月一側,面帶微笑「注視」著她的臉,緩緩補充,「不過還是沒有這個機會比較好,我只希望沈姑娘一生康健無虞。」
縱然知道花滿樓看不見,那些「注視」也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但沈明月還是紅了臉,趕忙扭頭:「這樣的美景,花公子看不見豈不可惜,乾脆我數給你聽好了。」
於是也不管花滿樓同不同意,沈明月立刻大聲數起來,藉此掩蓋自己的慌亂:「左邊有一盞荷花燈漂得好快,哎,旁邊的小兔燈好可愛,右側又有一盞荷花燈,但這盞好慢啊,哎哎哎,完了,它跟旁邊的荷花燈撞上了,沉進河底了……」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莫過於給瞎子數河燈。」陸小鳳站在橋下,仰頭遠遠望著橋上自成世界的兩人,摸著鬍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