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明月樓其實分兩棟小樓,一棟三層作為酒樓,另一棟兩層供給店裡的人住,偶爾無情他們來,也住在這裡。餘下還有一些平房,作為廚房、雜物間等,總之,明月樓在西湖邊上這寸土寸金的地界,已經是首屈一指的豪氣。

只是三層小樓面向西湖,二層小樓對著清河坊,雖然房頂都讓沈明月預留了上去的口子,但大多數情況下,沈明月還是更喜歡三層小樓的視野,更加開闊遼遠。

連一個呼吸都不到,花滿樓便已掠上了三層小樓房頂,白衣一撩,也不管這房脊上有沒有灰塵會不會將他的衣服染臟,就徑直在沈明月身邊坐了下來。

沈明月已經有些迷濛,獃獃地盯著花滿樓半晌,突然笑開,慢吞吞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聞著空氣中散發的酒氣,聽著沈明月的語調,花滿樓不用想也知道這會兒她已經喝了不少酒,估計就算提起司空摘星要酒,沈明月也難清醒地去拿。

嘆了一口氣,花滿樓正準備開口勸說她少喝點,不成想沈明月先發出了邀約:「波斯的葡萄酒,上次拿給追命,追命不識貨非得說還是白酒夠味兒,花公子要不要嘗嘗?」

沈明月的手舉著杯子,定定地放在花滿樓的面前,大有他不喝不罷休的架勢。只是沈明月顯然是醉得厲害了,杯中只剩了薄薄的一層酒底不說,那杯子也是她自己用過的,怎麼也不好再給花滿樓用。

見花滿樓遲遲沒有接過杯子,沈明月有些不滿地嘟嘴,手仍舊固執地舉在空中,頓了一會兒,又後知後覺想起來什麼,一拍腦袋道:「瞧我,我忘記倒上再給你了。」

說罷,沈明月作勢便要去拿酒。

花滿樓感覺到沈明月伸出的手,一隻手精準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行為,另一隻手徑直伸向那個精美的酒壺,直接對著壺口,乾脆利落地一飲而盡。

酒液順著花滿樓的喉嚨滑進去,有一點因為喝得太快太急而濺出來,在他的白衣上留下紫色的星點。

沈明月更加不滿:「你這樣都沒品出什麼味道來呢。」

波斯來的葡萄酒固然珍貴,可對花滿樓來說也不算什麼納罕之物,他以前自是喝過的,所以便不是慢慢品嘗也無傷大雅。若不是因為沈明月已盡顯醉態,花滿樓也不至於跟她搶酒喝。

說起來,這還是花滿樓第一次見到沈明月醉酒的樣子,第一次知道她的酒量竟然這麼淺。

將酒壺從花滿樓手裡奪過來,沈明月晃晃悠悠地就要起身:「沒酒了,你在這兒等我,我再去打些來。」

「我們就這樣說說話吧。」花滿樓按住沈明月的肩膀,輕柔卻不容置喙地使她重新坐回原地。

「唔……那好吧。」沈明月坐在房脊上,雙手乖巧地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像是等待大人講話的小朋友一樣,期待地看著花滿樓,「我們講些什麼呀?」

……這問題還真把花滿樓難住了,他只是覺得今天的沈明月情緒低落,想給她一個發泄口,卻不知道該怎麼提起這個話題,若是直說的話,估計便不是發泄情緒,而是再次往她的心口戳刀子了。

而花滿樓猶豫的這會兒功夫,沈明月突然拍手,激動道:「有了!那我給你講故事吧。」

說罷,沈明月也不等花滿樓的同意,便自顧自地講起來。

「一定有人給你講過,說明月樓的賬房跑堂,都是我撿來的人,然後還會誇誇我善良,對不對?」

明月樓里雜役的來歷從來不是秘密,也正因此,那些常來的老主顧若是手頭寬裕,總會多給些錢給小茶阿風,也算是結個善緣。

花滿樓點點頭:「對。」

沈明月低頭把玩著酒杯,長發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臉,在這朦朧的月色下看不清神色,語氣也似乎再自然不過,可花滿樓卻從她的身上讀出了一絲悲傷。

或許是酒意上頭,又或許是這樣的夜色太適合傾訴,沈明月將所有埋在心底不曾對人言明的話都對著花滿樓緩緩傾吐。

其實除了阿風小茶是當真算是撿來的,李安歌卻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

李安歌本是江浙一帶經商的富人家的小姐,母親打小跟著外祖走南闖北養成了雷厲風行的性子,只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紀,外祖卻捨不得將獨女嫁出去,母親也不想放手家裡的產業,於是便商量著招了個贅婿。於是母親繼續經營家族事業,父親便幫著打打下手,照顧家裡。可是沒成想,李安歌的爹卻是個軟飯硬吃的男人。

