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實習第十天
奔跑,奔跑,穿過狹長黝黑的走廊,孩子們踩過變形的地毯,也踩過雕像投下的影子。他們的雙腳如暴雨擊打在盤旋曲折的樓梯間,震起一片看不見的灰塵,又留下一串小小的足跡……途徑一幅巨大的油畫,黯淡的畫框內,一個金髮的年輕男人被倒吊在樹下,他面容模糊,兩隻眼窩的位置卻汩汩地流著血。
「嘿!那邊的孩子!」男人忽然搖擺起來,發出呼喊,「等一等!過來幫幫我吧!」
小布魯斯下意識止步,回頭望去。
一切正常。
托馬斯和羅曼也停了下來。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
「是木頭開裂的聲音嗎?」
「不,」小布魯斯搖搖頭,「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們?」
於是他們都注意到了這幅畫。
「真是噁心,」托馬斯做出評價,「為什麼要把它掛在這裡?」
羅曼道:「他們都說福克斯沃斯——就是這裡的原主人,他們精神有問題。」
「我聽說過這個家族的事,」小布魯斯若有所思,「弗朗索瓦先生提到過威廉·福克斯沃斯,他是一個探險家,曾經聲稱自己發現了西北航道。」
兩個孩子面露迷茫。
「就是虛構的阿尼安海峽,一個不存在的地方。威廉說自己去過,這在當時引起了轟動,然後被發現是一場騙局——後來為他診治的醫生認為,他有嚴重的妄想症。」
「一個瘋子?」
「或許是家族遺傳。大約半個世紀之後,他的堂親查理——一個航海家,也寫了一本自傳,自述在南太平洋航行時發現了新的島嶼群,這件事被他的船員證明為純屬子虛烏有。」
羅曼追問:「這些謊言讓他們的家族名譽掃地了嗎?」
「當然沒有,後來他們在加利福尼亞發了大財,人們只記得這個了。」
「你是怎麼記住的?」托馬斯糾結的點則不太一樣,「為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也許是弗朗索瓦先生沒有說?」小布魯斯寬慰道,「我喜歡這些課堂外的故事。」
聊到這裡,孩子們已經完全忘記了一開始停下的原因。
「現在幾點了?」
「五點二十三分。我覺得這裡的空氣有點渾濁……」
「剛才我好像看到了老鼠。」
「呃……我想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於是,孩子們又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向外奔去。夏季的白晝漫長,太陽還沒有落山的跡象,將屋外的草坪照得閃閃發亮。
一名園丁正推著除草機走過,見狀,忍不住發出提醒:「孩子們,小心點!」
羅曼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和托馬斯較勁的機會,另外,他平時可受夠了家裡的規矩——和小夥伴們兩個多小時的瘋玩讓他忘掉了許多顧慮,此時只管悶頭狂奔,心中發誓要超越托馬斯,爭得第一!
樂極生悲。
「羅曼——?!」
他猛地一個急剎車,尷尬又羞愧地頓在了原地:「母親……」
「你怎麼能這麼粗野地到處亂跑?身上還弄得這麼臟!」
西恩尼斯夫人提前回來了,他們在一樓大廳撞了個正著。
「對不起,我錯了……」
他下意識道歉,不安地低下頭,卻忘了臉上還戴著「小玩意」。
「你臉上的是什麼?太噁心了!——面具?你從哪找出來的?西邊?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去那個骯髒的老鼠窩!你看看你,一點貴族的樣子都沒有!這會讓其他人嘲笑我們的!你的行為會令西恩尼斯蒙羞!」
「……」
他不敢再說任何話,只是連忙摘下那張憤怒的骷髏面具,露出一張惶恐的孩子的面容。
托馬斯慢慢走了過來,他站在羅曼身邊,也摘下了面具。
「抱歉,夫人,」他誠懇地解釋道,「我是托馬斯·埃利奧特,是我和布魯斯非要到這來的,不關羅曼的事——沒有提前告知就登門拜訪,的確十分失禮……」
「噢,埃利奧特小先生!」
西恩尼斯夫人驚呼一聲,又問起提及的另一個人。
「布魯斯?」
「就是布魯斯·韋恩。」
托馬斯順口幫小夥伴做了自我介紹。
「我知道,韋恩家的小少爺……但他在哪呢?」
他和羅曼同時回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不由愣在了當場。
「布魯斯呢?他剛才沒有跟上來嗎?」
「我以為他跟在你後面?」
兩人面面相覷。
「我們這就去找布魯斯!」
真是天賜良機!托馬斯立即拉著羅曼往回跑,將可怕的大人丟在身後。
回到房屋熟悉的陰影內,兩人氣喘吁吁地停下休息。
「羅曼,你媽媽真可怕……」
羅曼沉默著,沒有回答。
見狀,托馬斯體貼地轉移話題:「布魯斯到底去哪了?他不是會隨便亂跑的人……好吧,大部分時候不是。」
「我們到處找一找吧。」
兩個孩子一邊大聲叫著布魯斯的名字,一邊順著之前離開的路線往回走,幽暗的老宅里到處都回蕩著他們的呼喊聲,連上面的樓層都聽得見。
但布魯斯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回應,好像他並不在這裡。
「難道他出去了?」
「噓——你聽!」
兩個孩子一齊屏住呼吸,片刻后,隱隱約約的音□□過牆體飄了過來。
「他在舞蹈室!」
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小夥伴聽不見他們的呼喚了,舞蹈室的隔音很是不錯,即使是大鋼琴的鳴唱也能捂得嚴嚴實實。他們走過長廊,再度路過巨幅油畫,回到了舞蹈室門口。
門被關上了。
他們推了推門,厚重的木質雙開門紋絲不動,似乎是從裡面鎖上了。
托馬斯直接扯著嗓子大喊了起來:「嘿!布魯斯!快開門!」
羅曼則將大門拍得砰砰響,試圖提醒裡面的人他們的存在。
走調的鋼琴聲斷斷續續的,卻沒有要停下的跡象。
「他聽不見嗎?」
托馬斯有些惱火,他示意羅曼停手,自己狠狠地踹了一腳門板。
「布魯斯!布魯斯——!」
羅曼走到一旁,不經意間一回頭,忽然瞥見了一點白色。
走廊盡頭,相互糾纏的窗帘交織出一片濃重的陰影。一個戴著瓷白面具的男孩正靜靜地站在那,透過兩隻黑漆漆的孔洞望著他們。
他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布魯斯?」
托馬斯也嚇了一跳,看了看門,又看了看男孩。
「你不在裡面?……你去哪了?」
男孩慢慢走了過來,面具底下傳來沉悶的回答:「只是迷路了。」
也許是因為面具的緣故,布魯斯的聲音顯得有些怪異。
「什麼?你也會迷路?——好吧,你沒事就好,」托馬斯很快就把這些拋諸腦後,「羅曼的媽媽回來了!剛才我們撞了個正著,她不太高興,我覺得我們應該早點離開。」
羅曼點點頭,但作為處於風暴中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件事上。
「嗯……但是如果你不在裡面,那是誰在彈鋼琴?」
男孩回答:「也許是老鼠。」
「老鼠還會鎖門?」
「為什麼不呢?也有可能是門壞了。」
羅曼不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作為一名小有所成的小提琴手,他打算說明牆后不是不成曲調的破碎音符,而是一段惱人的不協和音程,這顯然不會是小型哺乳動物的傑作——辯駁需要聽來確鑿的證據,可當他正要仔細分辨時,卻發現音樂不知何時消失了。
托馬斯也在拖後腿:「看來老鼠逃走了?」
「……」
他鬱悶極了,只好吞下了原本要說的話,心神不寧地和兩人一同離開。
托馬斯顯然不想再見到西恩尼斯夫人,他拜託羅曼帶他們繞到側門,由一位可靠的司機送他和布魯斯回去。
「拜託了羅曼!我們以後會補償你的!」
這哪用得著什麼補償呢?他們本來就沒有義務陪他一起挨罵。
「好……」
「嘿,真是個可靠的朋友!」
托馬斯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向另一個人。
「布魯斯,你怎麼還戴著面具?」
托馬斯的疑問提醒了他。
「你們喜歡這些面具嗎?喜歡就送給你們了。」
男孩這才摘下面具:「謝謝你,羅曼。」
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在鎏金似的夕照下顯得虛幻又美麗。
「明天見。」
……
「早上好!早上好!」
小布魯斯被似人非人的大叫聲吵醒,雙眼朦朧地翻下床,走了幾步,接著就被懸在房間角落裡的大號鳥籠嚇了一跳。
見他發現自己,鳥籠里的灰色鸚鵡更來勁了:「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聽起來激動得幾乎要破音。
「早上好……?」
他下意識回了一句,然後立即奪門而出,跑去找瑪莎。
「媽媽!媽媽!為什麼我房間里有一隻鳥!」
正在衣帽間中對著鏡子整理長發的女人嚇了一跳:「布魯斯?怎麼了?」
「我房間里有鸚鵡!」
「……那不是你昨晚非要留下的嗎?你說你要和她一起睡。」
小布魯斯一臉茫然。
「噢,我的小寶貝,你是睡傻了嗎?這是昨天你爸爸給你的禮物。」
「昨天?禮物?」
他在原地冥思苦想了一會。
「昨天我不是去羅曼家裡玩了嗎?」
「是呀,你回來的時候還帶著一張面具呢。」
「面具……?」
朦朧的記憶開始上浮。
「你放在你的收藏室里了……不記得了嗎?」
小布魯斯搖了搖頭。
「看來真是睡傻了……好吧,快去洗漱,過一會就清醒了。」
小布魯斯感覺哪裡怪怪的,但還是聽媽媽的話去了盥洗室。
「你好!布魯斯!」
一回到卧室,灰鸚鵡又興高采烈地朝他打招呼。
「……」
這實在是很像托馬斯的那隻……爸爸是怎麼知道他也想要一隻鸚鵡的?
「你好!布魯斯!你好!!」
看來這是個不得到回復誓不罷休的傢伙。
「你好。」
高興之餘,他把鳥籠移回了起居室,打算去看看他帶回來的那張面具。