外祖在的時候,父親還扮演著疼愛妻女的樣子,端的是溫吞老實。最初李安歌記憶里的父親便是這樣的,溫和細心,會給她梳一些好看的髮髻,會認真教導她的功課。

大抵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些起承轉合,再好的情節也抵不過然而二字。

然而好景不長。

外祖去世后,父親便卸下了偽裝,一下子趾高氣揚起來,仗著自己是家裡唯一的男人而試圖拿捏母親,做李家的當家。但李安歌的母親經商多年,見多識廣,膽識自不是尋常人能比的,因此她父親沒撈到半點好不說,還差點讓母親休棄,若不是最後父親拿李安歌做借口惹得母親心軟,估計父親早已下堂。這麼一鬧,父親又不得已夾著尾巴做人起來。

可這心軟卻成了禍害。

因為李安歌的母親不久便因病去世了。

沒了任何人的約束,父親更加猖狂,連帶著看李安歌這個跟亡妻有著八分像的女兒也不順眼起來。沒過多久,父親便將藏在外面的人迎進門,給李安歌做了繼母,也是這時候李安歌才知道,她竟然很早便有個弟弟,只不過一直養在外面。

有了繼母,父親也成了繼父,他放任繼母作踐李安歌,剋扣吃用、約束行動都是次要,到最後,繼母竟然要將她嫁給官家病殃殃的公子,以拿到官府給的便利。

於是李安歌便跑了,再後來,就來了明月樓做了賬房。

「安歌來的時候,小茶和阿風已經在這兒呆了一兩年了。再加上她比我年長一歲,要比小茶他們懂事得多,她總把我當掌柜感激,她也說過要一直陪著我,可我知道她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母親的產業落入外人的手裡,肯定是要尋機會拿回來的。」沈明月淡淡道。

「至於阿風,他總嚷著要去京城。或許早早地說明便會早早地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哪怕明日阿風便走,我會有些不舍,卻也會好好地給他準備好行李,送他離開。」

花滿樓想要安慰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覺得言語太過蒼白無力,連安慰的話都輕飄飄的,如同吹來的陣陣涼風,繞身一周,又四散開了。

但沈明月從未曾指望別人的安慰,花滿樓安靜地聆聽已經很好了。於是沈明月繼續道:「但我做了好多準備,想著若是安歌阿風離開的話要送他們些什麼東西,卻唯獨沒有想到,小茶反而成了最早離開的那個人。」

「小茶來的時候年紀很小,雖然離家出走的決定大膽果斷,可面對陌生的環境還是害怕的。那時候她只願意跟著我,夜裡吵著要跟我睡,白天便如同跟屁蟲一樣,我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我最開始是有些煩的。」

想象著如同小羊羔緊緊跟著羊媽媽一樣跟著沈明月的小茶和滿臉無奈的沈明月,花滿樓不免莞爾。

而沈明月也笑起來,她這樣一笑,剛剛話語中的悵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沈明月托著腮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嫣然笑道:「不是我吹牛,那時候阿風一直想跟小茶一起玩,但是小茶卻認準了我,死活不樂意跟著阿風,搞得阿風鬱悶了好久。那段時候我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阿風憋屈的眼睛。」

沈明月眼裡露出懷念的神色:「可是人總會長大的,到底還是同齡人跟能玩到一起去,很快小茶便和阿風熟絡起來了。小茶總說哪兒也不去,要陪我一輩子。但我心裡清楚,哪兒有人真的會陪另一個人一輩子呢?我總不能限制對方成家立業吧?就算不成親,也要過自己的人生啊。」

花滿樓有些分不清沈明月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了,有時候不見得是酒麻痹了人,而是人選擇讓酒麻痹自己罷了。

「我以為小茶會是陪我最久的那個,我會看著她長大,看著她選擇自己的路。她要是嫁人,我就給她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和風光的儀式,若是不嫁人,就把明月樓給她,讓她有個立足之地。我是真的把小茶當妹妹的。」可話鋒陡然一轉,沈明月語氣中不□□露出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羨慕,「我以為我和小茶都是孤兒,沒想到小茶不僅有家人,家人還很愛她。」

「我沒有家,但我想讓人陪,想讓別人依靠我,」酒杯里已經沒有酒了,沈明月怔怔地盯著杯底出神,自嘲笑笑,又繼續道,「沒人愛我也無所謂,我會自己愛我自己。我收留這些無家可歸的人,看起來是給她們一個家,可實際上,我是在給我自己一個家。」

十五的月亮圓滿地掛在天上,照著地上人的悲歡離合。

皎潔的月光慷慨肆意地灑下來,冰冰涼涼的,給沈明月的臉蒙上一層朦朧的白光。

沉默了半晌,沈明月扭頭看著花滿樓笑起來,只是笑意卻不達眼底,月亮映在她的雙眸中,分不清是淚還是光:「你知道嗎,我坐在這裡,獨自一人,看了幾千個月盈月缺。」

「我一直以為我足夠洒脫,可我沒想到,還是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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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南開飯館[綜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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